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子書（十二篇）

多少年不見的一些人

多少年不見的一些人，人到中年以后，又將見面。這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我的心情因此比較激動。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激動過了。激動之余卻也略有傷感——偏居一隅了這么多年的自己，其實就像個死守著一堆無人認領的寶貝疙瘩的保管員。我一下子賞給了自己兩支葉子煙。兩支葉子煙抽完，情緒才漸漸穩定了下來，然后才慢慢打開了心靈深處那個秘密倉庫，翻檢出一直深藏的、他們的、黃金般耀眼的青春片段，開始與他們的名字：吉狄馬加、倮伍拉且、倮伍沐嘎，一一對應著。其中的吉狄馬加早已名揚四海，現居遙遠的青海，我與他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不見；倮伍拉且也已屢獲殊榮，現居州府西昌，雖然相距不過一百八十余公里，但是見面的機會也不多；而也住在州府西昌、見面機會也不多的倮伍沐嘎則無需獎賞，發表于1988年第6期《涼山文學》上的一組《原野》至今激蕩我心，尤其那題記“這里不是別人的土地，對于我們卻也很陌生”，坦白講，一直是我活著、寫著的思想基礎。遙想當年（二十三年前），激情飛揚的我們曾經共同去到涼山最北的甘洛縣，參加一個文學筆會，在筆會的聯歡會上合唱過一首《心中的太陽》，約當是“山上有棵小樹，山下有棵大樹，我不知道那個更高……”云云。

任職于縣級機關某局的兄長吉狄祖古先我一步得到消息，心情也似乎比我激動一些，3月10日下午，馬加他們還在成都，就早早地開著車來叫我了。我們繞著滿目工地的會理城跑了半圈，才把聚會的地點選定在了一個叫會賓園的農家樂，又分頭通知了本地及臨近的鹽邊縣和會東縣部分估計方便前來的吉狄嫫吉狄惹。這些年來，隨著馬加取得的成就與日俱增，他們也都有所耳聞，都很高興吉狄家能出這么個精彩男兒，都很珍惜這個一睹風采的機會。我說，那就按傳統規矩，由本地的吉狄們各自視其家境隨意湊些錢，殺頭牛，盡盡地主之誼吧。祖古兄長也認為應該殺牛，但叫我不必操心費用問題；又說，馬加一行此來，主要目的是考察本縣的文化建設等等，縣里已有熱情周到的安排，他也要參加有關的匯報和接待工作。我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堅持按我們吉狄家的傳統規矩辦。祖古兄長只好同意了我的意見，轉而吩咐我抓緊時間聯系好牛，還要求我在3月11日，在馬加他們忙于公務、暫時不能前來相聚的時間里在現場負責接待好、組織好家族、考慮好聚會該怎么進行。我愉快地接受了前兩項指令，但還是保留了自己的一點想法。我覺得，親友之間的聚會，自然而然就好，刻意多了反而不妙。仗著輩分，回家的路上，幾個電話，我就把買牛、殺牛、砍牛肉的人都安排好了?；氐郊?，我翻出當年的那期《涼山文學》，又把沐嘎的組詩《原野》復習了一遍。我準備在聚會時朗誦其中的《深山》。我覺得它的結尾“呵，不走了/我們就在這里停下/點燃篝火/等待著天亮”，應該可以給我們的、也將點燃篝火的聚會增加些情趣。

3月11日晚上八點多，在半醉半醒（我們從中午起就開始陸續聚攏，一直在飲酒取樂）的吉狄們的熱心期待中，馬加他們終于真的到了。由于得到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以朋友身份的提醒，我提前幾分鐘站在了門口。我看見的是一支陣容豪華的隊伍，其間不乏平常時間只在地方有線電視臺的新聞節目里見識過的人物。這些先生似乎都比客人們醉得深些。其中一位與馬加同車的，據說是書記，據說醉得最厲害，靠在車上，好像睡著了。馬加也還在車里接聽一個電話。醉得似乎也不輕的祖古兄長建議我把書記扶進去。兄長的建議我一般會接受，在我身上屬于鄉村小學教師的部分確實也很愿意那樣做；屬于詩人的部分卻認為私人性質的聚會，書記一類角色的存在，其實不如不存在；屬于“諾蘇”的部分也不支持，說的是，人家既然已經醉了，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所以還是讓他休息吧。馬加接完了電話。拉且也到了。沐嘎也到了。雖然時隔那么多年，源自靈魂的生命氣息卻依然那么熟悉、那么親切。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妙。美妙得作為主持人的我開始情難自制，濫竽充數于馬加作詞的《彝人之歌》、拉且作詞的《美麗的杯子》等歌曲的合唱，然后又即興演唱了一些家鄉民歌，偏偏把自己原本準備的唯一節目，詩朗誦，給忘了；也忘了請他們，以及隨同他們前來的尊貴客人，喝喝酒、唱唱歌、吃吃或看看牛肉坨坨之后，再嘗嘗特意準備的酸菜牛肉湯和蕎粑粑。

還忘了及時向馬加轉述當時一直微笑站在火光稍暗的角落里的兩個嬸嬸的談話：一個說你長期生活和工作在遠離故土大涼山的地方，方方面面應該都很不容易；一個說你許是由于經常爬在桌上寫作的緣故，背，已有些駝了。她們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不識文字，漢語也不太會講，一個僅靠與丈夫一起零零碎碎地販賣點土豆維持著一家人簡單的生活；還有一個就是我兒子他媽居里嫫，她目前倒是終于有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不過也只是個收入很低的清潔工；她們卻說你很“莎莫尼”，漢語里似乎只有“可憐”一詞詞義相當，卻又難免未盡之嫌啊。

回到堅實大地回到人

真實的春夏秋冬里，彝族詩人吉狄兆林，其實就只是一個，有那么一點小聰明的小學教師。一個僅靠那么一點小聰明混日子的小學教師的小得小失、小喜小悲及小見，文學價值自然微不足道。寫來寫去，不過是希望能夠藉此安頓自己而已。本文也不例外。

多年以前，有感于飽受質疑、責難的應試教育中“人民教師”理論上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神”，實際上卻是受困于各種壓力的“鬼”的尷尬處境，也為了呼應一下當時正在“轟轟烈烈”地到來的“新一輪基礎教育課程改革”，我曾花費兩個多月業余時間，認認真真地寫過一篇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教育隨筆，叫《回到堅實的大地，回到人——十七年小學語文教師生涯，一點感想》：

“……相信我們在以往的迎接各種名目的勞民傷財的自欺欺人的檢查驗收中累積起來的經驗，比如把‘堅持教育創新，深化教育改革’之類標語口號抓緊時間寫上墻、臨時性掛在嘴邊等等，等等，等等等，都將是無效的——因為正在轟轟烈烈地到來的這場關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致力于構建符合素質教育要求的新的課程體系的改革，應該不是一次事件，一陣風，而是一個需要我們每一位吃著教育這碗飯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參與其中，并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出自己的回答的過程，是一場挑戰與機遇并存的不能不認真對待的考驗；”

“……雖然我其實也知道，文科教育應該是‘精神享受的過程，提高生命質量的過程，感悟自由的過程’，但是，坦率地講，在我十七年小學語文教師生涯中，一直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著的卻是一個一貫正確的禁錮者的角色。我總是細心地揣摸著怎樣的說教才能既符合意識形態的要求，顯得‘正經’、‘有意義’，又能有效提高‘及格率’、‘優生率’，從而為本人帶來聊勝于無的幾文獎金以補家用——‘忠誠于教育事業’的名義下，其實是在多么無恥地消滅天真可愛的孩子珍貴無比的人性、個性、創造性；”

“……當然，說到底，這不僅需要教師本身的努力，更需要能夠對教師施加影響、構成壓力的方方面面同時開始，并堅持，用人的聲音說話；”

“……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做到全縣教師大概已經人手一冊的《教師職業道德》第173頁上的要求，在‘生活還很清貧，甚至很清苦’的情況下，在‘一些人一擲千金的排場面前即不自慚形穢，也不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也才有可能在‘讓每一個學生都抬起頭來走路’之前，把自己的頭抬到一個合適的高度……”云云。

我把它復印后分別面呈或托人轉交給了校長、局長和分管教育的縣領導等等，用以表示對給了本人一口飯吃的教育事業的衷心感謝和良好祝愿。動用一個二流或三流詩人的想象力，我甚至做好了輕松幽默地接受他們或物質或精神的、或多或少的鼓勵的準備。幽默的是，預想中的鼓勵沒得到，反而就此開始在一些人的眼里成了“問題人物?！?/p>

幸好，在具體的教育教學工作中，主動“回到人”的努力，得到了學生的認可。

我當時教的是個畢業班。我很清楚，我的五十多個學生中，有可能通過讀書跳出農門的沒幾個，絕大多數毫無疑問都會在小學畢業后或者到中學里混上幾年后，回家務農或者外出打工，所以，我常常會在每周例行的由少先大隊組織的升旗儀式的呼號（師：“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生：“時刻準備著！”）之后，在本班教室里帶著他們再呼一次號（師：“為了活出個人樣而奮斗！”；生：“時刻準備著！”）。我以自己為例，坦白地告訴了他們，‘老師’并不就必然地意味著‘學識淵博’、‘品德高尚’——我之所以當上老師，完全是因為當年初中畢業時家里窮，不敢報高中，只能考中專，考的分數又不太高，上不了郵電校、財貿校和農校等，只能讀錄取分數較低、還包吃包住包分配的培養小學教師的師范校；我之所以當了這么多年老師，還在當老師，也僅僅是因為改不了行，又不敢辭了職勇敢地外出闖蕩。我還勉勵他們，一個人，只要能夠勤奮踏實地“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無論從事什么職業，應該都可以活得優雅，活得有尊嚴——活得出個人樣。

漸漸地，我們之間有了真正的人對人的愛。

我們成為了朋友：一起唱，一起跳，一起打籃球，一起做游戲，課堂上有時也互相開開玩笑，彼此都覺得在對方心里有了位置。有一次晚自習課上，一個勞動時總是任勞任怨、學習成績卻穩定在倒數一二名的男生要我教他造一個比喻句，我隨口就造了一句，把全班同學都惹得哈哈大笑，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大笑起來。我說的是：“老師是狗屎?！毙蛄?，我又做了補充。我說：“考試的時候可不能這么造，得造‘老師是蠟燭’哈?！蔽迨鄰埿∽飚惪谕暤鼗卮穑骸耙谩?/p>

不知不覺，老之將至，激情難再。

如今的我最樂意做的是板起指頭算一算，距離退休，還有多遠。

所幸，已經不遠。

北京那邊不用太監已經很多年

“吉狄米色姆地”是個老地名，意為，姓“吉狄”、“米色”的人們居住的地方，位于會理縣城以西四十余公里處，曾用名“團結公社”，文革后又被改稱為小黑箐鄉，面積約七十平方千米，常住人口六千多，絕大多數是彝族，姓氏已達十余種。不過，母語表達時，人們還是習慣叫它的老名字，好像不如此，就不能顯示對這片埋葬著先人骨殖的土地應有的敬意。

身為其中在此繁衍生息較早的“吉狄”家族的一員，我，當然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說，比起別人，性情稍嫌輕浮的我，肯定更愿意也更經常地，這樣叫著——因為，這樣叫著的某些時候（比如酒后），依稀仿佛地，總會感覺自己的靈魂中，屬于大約三百年前從遙遠的布拖高原披荊斬棘而來的、勤勞勇敢的開拓者吉狄叵士的部分，輕輕地波動著，告訴我，一個彝子，應當怎樣度過自己的人的一生……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酒后，在熱心腸的青年詩人俄狄小豐的指導下，我開始學習上網，偶然路過“彝族網”時，意外地看到一首題為《吉狄米色姆地》的詩歌，加之作者又是與我同屬一個家族的杰萬兄弟，本來倍感親切，沒想到，他說的卻是：“吉狄米色姆地的每一條小路/都徑直通向/北京……”我立即拿起電話，打算問問，一個地方的“每一條小路”怎么可能都通往一個方向？還山遙路遠的“北京？”而且還“都徑直？”又沒想到的是，中國移動的小姐告訴我：“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我試圖發一條評論：“北京那邊不用太監已經很多年了啊兄弟！”試了兩次，均發送失敗，也再無興致向小豐兄弟請教。于是，就有了這樣一篇，由于情緒欠佳，缺點和錯誤在所難免的短文。

你想到瀘沽湖干嘛去

二十多年前的一次聚會上就聽來自鹽源的朋友、彝族詩人賈灑史杰說過，瀘沽湖的山水很美，“女兒國”的摩梭風情很原始很古樸很值得拜會，但我深知自身的學識、修養多么有限，害怕風塵仆仆到了那兒，既讀不懂山水也讀不懂人，只能像個假洋鬼子似的，心懷鬼胎卻又一本正經地東瞧瞧、西望望……搞得朋友尷尬，自己也無趣，只好不無遺憾地謝絕了邀請，宣稱要給自己“留有余地”。

今年暑假期間，另一位多年不見的舊日好友熱情地相約到瀘沽湖一游，我有些心動，險些成行，終于還是決定繼續“留有余地”。原因有二：一，人到中年的懶；二，數十年來似乎從未停止過對自身的收拾、整理，收效卻甚微，至今仍然回答不好“你想到瀘沽湖干嘛去”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

老師的表揚

自從好人好事基本上拿給雷鋒同志做完以后，自從越來多的人認可“不管白貓黑貓，抓得著老鼠就是好貓”并身體力行且獲益匪淺以后，尤其是大家的眼睛都已經幾乎只讀得懂鈔票以后，偏僻邊遠的吉狄火草兒村小，這樣的角落，被遺忘，就成了非常自然的事情。我的學生幾火拉法卻至今想不通。他是個誠實善良的孩子。不管在村小讀一二三年級期間，還是在我所在的鄉完小讀四五六年級期間，都曾經因為愛學習、愛勞動、愛幫助小同學、愛唱“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等正氣歌，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上в捎诩揖池毢?，年齡也稍大了些，小學畢業未能繼續深造，就回村小當上了一名代課教師。代課教師的待遇很低，而且很低的那點待遇也經常不能按時、足額地兌現。但他還是堅持了好幾年。即因為內心深處確實喜歡與書為伴，也因為老是覺得對山上那些沾親帶故的可憐孩子有一份責任，還因為不知道自己除了這個還能干點別的什么。

終于有一天，在村小那低矮破舊的圍墻上，留下“學習雷鋒——吧”這樣幾個大字以后，他悄悄來到山腳下的矮郎街，在劉麻子的磚廠，干起了零時工。劉麻子學名劉孝平，樣子有點像土匪，因為敢想敢干，有了錢，成了地方上的知名人士，還擔任過村支部書記，據他自己講，在校學習期間，他一直是個調皮搗蛋得不得了的反面典型，從來不在乎、也得不到老師的表揚。

昨天是教師節

昨天是教師節。一些朋友在百忙中，給我發短信，祝我教師節快樂。我一一回復，致了謝，心情卻實實在在的不快樂。不快樂的原因大致如下：

首先，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扮演者，我的水平實在很業余，卻又無心也無力，向專業戲子們學習——盡管我早就在想，一個人人都在演戲的時代，值得尊敬的或許就只剩下那些真正專業的戲子了；

其次，作為“工資應當不低于當地公務員平均水平”的事業編制人員，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沒“事業”，越來越羨慕號稱“公仆”的公務員，后悔年輕時有機會，卻沒興趣朝那個方向努力——如今，老之將至，“想貪污也沒機會”了；

再次，例行的慶祝會上，領導一講完領導二講，領導二講完領導三講……把我珍貴生命中的一天糟蹋得亂七八糟，我還得耐著性子端坐如儀，時不時地面帶微笑，鼓掌，表示感謝——這，實在很像為了糊口，不得不假裝高潮的婊子。

一份歉意

博客開通不久，一位素不相識的名叫車延高的先生留下了腳印。我順著其腳印，也路過了他的博客，覺得他的詩歌不是我所喜歡的類型，但是至少語句很通順，說的是人話，態度也顯得比較誠懇，比起漢語詩歌集市上那些自欺欺人的“大師”、牛逼哄哄的“先鋒”、裝模作樣的“民間”們肯定要好看些。加上一點不太好意思明說的小企圖（希望博客有更多人來訪），我點了“加好友”。過了些時候，他接受了我的好友邀請，出現在了我的博客好友中。然后，我卻犯了難：刪除掉，顯得很不禮貌；保留著，也因為我和他根本不在一個方向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然后，我就反復考慮了，又考慮。今天，終于還是決定刪除——等于，不輕不重地，給了自己一耳光——一份歉意，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才能夠得到據說身為高官、還得過魯迅文學獎的車延高先生的理解。

乞丐亦天使

二十一年前，我曾在《涼山文學》上，發表過一組詩，題為《蕎麥地的陽光》。對詩歌確有自己獨到見解的詩歌編輯胥勛和老師，還以“思鷹”的筆名，附了一則短評《乞丐與天使——吉狄兆林和他的詩》，以示鼓勵。其中有一首《無題》是這樣的：就這樣睡覺/就這樣起床/就這樣說話/就這樣做事僦這樣看你//你可以相信我是乞丐/也可以懷疑我是天使。

寫作的靈感記得來源于道聽途說的“……九儒，十丐”之說；想要表達的是自以為懷才不遇的一種憤懣，以及對自身身份的一種焦慮；二十一年后的今天看來，倒有幾分吊兒郎當的“口語詩”的意味；當時的我，卻還根本沒有見識過什么口語詩，只是覺得有那么幾句話，要那樣說，就那樣說了；能夠得到自視甚高的思鷹老師的喜愛，其實也實屬意外；只可惜，從那以后，我卻漸漸迷上了實際生活中許許多多好玩的東西，冷落了詩歌，這個你是紳士她就是淑女、你是嫖客她就是婊子的奇妙精靈，辜負了老師的厚望，蹉跎了自己的歲月。

二十一年時光流逝，許多情許多景似乎歷歷在目，一再回首，一再回首，卻又絕然沒有了復制的可能；只有曾經“乞丐”又“天使”的吉狄兆林，風塵仆仆行走在古城會理某條不知什么原因又被挖得亂七八糟的街道上，倒還依然如故、一如既往，不知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東拉西扯寫下這么些文字，也不過是為了再一次確認自己，還活著。

活著真好。

乞丐亦天使。

浪人的“浪”

我本浪人。自從有了離開母親獨自覓食的能力，我就一直不斷地，浪著。從群山包圍的吉狄米色姆地，浪到山外或遠或近或大或小的城鎮，浪得累了，煩了，又回來過一段正常人一本正經的日子。而且，就算是這些一本正經的日子里，心靈，其實也從未停止過浪，浪人的浪。浪的時間長了，難免偶爾出格，做下一些爛人干的事。但是，誰要說我是爛人，我肯定不會同意，還可能會生氣。哪怕以開玩笑的方式也不行。我開不起這種玩笑——雖然帶著彝腔講漢語，一不小心就會把二者混為一談，但我深知二者的區別在哪里、有多大。

我本浪人。我對浪人的“浪”字也有自己的見解：三點水，是酒水的水；良，是良心的良。

我的發言

——在“中國，金陽，金沙江彝族文學筆會”上的發言

我是個山野粗人。本來不打算發言。也沒有想到羅慶春教授會點名讓我發言。我有點緊張。我一緊張腦殼就搭鐵（糊涂）。卻還是要說。我就從我為什么來參加這次筆會說起吧。

我來參加這次筆會，首先是因為，它的組織者是阿庫烏霧。他是我一直比較敬重的一個彝族詩人。同時我也想借此機會見見也在邀請名單里的巴久烏嘎、阿諾阿布、米切若張和施袁喜等。他們是我近些年來比較熟悉并且喜歡的彝族作家。其次一個原因是，也想借此機會，路過西昌，會見一位美麗動人的名叫阿鴿的彝族姑娘。我們相識還不久，我卻感覺她已經喚醒并照亮了我，使我的文學生命再一次、在四十五歲高齡時煥發了生機與活力。我相信，這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緣分。我們前天晚上愉快地在西昌，也就是咱們涼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拉布沃卓見了面，喝了許多酒，以至于我昨天坐了數百公里汽車到了阿火金陽，依然醉的昏昏沉沉。我沒有想到的是，與會的詩人、作家當中也有不少年輕漂亮、氣質不俗的女孩，比如某某，這讓我驚喜不已。

關于彝族文學，剛才已經有不少專家、學者從各個角度發了言。大意是，我們的彝族文學怎么樣才能走出大山，走向全國，走向世界。我的理論水平實在有限，只能如實匯報一下我的一點或許偏激的想法。我不知道在這里說出來是否有意義。我覺得一個詩人、作家，如果相信自己的作品是真正優秀的，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在乎有沒有評論家關注。翻開過往的文學期刊，你會發現，所謂文學評論家，其實大都是一種怎樣的玩意兒。你最好專心致志把自己的作品寫得盡量好，好到至少讓你自己滿意。如果你的作品的確優秀，卻又沒有能夠被更多的人欣賞到，那不是你的錯。那是緣分還未到，或者就是他們沒福氣，包括那些所謂文學評論家。

我還要說說的是一件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的事情。不久之前的一天，我無意間翻開一份《涼山日報》漢文版卻看見了一篇我認為非常糟糕的報道。說是一個彝族農民，某某某某，領到人民政府送來的幾條板凳居然就“高興得合不攏嘴”了。我以為有那么一點高興是可能的，也可以說是應該的，但說他因此就高興到“合不攏嘴”的程度就失真了，滑稽了。我當時一氣之下就扔了報紙。甚至沒來得及看看作者是位彝族記者，還是位漢族記者。后來也再沒興趣回頭去翻看。我覺得這樣一種導向非常有問題。我認為如果作者是位漢族記者，他的視角和心態本來也不對。如果是位彝族記者，那么我要說，就算為生活所迫，你也不應該如此賤賣人格，當你吃飽喝足之后如果也寫一點所謂詩歌、小說、散文什么的，還怎么好意思稱之為“彝族文學”？當然應該不好意思。當然也就根本談不上什么走出哪里，又走向哪里了。

此時此刻，快到中午12點了，按日程安排，該吃飯了。剛才發言的同志們大都一再地向文學正在或者已經完全被邊緣化的今天還有勇氣和魄力操辦這樣一次筆會的金陽縣委、縣政府表達謝意，我就不謝了。

第一百零一種草

——在一個非正常死亡的親人葬禮上的講話

親戚們、朋友們：火塘上方這個煙熏火燎的位置，今天這樣的場合，按照我們的傳統，本應由有德有識的長者肅穆端坐，引經據典，把大家引領到某種高度俯看大地，俯看大地之上誰也難逃一死的蕓蕓眾生，看得都差不多能把死亡當成回老家了，再來對死者的生與死進行必要的講評，斷言他隨追先輩魂靈去往神秘遙遠的茲茲撲巫了，然后再請幸存的親戚朋友們節哀順變。此時此刻，坐在這里，雖然也曾認真研讀《勒俄特日》、《瑪木特日》等充滿智慧的古老典籍，也曾親自見識過無數生離死別的場景，我卻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剛才，坐在這里之前，我還曾與幾位在場的長輩交談，想聽聽他們的看法，他們也都表示無話可說。我只好把這，當成受之有愧卻又不能推辭的一次獎賞，死者居里次左給的獎賞，以一個空長他幾歲的表兄的身份，誠惶誠恐說上幾句。

親戚們、朋友們：我的表弟居里次左，是個謹小慎微、老實巴交的人，今年才三十七歲，上有七十多歲的白發老母，下有一兒兩女三個未成年孩子，為了不讓母親失望，不讓妻兒擔心，他一般不喝酒。不久前的一天，正大、光明、美好的太陽下，正在自家包谷地里埋頭苦干的他，接到一通來自XX縣人民警察的電話之后，卻醉了。醉得糊里糊涂，就把半瓶準備拿來對付生錯了地方的雜草的農藥“百草枯”也干了。因為，兩個月前的某晚，他呆眉癡眼地撞上了一場命案，死者是他的一個數年前外出打工打掉了整只左手、只剩下了半條命的堂兄，受了重傷、看上去也快死了的犯罪嫌疑人是他的堂嫂；他當時相信天有眼睛，惡人自有惡報，卻不相信那些慣于耀武揚威的警察，也嚇傻了，于是選擇了默默離開；隨后就被幾次三番地叫去盤問，還曾被打得遍體鱗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苦的地方；他覺得傷口很疼，心口更痛；他每次從那森嚴的地方領取了羞辱回來，還得接受不明真相的親友沒完沒了的責罵；他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天亮了，該起床為一家人的生活忙碌了卻又起不了身；他覺得自己就是一株無用的、該死的雜草。

親戚們、朋友們：那些警察把他緊急接送到了XXX市中心醫院去搶救，順便還表示了歉意。他醒過來，又活了幾天。那些警察卻開玩笑般暗示他，自行解決相關費用。我當時通過電話了解到了相關情況，確實感到氣憤，還曾打算親自前去問問：既然已經知道他不是兇手，為什么放回來又叫回去，放回來又叫回去，還打人等等等等。最終，還是無恥地選擇了沉默。因為我深知自己雖然比他多識幾個彝文，還多識幾個漢文，也還只是一株卑賤的雜草，無論“親自”怎么，哪怕親自去死，照樣改變不了什么。前天上午，威力可怕的“百草枯”終于徹底摧毀了他的生命。他終于不再掙扎，乖乖地閉上了眼睛，也終于再不是誰亂開玩笑的對象了。從前天上午到今天早晨，這兩天時間里，他賺足了大家的淚水，讓大家疼了，痛了，也辛苦了。他卻像個無賴似地，一聲“對不起”也不說，謝也不謝一下，就那樣一身輕松地睡著，睡著。此時此刻，他正在那座曾經多么熟悉、喜愛卻又有些恐懼的山崗上燃燒。燃燒給瞎了眼的老天看。再過一會兒，他就將完全化為灰燼，從此，不在了。

親戚們、朋友們：過去，我曾認為“先定死，后定生”、“只有生錯，沒有死錯”之類說法，是迷信，是愚昧無知的表現。而今，卻也只能這樣說，這樣信了。那么，請大家一起相信，居里次左這個謹小慎微、老實巴交的人，就這樣，像一株生錯了地方、只能“百草枯”下悄無聲息地倒下的雜草般死去，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吧。

螞蟻也瘋狂

午后一點左右的陽光異常辣燥，略顯瘋狂。這是否是地球人類本次文明日益瘋狂導致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吉狄兆林。一個經常摟著自己睡覺的詩人。一個微不足道的鄉村小學教師。今天的那會兒本來也很想睡覺，之所以不睡，也不是為了思考如此沉重的問題，而是因為還有兩節課要上。這是生計。馬虎一點可以。不管不顧是不行的。

我想開開玩笑，以便那無事可做的時間打發起來容易些。我甚至想出了自己覺得挺有意思、挺好玩的一句：“這太陽，好像在曬賊?！笨墒沁M入眼簾的活物就只有一些常常被用來比喻像我這樣沒出息的人的螞蟻。可是就連螞蟻它們也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里。我悲哀地觀察起螞蟻來。我發現，螞蟻其實不可憐，其實很強大，其實也瘋狂。

我首先看見的是一只似乎失去了前進方向，或者忘記了歸途的螞蟻。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像在尋找，又好像在逃避。這種狀態與我有幾分相似。我同情了它一會兒。一會兒之后感到這份同情頗多偽善，就把目光轉向了幾只正忙著從洞穴里往外搬運泥土的?？礃幼?，它們的勞動純屬自覺，自然無需量化考核，無需懲罰與獎賞。我覺得它們的生活很實在，很美好。我覺得跟它們相比，可憐的是我——我所從事的工作，很多時候就像個玩笑，當然不值一提；業余時間熬更守夜的寫作，以及隨之而來的那點虛名，好像也不值得自豪。

然后看見的是一群正在拼命撕咬一只金龜子的螞蟻。那是一只相對于它們幾乎可以說“巨大”的金龜子，還活著，不過，在它們齊心協力的強大攻勢下，已經甘拜下風，仰面朝天，放棄了抵抗。

最后看見的是兩只同歸于盡的螞蟻。起初我還以為它們是在調情或者開玩笑。沒想到它們一直咬，一直咬，咬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就都一動不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