



盡管2013年的春天比以往來得要晚一些,可終歸是來了,而且來得十分猛烈,有報道說,北京似乎從冬天直接蹦到了夏天一般,昨天還乍暖還寒呢,今天就“熱”情洋溢了,我們身邊的雜花春樹則如憋足了勁兒的脫兔,一下子就怒放和生發了出來,到處生機勃勃,春意盎然。
這樣的景致很合我們當下要做的主題——中國的城鎮化,也很合中國這30多年的經濟和社會發展經歷——從長期的抑制之中得到釋放,攜橫掃千軍之勢一路狂飆突進,快速,猛烈,富有爆發力的同時,給人一種目不暇接的感覺。
誠如本刊編委、北京市委研究室余鐘夫研究員所說,30年的高速發展給中國積累了財富也積聚了深刻的社會、經濟、政治問題。在這樣的宏觀大背景下,被十八大提到國家戰略高度的城鎮化怎樣推進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如何擺正城鎮化與經濟、環境、科技、教育的關系?城鎮化背景下的文化與文明如何保護與培育?城鎮化背景下的政治與民生、法律與治理結構能否得到平衡與調和?城鎮化過程中大中小城鎮之間如何相融共生?
城市是正在形成的新世界的中心,是帶動新世界發展的動力,是創新和經濟增長的源泉,是國家的希望和象征。本刊編委、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葉耀先嘗試解析城鎮化的動力與切入點。
城鎮化到底是人的城鎮化還是地的城鎮化之爭似乎已經有了一邊倒的結論,我們在各種媒介中看到的都是支持人的城鎮化的觀點和言論,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引導并實現人的城鎮化。中宣部原常務副部長、雖然高齡但仍然在任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總編輯徐惟誠嘗試為我們提供答案。
有關城鎮化的必然性的論述已經很多了,歸納起來有這樣幾點:一是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都必然要走上城鎮化之路,各國的現實就是顯而易見的例證,發達國家是這么走過來的,發展中國家的佼佼者正在這樣走,一些欠發達國家也想加入這一行列。二是中國進一步發展的戰略需要,靠城鎮化拉動內需,借助城鎮化謀求新的經濟增長點;三是縮短城鄉差距,消除城鄉二元結構之間的壁壘,讓改革的紅利在更大范圍為全民所共享,讓國家的發展惠及更廣泛的人群。這些觀點都是無可厚非的,既有歷史經驗的佐證,也有現實因素的考量。
經過30多年的高速發展,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經濟總量排名第二的國家,并且正在向經濟總量首國邁進,城市化率從改革開放之初的18%達到現在的52%,而達至同樣的城市化率,歐、美、日分別用了70-100年左右的時間。中國人過去30年使用鋼筋水泥的數量和速度為世界城市史上所僅見,成千上萬的高樓、新城、道路,幾乎一夜之間在中華大地神奇出現,這種高速發展使我們驚若過山車的同時也帶來很多問題,諸如百城一面、千街雷同,地面鮮亮,地下百衲,交通擁堵,環境惡化,人口蜂聚,空氣濁化,房價高企,漲幅過大,公共服務普遍不足,城市安全充滿隱患,農人滯城無城籍,城鄉關系扭曲,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問題如此之多如此之大,以致當新一輪城鎮化方略出臺時,對未來的城鎮化的趨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充滿疑慮。
以此之故,在城鎮化被中共十八大及新一屆政府作為重頭戲之一高調推出時,我們很有必要對城鎮化的方向、方式、路徑再作一番辨別和梳理,以獲得我們真正想要的那種城鎮化。無可置疑,城鎮化是中國必須要走的路,是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發展到這一階段無法繞過的必然選擇,是不可回避的。做城市人、實現城鎮化,不僅是中國近代以來的發展目標,也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夢想,可以說走城鎮化道路,是實現工業化、現代化的另一種表達。所不同的是,城鎮化著眼空間演進,工業化立足產業角度,現代化重在文明的進程,而中國夢則是抒情寫意的集中表達,更多是一種意識形態宣示和思想動員。
宏大敘事下的細膩思考——人和錢
新城鎮化的大幕正在中國拉開。
據悉,由國家發改委牽頭,10多個部委參與編制的《全國促進城鎮化健康發展規劃綱要(2011-2020年)》今年上半年有望出臺,該規劃將涉及全國20多個城市群、180多個地級以上城市和1萬多個城鎮的建設。該規劃若如愿實施,全國城市化率可望于2020年提高到60%,而于遠期2040年達到75%,與現有發達國家城市化率相近。以近期目標計,全國城鎮戶籍居民平均年增長1%,到2020年城鎮人口將增加到8億人左右;全國的城市群將從目前主要的三個增加到十幾個……與此相應,全國多個省已提出了有雄心的擴市強鎮規劃,如閩浙。料想在新一輪城鎮化的浪潮下,各地的發展饑渴癥將會借助城鎮化再掀狂瀾。
一切聽起來都是那么的波瀾壯闊,稱得上是宏大敘事。斯蒂格利茨把中國的城鎮化與美國的高科技并列為21世紀人類發展進程的兩大關鍵因素,并認為新世紀對于中國居首位的挑戰和機遇是城鎮化,斯蒂格利茨的觀點有一定道理。我以為,中國前30年發展成就實得益于出口為導向的制造業的發展和遍及全國的城市化,后30年城鎮化仍是中國的必然的必須的選擇。
這種必然和必須的下面,有兩個具體問題當先慮及:第一個問題是人怎么辦?第二個問題是錢從哪兒來?
今年三月底在上海舉辦的2013中國城鎮化高層國際論壇上,國家開發銀行監事長姚中民在致辭中說,新型城鎮化的核心是人的城鎮化,不僅是人口比例的變化和城市面積的擴張,更重要的是發展模式、經濟結構、就業方式、社會保障等一系列的重要轉變。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我國推行新型城鎮化將面臨巨大的中長期的資金缺口,國開行目前已累計發放城鎮化貸款5.7萬億元。
姚中民的發言也觸及了城鎮化中兩個問題:人和錢。
我們現有的城鎮化以總人口為分母,以常住人口為分子,實際是把許多入城非農就業者都囊括在內,而這些作為城鎮化率的貢獻者,其實是不完全的市民,他們在醫療、教育、社保等方面的待遇與真正市民存在著很大差距,他們是城市的邊緣人。如果不把這些人口計算在內,有估計認為中國現在實有城市化率大概只有35%左右,低于名義城市化率17個百分點。今后城鎮化,是否還要繼續現有戶口歧視政策,也就是說要延續既有不合格的城鎮化率,值得考量。這也是社會上對新城鎮化疑慮點之一,這樣的城鎮化率,有點片面化,這樣的城鎮化背離了人是城鎮化的核心這一根本目標和理念。這是新一輪城鎮化的關鍵所在,必須要能從戶口的困境中走出來。但是,這不單純是個道義問題,背后還有大筆單子要買。
除卻上述解決戶口困境所需國家和各級政府花大筆財力之外,建城、造城、擴城,造路、投建基礎設施、公共服務設施,本身就需巨量投資,這些錢從哪里來?還要依靠土地財政嗎?在地方政府債臺高筑,土地財政面臨考驗,其與房地產的互相推高已令中國的房市心驚肉跳,更令中國的宏觀經濟充滿飲鴆止渴的遠憂,撬動新一輪城鎮化實在需要有高超的智慧,只有不給未來中國發展埋下隱患的有效的發展政策和思路,才是新城鎮化決策者所要尋找的,這是對新城鎮化的最大考驗。
我們從過去城市化經驗需要汲取什么
在我們走向新的城鎮化之路時,我們有必要回顧并審視一下我們剛剛快速走過來的路。
過去30年我們的發展成就舉世矚目,其中城市建設的成就也可載入史冊。但是,在史無前例的造城運動的背后,我們也看到,囿于當時發展條件、認識水平,過去30年熱火朝天的城市化, 可以用急功近利四個字來概括,這就是:渴望發展心太急,渴望改善居所欲太強,渴望過好日子愿太切。由此造成我們城市化的無與倫比的大躍進,筆者未能親歷上個世紀50年代發高燒時期的大躍進的種種所為,只在歷史文字記載和影像資料中看見過,深為那個年代的激情、狂躁和無知而嘆息,然過去這些年我們的城市化的速度、烈度,不亞于一場“躍進”。
我們不惜以巨大的環境、資源、歷史人文為代價,隨意改變千百年來先賢總結摸索形成的空間、河流和人文肌理,甚至無視自然地理條件的約束,我們一些懷揣高學歷的地方大小官員,他們對一地發展的歷史意識、責任感和長遠考慮恐怕還不及古時候的父母官。環視神州,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年之間平地拔起一座座似曾相識的城池。泊來的城廓、相同年輪的建筑遍布各地。筆者曾參與奧運火炬傳遞,走過中西南北中,行經大中小60多個城市,常常一覺醒來,分不清在南在北、在東在西,相似的街區、相似的廣場、相似的居民小區,相似的公園,甚至相似的花草樹木,街燈和廣告,單調而無趣,缺少內涵和品位,亦缺少地域文化的特色,更缺少中國文化的元素。過去30年城鎮化中的創造物,雖多且濫,然無視地理的分別,不顧氣候的不同,忽略人文的差異倒是驚人的一致,一張圖紙吃遍南北,一個景觀設計到處中標,應該不是夸張。
30年的城鎮化歷程當中,需要總結的東西很多。現實種種跡象表明,我們恐怕還沒有很好的汲取經驗、總結教訓。強拆還在全國上演,不少地方政府仍然依靠土地財政過日子、不斷上馬政績工程,城市定位和發展規劃仍然是長官意志和拍腦門子決策在主導……我們想要好的城鎮化,理想狀態下的城鎮化,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經濟更加發展、民主更加健全、科教更加進步、文化更加繁榮、社會更加和諧、人民生活更加殷實,實現以人為本。可眼下我們還沒有找到一條比較可靠的路徑和方法,尤其是欠缺冷靜理性平和的發展心態。
芒福德在其代表作《城市發展歷史》中曾感嘆,十九世紀是城市發展患病的世紀,二十世紀則是以病術治療的奇怪世紀,芒氏之言尤需記取。中國在快速復制、拷貝、借鑒外來規劃和設計的同時,也在重復既往的一些錯誤和病毒。
縱觀城鎮化狂躁的今日中國,今天那些驕人的建設和發展成就,又有多少經得起歷史和時間的檢驗,包括我們的GDP的質量,那樣的急就章、那樣的不計后果,很可能有些今日之成績就是日后之敗筆。古人云:后之視今,猶如今之視昔。
新城鎮化總體格局和重點應當是什么
城鎮化涉及成千上萬個市鎮,波及面廣泛,我們國家國情又這么復雜,各地發展差異很大,城鎮化怎么個搞法,是個很值得考慮的問題。
回顧改革開放以來前30年的城鎮化過程,我們可能會發現,國家層面對城鎮化的格局,城鎮化的速度和節奏的控制、指導和調控基本上被各地實際發展需要推著走,國家有關部委主要通過控總規的方式實現對各地城鎮化進程的管控,然而,紅頭文件的一刀切,不能使行政意志適合發展差異很大的各地發展實際,而使得其實施面臨強大的地方意志的博弈,文件式統一管控的合理性和僵硬性并存,實際上經常寬嚴失當,進退失據。至今仍在進行的房地產調控,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關于城鎮化的總體格局,改革開放初期,一度有離土不離鄉的小城鎮發展戰略,以江南小城鎮為肇始樣板,那種中國式類歐田園小城一度為人們所向往,但沒有真正形成主導。其后,隨著經濟特區發展和沿海開放城市的出現,產生了深圳、蘇州、青島、大連、寧波、無錫、佛山、東莞為代表的一批中等城市明星(按國際比較,今天不能再被看作中等城市),因而,在上世紀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也出現過中等城市主導戰略的建議, 也只是坊間議議,未成為國家戰略。再往后,直轄市、省會城市憑借其既有基礎、有利地位和對發展資源的綜合控制力,主導全國各地城市化進程。在上述過程中,沿海省市發展出一批新中小城市(撤地設市和縣級市為主),內地也有少量中小城市明星。這大致就是前30年城鎮化的故事。
幸福的時光并不久長,歷史翻到今天這一頁,隨著汽車時代的迅速到來和進城務工人員的大量增加,中國十年前就出現了大城市病的困擾。以北京、上海、廣州特大城市為代表,今天的中國百萬以上人口城市已經有100多個,其中已有不少為城市病所苦。
新城鎮化何為主角?頗費思量。首先,特大城市應以控制大城市病不惡化為前提,實現必要的限制性和理性化發展,同時發揮其作為區域中心城市核心作用構建若干城市群;其次,提升、完善、做精現有中等強市;再次,重點建設、提升一批中小城市,以沿海地區的強鎮和內地適宜市縣為主。此外,還可以考慮在一些特殊區位,如邊境、海島、深陸、資源交通和戰略要地等,有意識扶建若干城市,最終形成結構合理、相對均衡、適應長遠發展需要的城市布局和體系。
規劃雖好最終有賴于實施
我們知道,城鎮化是大勢所趨,是大決策,方向無疑是正確的。但是隆中對雖好,也禁不起丟荊州、失街亭、火燒聯營之失,蜀漢終敗于司馬氏而歸晉,即是史鑒。大方略需要有高超的行動規劃和富于機變的執行力。新城鎮化也不例外。
一是心智上要保持冷靜,避免急功近利。發展一經發動,易生激進和偏激,要高度重視并克服發展中的“左傾幼稚病”,其背后往往是權力與市場的互推。否則的話,行得越遠,錯得越多,還不如慢一些,今天的中國日子比30年前要好得多,沒有必要太饑饑渴渴。要有長遠建設的決心和耐力,留得凈土在,不怕沒機會。
二是堅持生態文明的思路。在產業布局的時候盡量多考慮環境友好型、綠色環保,即便二三線地區不能完全實現,也要近綠淺綠。經歷了30年的低端打工,今天我們有條件也應當采取招商選資——設置一些產業準入的門檻,把低碳、環保、可循環、高附加值等考慮進去,至少不那么來者不拒。城鎮化過程中,大量的工程建筑項目,可否盡量多的選用環保低碳的材料,多考慮節能減排的設備設施。
三是真正發揮規劃的龍頭作用。過去多年一直講規劃是龍頭,實際上規劃聽命于長官意志、屈服于權力和利益集團,是個“恭順的婢女”。另一方面,規劃是“傲慢的公子”,高高在上,冷漠僵化,知錯不改,缺乏對社會經濟發展變化的靈活反應。要讓規劃真正成為龍頭,就必須使規劃回到反映一地發展客觀需要、體現社會賢達和平民百姓意見的常態上來。
還有,新一輪城鎮化,空間上,有條件的城市能否實現地上地下統一規劃,國外真正做得好的我們要學到,超前規劃,百年大計。參觀巴黎,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鐵塔、圣母院,而是他們的下水道。過去,我們的規劃對待地下空間是比較忽視的,地下空間規劃的同一性、系統性與先進城市相比差距很大,換言之,我們的一些城市是建筑在百衲布般的基礎之上的表面鮮亮的堆積物。
四是要尊重市場尊重法律。尊重市場,使政府的主導作用體現在規劃的組織、實施和審批上,規劃之后的建設、投資則回歸市場主導;尊重市場,不是迷信市場,不是放任市場,也不是以權力代替市場、壓制市場;而是管制市場,給市場套上韁繩,打擊不法市場行為。尊重市場就是尊重民意,尊重法制,必然要求政府自身行為要遵循法律和規范,要尊重市民個體權利和利益的維護,讓民意不再沉默,并且有法律提供有力保障的順暢的渠道表達,這既是政治民主化的體現,也是城鎮化持續穩定發展的必需!城鎮化的終極目標應當是社會的全面進步和人的生存質量的提高。
五是尤應保持中國傳統精神和文化特色。百多年來,中華傳統文明受到西式文明的強力挑戰,造成對傳統思想、文化的過多批判,甚至拋棄;中國筑城造園藝術作為中國文化和哲學的體現,也被輕慢。今天,火柴殼似的現代建筑,俗麗造作的景觀藝術,充斥中國大地。假洋設計、假洋格式,粗糙施工、俗麗裝飾,是時下中國城建的通病和濫觴。
漫步北京街頭,近二十年的建筑中難得有賞心悅目的作品,更遑論有傳統文化和精神的愉悅和美感,城市和建筑是一個人群、一個文化族的共同家園,應當有自身的特色、印記和遺傳。環視四周,鮮有熟悉、親切感和內涵的建筑,那些新奇的建筑,甚至還不如帶琉璃頂的一些老建筑,“穿西裝帶瓜皮帽”,一看還能有中國建筑的元素。一座城市、一個建筑,終歸要提供一方人居住和生活,體現一方水土的本性要求。
城鎮化在一定意義上是現代化的代名詞,意味著城鄉差距的消弭,指望于社會末端的城市化與現代化,使城市與鄉村之間實現良性、平滑的互動。城鎮化全面實現之日,其實也是中國夢實現之時。
(責任編輯: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