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取向如同我的人生,應該以婚前和婚后,來劃個分水嶺。前三十年好高騖遠,一門心思要讓自己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人而無暇旁顧,求知欲望如同放出籠子的困獸,只要見了紙張上的漢字,管它消化與否,都血腥地納入上蒼賜給的那個架在肩膀上的物件里,磨牙吮血。小說是我成長歲月里,最普及的文學讀物。我讀小說多半是托了文化館館長老漢的福,《十月》,《當代》,《收獲》,《中篇小說選刊》新新嶄嶄地拿回家來,讓我和哥哥先飽眼福,由此我記住了馮驥才,劉亞洲,蔣子龍,張抗抗——,鐵凝——。印象最深刻的作品有《喬廠長上任》,《三寸金蓮》,也能看到《水滸》、《林海雪原》、《紅旗渠》。我很小的年紀就已經在怡紅院里游蕩。那時候,家家都有三四個孩子,褲子上都打著補丁,誰也沒有經濟能力買大部頭的小說,也無處可買。媽媽一個月給一元錢零用。除了花一毛五,買一本滿足我小女人明星夢的《電影選刊》外,基本都花費在上學路上,買五分錢一根的各種帶色的冰棍,吃得今天關羽、明天竇爾敦的紅、黃、綠,來溝通同學感情了。
小縣城一根腸子通屁眼的柏油路邊坎沿下的低矮民房,出租各種油膩翻黃,像灶頭常年給煙熏火燎成的臘肉的色彩一樣帶圖畫的書,統稱小人書,比如《半夜雞叫》,《十二響的駁殼槍》,《王二小》、《劉文學》等等。就像那個年代我氣宇軒昂地把下館子的人看成二流子一樣,陰暗破舊的租書屋,我是斷然不會進去的。私人訂報紙在那個時候想都沒想過,為了免費看一個連載小說,每天放學后,我扔下書包蟄伏自家窗戶,一旦發現萬徑人蹤滅的空檔,即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溜進媽媽學校的收發室,將當天的文匯報餓狗搶屎吃地塞進衣服里,跑得比兔子還快地沖回去剪裁下來,仔細貼在裝訂成一本厚厚的廢舊作業本上,而后帶著一種不可告人的偷竊滿足感,樂不可支地賞閱。小說如同導演,我則隨心所欲不受潛規則地演繹任意一個角色,而喜樂哀哭,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
大學后,一直訂閱《讀者文摘》,經常被一篇好文章灌醉,像綠頭蒼蠅一樣找不到北,于是漸漸喜歡上了散文隨筆,也認真收集了風靡一時的三毛系列。自身頗具天賦的雜文,則是工作后才有能力買了一整套魯迅,放在家中安慰自己。
我的后十八年,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地以為可以拯救別人的人生,神魂顛倒、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地把自己打造成一個良家婦女,墮落在一日三餐,家庭男人兒子、上班買菜做飯針線、單位市場醫院里,剩下的時間用逛街麻將說長道短來麻痹自己,基本沒有時間沒心境讀長篇大作。現在書架上的書,已經被我狼心狗肺,喪盡天良地大賣了四次,剩下的不足四分之一。都是些我好高騖遠的年紀買來的:《意大利文藝復興》、《安格爾論藝術》、《四書五經》,《荷馬史詩》,《希臘羅馬神話》類,姑且留著滿足虛榮心。我目前的閱讀能力和興趣范圍,僅僅是《雜文》、《特別關注》、《讀者》這樣的雜志,而且基本上是頭擱枕,股眠床,看著看著就忽而嗨喲地約會周老爺子去了。誰誰推薦小說給我看,等于讓街上的叫花子堅持漱口。
忽然一天,聽說中國寫小說的作家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欣慰國民精神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劉翔”來作為支柱。一時間,關于莫言和“豐胸肥臀”如雷貫耳。坦白地說,我就知道老謀子的《紅高粱》和鞏俐,我對莫言一無所知,就像莫言對我一無所知一樣。當身邊是人不是人都能從嘴里發出莫言兩個字的時候,我惶恐了。為了讓自己不至于在莫言熱中成為一個流著哈喇子的白癡,我帶著一種不以為然的態度,附庸風雅地查閱了莫言生平、作品和有關他的評論,用心品讀了他的獲獎感言。流淚了——
文學作品在描刻人物和故事情節的同時,總是跳不出時代的邊框。莫言用他一路走來的筆觸,刻畫著社會底層群屬的故事,調侃而傷情地懷舊著最普通的平民生活,讓人在酸楚中還能啞然失笑。這是中國特色的歷史造就的必然,也是所有走過那個歲月之輩,收住笑容后必然的欷歔,是一種豁達。莫言的作品讓我想起了那個年代,一個餓了多日,在得到施舍后,干渴著狼吞虎咽而噎死的人。我的記憶里,有困難時期,某工人階級花了當時工資的三分子一,跟做賊一樣地從“投機倒把”市場,買回一個里面全是牛糞的蕎麥餅子,讓我不知道是該恨那個賣餅子的人還是那個年代。街道上住著那個死了男人,沒有公家的飯碗,唯一出路就是每次出賣身體換取五元錢,讓五六個孩子茍延殘喘的存活,“老五塊”的名字給人叫到現在,見誰都點頭哈腰的人。我的母親在丈夫被隔離的情況下,一個人支撐著家庭,因為出身黑五類不分白天黑夜地被批斗,將嬰兒只身放在家中差點窒息,而今的輕松講來。我那性格倔犟的,在人民公社、合作化時期也堅持單干的姑姑,于野外生下孩子后,自行處理了臍帶,回家自己煮了雞蛋吃,還不忘給男人留下的那份堅韌。我的命程本質上跟莫言的母親一樣,用了中國女性的一貫剛強、隱忍來晦澀地走著。所以,我能理解莫言捂著碗里的餃子,用紅薯干打發乞討者的私心。所以,我知道他回想起自己的親娘,剛生產完就得去地里搶收莊稼,是什么樣的痛定思痛。
有人說他的作品不能慰藉心靈,沒有靈魂,夠不上檔次,打動不了內心,缺乏人性深度和內在張力。而莫言說,直抵痛苦是作家得到幸福的唯一途徑。苦難、人性、愛、理解與寬容,貫穿著莫言所有的文學作品,讓人從中直視到他內心的善良和柔軟。我不知道某些人的心靈到底有多么的至高無上而難以打動,我只是看見那些個故事,就能真切地感受那個時代和那些個群屬,能因為有共鳴而找到一種慰藉流淚。我以為莫言從來就不會拿著刀矛橫沖直闖,他只是引導我們平靜地在太陽下撩起衣服,給心靈的傷口注進陽光,努力找到一條走得下去的路。他或許永遠不能站在風口浪尖去做一個斗士,而觸動不了某些一貫做大做強的燕雀焉知鴻鵠之志者的心靈;或許他的文學故事,他的小說總是些粗糙人的故事,讓那些個光鮮地穿著長褂子或者西裝,優雅地閑庭散步,背地里男盜女娼、肆意放屁的人覺得不上檔次。給他一個國人的獎項,大家都半斤八兩,尚且心平氣和。給他一個國際的獎項,就惹了騷味了,就必然要引發國人擅長的窩里斗。
那個粗糙年代,粗糙著刻骨銘心的歲月,莫言用他的筆,寫下一個又一個粗糙人并非粗糙的情感生活,感動著中國絕大部分粗糙的人。我是個粗糙的人,我經常粗糙地在大街上,跟各種小商小販,嘻哈打趣,說粗話,卻能找到一種讓我非常輕松的自然。生活很多時候讓我們不得不粗糙,就如我粗糙地坐在我爹的身邊,看著他大口大口的喘氣而給拔了液體,給我半個月沒吃沒喝的哥斷了氧氣,三下五除二地速速把他們送進了高煙囪,因為我得考慮活著的我的娘。我也粗糙地踹走了那人,讓他茍且,只為了給兒子留下半匹青山的柴火。莫言的故事,我能身同感受,心領神會。五千年的文明國度,從來就不乏粗糙,可以粗糙到冷靜地看人頭落地,吃人血饅頭,官員們私宅無數,橋下仍有無數凍死骨。這點沒有任何傷害的粗糙,算得了什么?
我坦言自己長久以來就是一個不知道用感恩的心活著的人。就像上街給錢買菜一樣,理所當然。我已經難得有功夫去想麗日下的菜農如何澆灌,如何施肥,如何滅蟲來打動自己,而真誠吃下每一片葉綠素,認真消化。物質生活有了翻天覆地改變后的今天,我可以想吃什么有什么,想買啥書買啥書,可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想找到一種方式,來傾泄我困陷于世俗欲望忍受的劫難,又渴望在行將麻木的靈魂里,找到一種讓我超脫的精神。于是,我靠近了赤裸裸的國罵,躲在魯迅的旗幟下來滿足自己的企圖,亢奮著消耗能量。或許我的心靈一直就沒有得到過救贖。我在嘎瑪丹增的帶領下,試圖找到信仰來洗滌我無數的貪欲,做徹底的修行。我也勤勤懇懇地跟著余秋雨的腳步,去試著解讀東西方的糾結,找到一個標準,來平衡自己。更多時候,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從來就不具備世俗通行證,高舉著北島墓志銘的孤魂。
直抵心靈原本就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這是一個娛樂至上的時代,只在乎討好心靈。莫言是個穿著汗衫,拖拉著草鞋,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搖晃著蒲扇講故事的一個老者,他有的是一肚子沉淀下來的經歷,他不需要勉為其難地去探討一成不變的民主和專制的話題。
抿酒是一種雅致,端大碗是一種豪放,猜花拳是一種娛樂。生活本來就是萬花筒,我們還是敞開五千年的胸懷,聽莫言講故事吧。
下雨的時候
黑夜已經完全告退。天邊的云彩,給貌似昨晚貪杯后,拖沓著還沒有爬上來的太陽光芒,醉染得像打翻了的番茄醬一樣,紅得讓人不是滋味地眩暈。到它終于掛在頂上的時候,卻散漫地躲在由紅變成灰的云層里,只間或穿過空隙,露出異常刺眼的光線。不溫暖,然而汗水細細地膩著皮膚,說不明白地讓人煩悶。這樣地持續到掛西。天邸好像給無數個濃煙熏了一般,驟然黑下來,風里便能夠聞到土腥味了。地面的塑料袋和廢棄的紙屑,給人踩踏了一天后,破爛骯臟地終于開始脫離地面翻飛。伴著天邊的火光閃電,雷聲由遠而近。頃刻,豆大的雨滴像下油鍋的泥鰍,噼里啪啦落到地面。眼見得土地一顆顆地濕了,水塘子被打得開了鍋。這個時候,乒乓的關窗戶和呼喊孩子的聲音,充刺著耳膜,看不清滿街紛亂奔跑抱著頭的臉,只能聽見雜亂的腳步和興奮的尖叫。街面有了小水溝,屋檐下不能及時脫逃的擠著的人,便難得統一造型地仰著頭,張著嘴看天。那件衣衫下一塊無雨世界里的女人和男人,讓人艷羨得快要成了斗雞眼。這樣的雨天,煩了路人,卻倒也喜樂了屋內人悶熱一天的心煩。陣雨像刮耳光一樣掄過去后,天邊的光亮慢慢把云層推出了天幕。白天讓給世間的繁華,黑夜都交給了蒼穹。星星蹦出來了,月,就那么亮亮地毫不閃爍地靜靜掛著,夜色中的一切,突然地那么清晰起來,一切因了蛙鳴變得喜悅。
雷雨交加無法出門的日子,很多時候,炸雷仿佛就在對面的墻角,用重金屬擊打般的聲音,撕裂著夜,撕裂著耳膜,撕裂著心臟。雷聲像要撕破窗戶闖進來侵略。孩子們見了光,便驚叫地躲進被子和大人的懷抱。在電光下,突然闖進空寂的、只塞滿了雨聲的巷子、舉著時不時地被風掀翻傘面,艱難行進的那個人和那只狗,突突地讓定定的畫面有了一種凄婉蒼涼。揪心掛腸的動感,觸動得讓人心室發顫。
綿綿陰雨天,無休止的滴滴答答,把坐在椅子里那顆白發稀疏、讓我掛念和心碎的頭,越敲越低。感覺地球快要給雨水發脹得松散開了去,讓人無力,身懶心懶。一個人呆坐于家,看不進一個文字,做不出一針一線,便佇立窗口,看如簾的雨水,看傘碰傘的街景,看雨滴濺在柏油路上的珠子,一陣茫然。想了想,這樣的雨天于人,總是一種相對的無為了,而雨中濕漉漉地啪嗒啪嗒的人,是丟了魂魄還是情深所致,亦是淡定到一種極致吧!?亦或如我,這個時分里的無奈。
走下樓道去,站在屋檐下,抬頭看沒有一絲變化,沒有盡頭似的蒙蒙天。低下頭來看排水的小溝,就見一個小身軀,齊齊的劉海,葡萄一樣的眼珠,一張稚氣的臉,一雙嫩嫩的小手,盡力伸開去接雨珠,一臉的認真,滿身心的渴望。我禁不住地在心里,呀——的一聲。
雨聲消停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