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入冬以后，南國的太陽格外溫暖，大涼山南部這個叫烏地吉木的村落在暖洋洋的陽光下顯得寧靜而安詳。

田里的蠶豆豌豆，地里的麥子油菜綠得饞人的眼。莊稼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一年到頭侍弄地里的莊稼，這下總該讓人喘口氣了吧？這不，家里那幾間老屋得翻一翻了，大小子該把媳婦娶進屋了，閨女也要嫁到婆家去了，這大事小事多著哩！冬天人閑心不閑，年輕人就不用說了：今天得幫東家蓋房子，明天西家討親嫁女得去幫忙，后天鄰家要殺豬得幫著打下手……就是老年人也閑不著，前腳才去喝了張三家的喜酒，后腳又得去祝賀李四家遷新居，還得趕著去給做壽的哥老倌送份禮，至于那些請他們去吃年豬肉的就免了吧，一家殺幾頭豬一天兩天也吃不完，得了空自然會去坐上席的。

日子就在爆竹的硝煙和孩子們的歡笑聲中一天一天地過去。

鄉下人厚道，大事小事圖的是個熱鬧。要把這一場事辦下來，這就得請總管。討親嫁女有總管，新房喬遷也有總管，辦理喪事也得要總管。總管由當地德高望重的人擔任，負責接待客人，安排伙食，里里外外為主家張羅操辦這一場事。

俗話說龍多不治水，官多不理事，總管歷來只請一人。可是，村里的祁老漢給他獨生子阿寶娶媳婦卻請了三個總管。

祁老漢挨邊四十才得了阿寶這根獨苗苗，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高興得成天小心肝幺寶貝地叫個不停。子大不由父，阿寶高中一畢業，就嚷著要到外面打工，把一大份家業撂給老兩口經營。只要兒子在外面混得好，老倆口再苦再累心里也是樂滋滋的。眼看兒子一天天長大，老倆口暗暗為他的婚姻大事著急，可每次跟阿寶一提這事，阿寶總是大大咧咧地說：

“別急別急，到時候我給你們領一個回來就行了！”

阿寶說到做到，在老漢六十大壽的時候果然帶了一個俊俏的女朋友回來。

看著天仙一樣的未來兒媳，老倆口高興得合不攏嘴。可是，老漢暗中花了幾十塊冤枉錢，悄悄把兩人的八字拿到鎮上找羅歪嘴看了三遍，結論都是一樣的：

女人命犯白虎，克夫！

老漢倒抽了一口冷氣：我就只有這一根獨苗，要是讓他娶了這個白虎星做老婆，不斷了咱家的香火？！

老漢回來就變了臉，堅決要兒子吹掉這門婚事。

阿寶低三下四求了老漢一晚上，說得老漢火起，瞪起牛卵子一樣的眼睛吼道：

“感情感情，卵的感情！當初我和你媽連面都沒見，還不是過了幾十年？！新社會自由戀愛我不反對，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不能變！你要是膽敢娶她做老婆，我和你媽就死給你看……”

老漢越罵越氣，差點沒把那張長滿了老繭的巴掌摑在阿寶的臉上。

老漢翻來覆去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煎餅，心里直犯愁：再不采取措施，兒子的魂不讓那狐貍精給勾去才怪！

第二天兒子氣沖沖地帶著女朋友回去以后，老漢就開始給兒子張羅對象了。

老漢看上了山那邊烏尼拉村何老倌的女兒菊花。

菊花長長的辮子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蛋，出落得就像山里的一枝花，俏模樣一點也不比阿寶帶回來的女朋友差。

菊花家窮，她母親常年生病，早欠下了一屁股的債。祁老漢托人到何家一說，何老倌心里的小九九就撥開了。何老倌對一直在外面的阿寶沒多大印象，可祁老漢前幾年做牛羊生意掙下的家業卻讓他眼饞。

何老倌美滋滋地想：阿寶是獨兒子，今后老兩口一閉眼，那一大份家業就是他們的了！

何老倌高高興興地收下祁老漢送來的五千塊聘禮，一口把這門婚事答應下來。

何老倌把這個意思跟閨女一說，菊花卻咬著嘴唇，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何老倌知道，菊花心里裝著一個人，那是五里外麂子箐的虎旺。兩人小時候同過幾年學，暗地里偷偷好上了。虎旺這幾年也在外面打工，過年回來都要來找菊花說說話。虎旺的爹找媒人來提過親，但何老倌見虎旺家弟兄一大群，前幾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何老倌連著勸了菊花幾個晚上，菊花哭干了眼淚，咬著嘴唇就是不點頭。

祁老漢生怕夜長夢多，帶著媒人親自往何老倌家走了一趟，達成了一致意見：選好日子，催阿寶回來成親，先把小倆口送進洞房，再去鄉上扯結婚證……

祁老漢把家族中有名望的人召集起來商量了一晚上，花生剝了一大籮，陳年老酒喝了半壇，得出了這樣一個方案：

請三個總管，把這一場婚事的大小事務交給他們操辦。

大總管二爺：承辦酒宴，接待客人，管好客人的吃喝拉撒。

二總管三叔：看好阿寶，防止小子犯混，把他按時送進洞房。

三總管七叔：警戒保衛，把新娘子平安接進門來，防止虎旺家來尋釁滋事。

祁老漢落實好三個總管的人選，把三個總管請到家里來，設計好了這場婚事的每一細節。做好了這一切，幾個老漢乘著幾分酒興，唱起了小調《瞧親歌》：

正月里，正月正，婆家請媒去瞧親，

上街瞧了黃花女，下街又看二婚親；

哪天婚事說好了，殺豬宰羊謝媒人；

祁老漢讓人給阿寶連著發了三封內容相同的加急電報：

父病危，速歸。

阿寶回到廣州后夜夜做噩夢。他知道爹老倌是個一條巷子牽出頭的倔脾氣，這一走不知道會把他氣成什么樣。

阿寶接到家里的加急電報，一下子像丟了魂。老人再不是，畢竟是自己的親老子。家里連著發了三封加急電報，說不定晚去一步就見不到老人了。阿寶悲從中來，趕緊向老板請了假，安頓好女朋友，心急火燎地往回趕。

臘月十六這天上午，阿寶回到了烏地吉木。

阿寶一跨進大門就覺得家里的氣氛不同尋常：

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里里外外的墻壁粉刷一新，堂屋里擺著嶄新的家具，錄音機里放著動人的音樂，哪里是家有危重病人的情形？

老漢斜躺在床上，有一聲沒一聲地直哼哼。阿寶來到老漢床前，道：

“爹，你是咋了，好些了么？”

“哎喲，一身疼，頭重腳輕，吃不下飯，這個年坎爹怕是翻不過去了……”

老漢拖長了聲音說。

“爹，看你說到哪去了，現在的科學這么發達，你這點小病算得了什么？”阿寶看著爹紅潤的臉，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來。

這天晚上，三叔來了。

三叔鐵青著臉，對阿寶說：“娃，你爹從來沒有犯過大病，這一倒床恐怕就治不好了……”

阿寶大大咧咧地說：“三叔，我爹這病沒什么大不了的，打打針吃吃藥就好了。”

三叔一聽，瞪著血紅的眼睛罵道：“什么？你爹都病成這樣了你還說這種絕天良的話？！我看他是白養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了！”

阿寶讓三叔鬧了一個大紅臉，道：“這……就這么躺在床上也不是辦法，得送醫院找大夫看啊！”

“上醫院？要是一口氣上不來，你不是要讓你爹當露天的野鬼嗎？我看你這狗東西沒安好心！”

三叔跳著腳，對阿寶劈頭蓋臉又是一頓臭罵。

三叔的蠻橫方圓幾十里聞名，可誰也沒招惹他呀，他今天是怎么了？阿寶摸頭不著腦，只好耷拉著腦袋，讓三叔那臭哄哄的唾沫星子機關槍子彈一樣噴在臉上。

三叔估摸著阿寶的威風煞得差不多了，話題一轉：“阿寶啊，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能救你爹……”

阿寶被三叔罵得蔫頭打腦，沒好氣地說：“只要能救爹，就是搬梯子上天摘星星取月亮都聽你老的！”

“趕緊托人說門媳婦，把你的婚事辦了，給你爹沖沖喜就沒事了……”

“什么？如今是什么年代了，怎么還干這種蠢事？！”阿寶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三叔。

阿寶話音還沒落，就讓床上哼哼著的老漢一口接過去了：

“阿寶，我知道你小子不樂意，老子馬上成全你！你把那瓶敵敵畏拿來，老子一了百了，也省得操這份心！”

阿寶說：“強扭的瓜不甜，婚姻大事是我們自個兒的事……”

老漢一口啐在阿寶臉上：“放你娘的屁！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這么大，這點主都作不了？你小子反天了！”

老漢還在氣喘吁吁地罵，讓三叔打斷了：“娃，你也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你要是不依你爹，非把你爹氣死不可！你想想看，要真落到那一步，咱祁家這一大族人饒不過你不說，你這一輩子都得讓別人指著脊梁骨罵呢！阿寶，你爹也是為你好，你就應了吧……”

兩個老漢軟硬兼施，一唱一和。

窗外月亮的清輝靜靜地瀉在地上，把古老的烏地吉木籠罩得更加神秘。

遠方的雞喔喔喔地叫起來，打破了這死寂的夜。阿寶腦子里昏沉沉的，心里盤算著：

從托人說親到結婚也還有一個過程，等爹的病情有所好轉，瞅機會溜到廣州看老家伙們能拿自己怎么辦？

阿寶這么想著，胡亂地點點頭，就倒在床上呼呼睡過去了。阿寶哪里知道，從他接到電報那時起，家里就為他準備好了一個婚姻陷阱。

幾天來的旅途勞頓，讓阿寶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阿寶出門一看，家里的氣勢更是不同尋常：一夜間所有的門上都貼上了紅紅的對聯，干干凈凈的院子里搭上了用樹枝搭成的青棚，青棚下面放著幾張八仙桌，桌上的大茶盤里盛著香煙、糖果、瓜子、花生。

院子里人來人往，有的忙著搬凳子擦桌子，有的在幫著擇菜切肉剔骨頭，有的在忙著清洗借來的碗筷茶具……男人們粗聲大氣的說話聲、女人們粗俗的笑罵聲、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混雜著錄音機里歡快的音樂聲，交織出一曲動人的農家交響樂。

阿寶心一下懸了起來：

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

阿寶每走一步，三叔和兩個哥哥都象影子一樣跟著他。阿寶又氣又急，三叔看出了阿寶的心思，對阿寶說：“娃啊，昨天晚上你可是點了頭的，你小子要敢玩花花腸子，小心我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阿寶沒好氣地說：“你們這是亂點鴛鴦譜，搞拉郎配，我是堅決不同意的！”

“什么？你爹已經請好了幾十桌客，這吃喝拉撒得糟踏幾千塊錢呢，你要是不依你爹，你爹那張臉往哪擱？不把他活活氣死！我看你那些書統統讀到牛屁眼里去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三叔瞪著眼睛，粗著嗓子，唾沫星子直往阿寶身上濺。

阿寶嘆了一口氣，道：“這么大的事，總得讓我有所準備吧？”

三叔血紅的小眼睛直眨：“準備個啥？新娘子早給你小子準備好了，還要你操啥心？到時候送你們進洞房不就得了？！”

阿寶哭笑不得，道：“到底是誰家的閨女，還不知道人家樂不樂意哩！你們這樣蠻干，只怕要逼得人家投河上吊呢！要真出了這樣的事，你們就是殺人兇手，得蹲大牢呢！”

三叔瞪了阿寶一眼，道：“她爹一聽說嫁給你小子，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呢，有啥不樂意的？”

阿寶說：“她爹樂意，我爹也中意，叫她爹嫁給我爹不就得了，為啥要把我們當犧牲品？！”

“這……混帳東西，馬上就娶媳婦的人了還這么沒大沒小！”三叔找不到話說，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

三叔罵夠了，瞪著紅紅的眼睛，一字一頓：

“今天這個媳婦是板上釘釘，你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由不得你耍性子！”

阿寶沒心思吃飯，嘆了一口氣，倒在床上蒙頭就睡。三叔和兩個哥哥就坐在床沿，聽著他有一聲無一聲地嘆氣。

烏地吉木的冬天黑得早，從山腳下漾起來的冷風把太陽從西邊的山頭上吹落下去，星星就在幽幽的天幕上眨開了眼睛。

新娘子進門的頭一天晚上，要開紅堂，給新郎官掛紅。

堂屋里燒了一大盆紅紅的木炭火，火星子咝咝飛濺，把整個屋子烤得暖烘烘的。堂屋的四周端坐著一些長者，香火板上燃著三柱香，八仙桌上擺著一疊疊折得整整齊齊的紅布。

阿寶歷來對這個儀式非常反感。任三叔怎樣苦口婆心地說，阿寶就是賴在床上不起來。惹得三叔火起，叫起兩個哥哥硬生生地把阿寶從床上提了起來，一人架著他的一只胳膊，連拖帶拉把他拽到了堂屋里。主持開紅堂的二爺忙站起來，高聲喊道：

喜洋洋來鬧洋洋，主家請我開紅堂；

一開天長地久啊，二開大吉大昌噯；

三開榮華富貴啊，四開金玉滿堂噯；

火紅對子擺中央，金花銀花兩邊放；

今晚喜紅掛過后，吉星高照保安康。

只聽得二爺高喝一聲：

“跪下！向列祖列宗三叩首！”

兩個哥哥手一松，阿寶腿一軟，像灘爛泥一樣爬在那張放著蒲團的席子上。在這莊嚴的時刻，阿寶的這一舉動立即召來了周圍老人們的一片指責聲。

“慢著！”

三叔將5尺多長的鐵煙鍋叭嗒往桌上一放，一把將阿寶扯起來，罵道：

“混帳東西，都娶媳婦的人了還鬧別扭，老子磕給你瞧！”

三叔撲嗵跪下，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

眾目睽睽下，阿寶懶洋洋地照著三叔的樣子磕了頭，二爺高聲叫道：

“有請七老祖給新郎上喜紅！”

一個清瘦的小老頭走過來，把一塊紅布從阿寶的肩上斜拴下來，在腋下打了一個結，口里朗朗有聲：

手提紅綾丈二長，今晚拿來賀新郎；

左拴喜紅觀音來送子，右拴喜紅老君呈吉祥；

前拴喜紅金龍來歸位，后拴喜紅丹鳳來朝陽：

阿寶覺得那一匹匹喜紅就像一根根繩索，緊緊勒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昨天晚上開紅堂掛紅，做完各種儀式，已經是半夜時分了。阿寶躺在床上一點睡意也沒有，天亮時好不容易迷糊過去，就被院子里糟雜的人聲給吵醒了。按照這里的風俗，這一天就是正酒，迎新娘子進門的日子。

太陽懶懶地升了起來，暖洋洋地照著這個偏僻的村莊，從山腳刮來的風挾著幾分寒氣，吹得人們聳著肩膀縮著脖子搓著手。山里人都吃兩餐，吃過早飯，院里就更加熱鬧起來，祝福聲、歡笑聲、鞭炮聲和高音喇叭里的音樂聲混雜在一起，把阿寶昏沉沉的腦袋攪成了一盆糨糊。

作為操辦這場婚事的大總管二爺，這一生中大大小小當過幾十次總管，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種種場面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此時，他早已安排好了廚房里煮飯做菜的事，打發走了到菊花家接親的人，這個時候就蜷在堂屋門前的躺椅上微閉著眼睛養神。聽到外面響起鞭炮聲，不慌不忙地對著高音喇叭的麥克風叫道：

“裝煙倒茶，客來了！請客人到青棚里喝茶！”

二爺話音剛落，就有人出去放鞭炮接客人，給客人敬上香煙，端上熱茶，熱熱鬧鬧的說笑聲就隨著爆竹的硝煙在村里彌散開來……

和大總管相比，三總管七叔就沒有那么灑脫了。他像一尊石獅子一樣蹲在門口，眼睛死死地盯著村口前面的山丫口，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煙。

翻過那道山丫口，往左是到烏尼拉菊花家的路，往右則是通向麂子箐虎旺家的路。為了把新娘子平安地接過來，他已經安排了幾撥人分別過去打探消息，各種情況反饋回來，在他耳朵里都快磨出繭子了。

祁老漢選定婚期催阿寶回家的同時，菊花也悄悄托人給虎旺發了電報。菊花兩天水米沒進，頭不梳臉不洗，哭得死去活來。虎旺一回來就到了菊花的家，給何老倌跪下求親，讓何老倌攆了出來。早為虎旺打抱不平的本家弟兄炸了營，準備好了火銃、大刀片子、鐵棍，就聽虎旺一聲令下了……

七叔打心眼里不贊成這場婚事，可既然答應當這個總管，他不得不作好各種準備。他安排了二十個精壯的漢子在院里侯著，派了三匹快馬，專門到山那邊監視虎旺家的動靜。

吃了早飯，十六個跟媒人去接親的小伙子翻過山丫口不久，就有負責望風的漢子飛馬來報：

那幫家伙已殺氣騰騰地聚集在虎旺家里，看樣子他們準備動手了！

七叔表情木然，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十年前山后福生的婚事惹起了一場械斗，當場打死3個人，為首的被槍斃了，有兩個從犯至今還在大牢里蹲著。

七叔此時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天爺保佑，什么事也不要發生。

中午時分，一支隊伍吹吹打打翻過山丫口，慢慢來到了阿寶的門前。

一陣鞭炮聲過后，二爺來到這支隊伍前，趕走了前來搗蛋的孩子，手舞長劍，口中念念有詞，退了車馬（新娘進門前的一種儀式），就等著新郎官接新娘子進門了。

阿寶臉上沒有一絲喜色，讓兩個哥哥架著胳膊來接新娘子。

進洞房又叫搶房，誰先入了洞房誰今后就可能是這一家之主。可是，這對新人到了洞房門口誰也沒邁腿，還是周圍的人發一聲喊，才連推帶搡把這對新人給推了進去。

新娘子平安進了洞房，七叔輕輕噓了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落了一半。

這時又有人飛馬來報：

虎旺跪在族人面前，說這是他和菊花的事，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他自己去了結……

接著又有快馬從山那邊飛馳而來，來人滾鞍下馬，對三叔說：

“虎旺已經出了門，騎著一匹馬朝這個方向來了！”

三叔心里一緊，道：“就他一個人？”

“一個人。”

“看出他身上帶什么家伙沒有？”

“離得遠，看不清楚……”

來人正是虎旺，騎著一匹瘦馬，磨磨蹭蹭地朝著烏地吉木方向而來。山上砍柴的妹子大概看出了他的心事，唱起火辣辣的山歌和他逗起樂來：

有心還是哥有心，從頭等妹到如今；

妹你為何聽人話，丟了小哥一片心。

虎旺苦笑了一下，響亮地噓了一聲口哨，放開歌喉應道：

聽妹唱歌心開懷，爬坡上坎趕攏來；

我來陪妹唱山歌，再幫小妹拾擔柴。

山上嘻嘻哈哈一陣笑，歌聲又傳了過來：

情妹抬頭郎上坡，雙手捧水給郎喝；

情哥喝了妹的水，三年五載口不渴。

虎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接著對道：

挑柴扁擔三尺三，右肩壓疼換左肩；

右肩挑來給妹吃，左肩挑來給妹穿；

只要小妹跟著我，再苦再累也心甘。

虎旺還沒有進門，七叔就對院里那幫虎視耽耽的小伙子們說：“只要他敢撒野，你們給我捆結實了扔出去！”

虎旺去掛了份禮，捧著小妹子端上來的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先到的客人拉著話。

七叔在一旁觀察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異樣，就笑瞇瞇地對虎旺說：

“老侄，我想跟你說句話。”

“啥話？不能在這兒說嗎？”

虎旺站了起來，跟七叔走到一個墻旮旯里。

“老侄，今天是阿寶的大喜日子，你來喝喜酒我們歡迎，丑話說在前頭，你可千萬不要做對不起人的事！”三叔陰沉著臉。

“都是山前山后的光屁股伙伴，我不該來祝賀他們嗎？！”

虎旺黑著一張臉，目光如炬：

“我愛菊花，雖然她沒有做我的新娘，但我們畢竟愛過一場，難道你不歡迎我來喝喜酒，希望我族里那幫弟兄來把這場事攪黃？什么是愛情，你懂嗎？！”

七叔在那兒直發愣，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下來。七叔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娘的，這就是小青年的愛情？！現在的年輕人真他娘的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了……

新娘子入了洞房，祁老漢從床上爬起來，高聲地和客人們打著招呼，跟和他年齡差不多的老漢開著玩笑。

太陽漸漸偏西，二爺在高音喇叭里喊起來：

“各位幫忙弟兄，拉桌子擺席了！老輩的在堂屋里坐，送親的在青棚里坐，遠方的客人坐第一輪，近處的客人坐二三輪……”

早已樂夠了瘋夠了的孩子們癟著肚子，嘴里哈拉子直流，眨巴著眼睛巴不得早點擺席開飯。此時孩子們早邀約了小伙伴各自霸占了幾張桌子，嘰嘰喳喳地催著快上菜了。二爺照例披著衣服，瞪著一雙眼睛，攆麻雀一樣把孩子集中到一張桌上，讓幫忙的端上菜來打發他們先吃。

阿寶坐立不安，心亂如麻，抱著腦袋坐在喜床旁邊的椅子上嘆冷氣。新娘子菊花從進門起就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更是讓他煩透了。

三叔進來輕輕叫道：

“開席了，你倆準備跟說席的去敬酒呢！”

阿寶頭也沒抬，吼道：

“不去！”

“這孩子，這這……”三叔嘆了一口氣，退出去了。

說席也是這兒的風俗，喜宴開席的時候，一對新人隨著總管逐桌說一些答謝客人的話。不過如果女方來得遠，也可以不勉強，由總管代勞。

三叔轉出去和二爺嘀咕了幾句，二爺不高興地罵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站在院子中央，高聲喊道：

日吉時良，天地開張；

喝杯喜酒，大吉大昌；

賓客盈門八方坐，兩個新人站中央；

鞠躬叩首謝親朋，薄酒一杯請君嘗；

院子里酒香四溢，嬉笑聲、勸酒聲、猜拳行令聲此起彼伏，喜宴一直延續到天黑以后才結束。

新房里，廚娘們把端進來的飯菜換了一遍又一遍，好話說了幾籮筐，一對新人眼皮都不抬一下，更不要說動一筷子。

昏黃的電燈下，村里的大伙子小媳婦都厚著臉皮吵著要新姑爺和新娘子出來端糖茶，他們要鬧房。二爺忙叫人拿出從新娘子家帶來的瓜子糖果，打發走了那群在院子里蹦來跳去的孩子們；三叔把那幫吵著要鬧糖茶的青年男女攆到門前的草坪上，燒上一堆大火，讓他們就著悠揚的長笛聲跳起了歡快的迪腳舞。

三叔推開洞房門，對阿寶說：

“那些調皮鬼都讓我們打發到外面去了，你們早點休息吧。”

三叔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黑黢黢的臉上有了一絲曖昧的笑。

夜靜更深，外面跳迪腳舞的男女也沒了聲息。阿寶一絲睡意也沒有，此時他真想到院子里透透氣，甚至高聲地嚎叫幾聲，把憋在胸中的氣釋放出來。可是他一拉門，才發覺新房的門不知什么時候讓人從外面給鎖上了。

冷嗖嗖的夜風浸淫著靜靜的山村，月光把樹影扯上了窗簾，篩下沙拉拉拉的聲響。

阿寶嘆了一口氣，輕輕扶了穿著大紅襖的菊花一下，道：

“睡吧，小心著了涼。”

沒料到菊花呼一下站起來，怒目圓睜：

“別過來，今天晚上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菊花嗖地從腰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道：

“你爹不是要讓我給你家傳宗接代么？我寧愿守一輩子活寡，也要讓你家斷子絕孫！”

阿寶被菊花這咬牙切齒的樣子逗樂了。

阿寶嘿嘿笑了一陣，搖了搖頭，抱床被子，蜷在椅子上，說：“菊花，這一天你也累了，你自個兒睡吧，我不會強迫你，更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

菊花低著頭，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菊花，我知道你跟虎旺好，今天他喝喜酒來了。”

“真的？”菊花眼睛一亮。

“我騙你干啥？他吃了晚飯就回去了。他真是條漢子，要不是他，今天這場事不出人命才怪！唉，只可惜我們這山旮旯里太窮，埋沒了人才。”阿寶嘆了一口氣。

菊花啜泣著說：“風涼話誰都會說，是人才也不會讓我落到這個地步！”

阿寶又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真心愛的人是他，你走吧。”

“走？我能到哪去？！”菊花抽抽噎噎地說：“我要是走了，你那一大族人不活活把我和虎旺撕吃了才怪！我只怨當初沒有橫下心來跟虎旺遠走高飛，讓我來受這份罪！”

“就是現在遠走高飛也不遲！”阿寶眼里閃著幽幽的光：“我就不相信現在的年輕人，還翻不出老封建們的手心……”

“你說得這么輕巧，你以為這結婚是兒戲？！兩家的老人怎么辦？那一大筆彩禮錢怎么辦？不知我前世欠了你家什么債，認命吧！”

菊花冷笑一聲，沮喪地說。

月光朦朧，樹影婆娑，有小蟲子唧唧的清唱寫意著靜寂的寒夜。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夫妻就得帶上禮品回女方家拜見父母，這就叫回門。

早飯還是廚娘們端進新房里來的。菊花依然沒動一筷子，阿寶卻餓得有些等不及了，敞開肚皮吃了幾大碗。

二爺一看阿寶的表情，知道這場婚姻在昨天晚上有了突破性進展，叫人準備好小倆口去回門的東西，笑瞇瞇地對阿寶說：

“要不要叫兩個人跟著你們去幫忙？”

阿寶沒好氣地說：“幾步路還怕我們找不到？這忙有啥好幫的？！”

二爺一愣，嘿嘿笑道：

“這臭小子，昨天還疙疙瘩瘩的，今天就親熱成這樣了！好吧好吧，你們自個兒去，省得你們說的悄悄話讓別人聽去了。”

來喝喜酒的客人把阿寶和菊花送出門，陸陸續續地散了。小兩口出門不久，后面嘻嘻哈哈的笑聲就同山歌一同傳過來：

妹在前面把路行，郎在后面緊緊跟；

快行幾步趕上你，送妹回門探雙親。

阿寶在前面走，菊花懶洋洋地跟著，任憑山上逗樂的歌唱得多么撩人，他們誰也懶得搭腔。

翻過村頭的山丫口，阿寶徑直往右邊麂子箐那條路上走。

“哎，你要到哪里去？”

菊花站在左邊那條路口上沒好氣地說。

“啊……你就在這兒歇一歇吧，我要去找虎旺還他一樣東西。”

阿寶把手里的包扔了過來，漫不經心地說。

菊花的臉讓太陽舐得紅撲撲的，鼻子上的絨毛在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菊花撲閃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道：

“你瘋了？要還他什么東西？”

阿寶噗嗤一笑，道：“還他的新娘子啊！”

“什么？”

菊花呼吸一下急促起來，陌生人一樣看著阿寶。

“我叫上虎旺，你倆到鄉上一登記，咱們一起到外面打工去！有國家法律護著你，誰能把你們怎么樣？！”

阿寶笑瞇瞇地說。

“真的？你……”

菊花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和我真心相愛的未婚妻還在廣州眼巴巴地盼著我回去呢，我能這么糊里糊涂地和你結婚么？”

阿寶回過身來刮了菊花的鼻子一下，道：

“乖乖的在這兒呆著吧，我叫上虎旺就回來……”

阿寶一溜小跑著下了山。不一會兒，就見虎旺和阿寶有說有笑出村來了。這一對親親熱熱的情敵讓村里的人驚訝萬分，他們出村不久，就有調皮的妹子在后面唱起歌來：

小哥小姝慢慢走，不是冤家不聚頭；

哪天吹得云霧散，哥帶妹子闖九洲。

三人到了鄉上，虎旺和菊花去照了一張結婚照。阿寶找到了他當鄉長的同學劉長索，把老人逼婚及他們的打算一說，劉鄉長對阿寶翹起了大拇指，給虎旺和菊花辦了結婚登記手續。

阿寶把鮮紅的結婚證書交給虎旺和菊花，說：

“咱們新事新辦，我今天當一回主婚人，給你們主持最簡樸的婚禮。從今天開始，你們就開始蜜月旅行！祝你們恩愛百年，永結同心！”

幾天以后，祁老漢收到阿寶寫來的一封短信：

爹：

我帶菊花到廣州打工去了，希望你們多保重身體。三年后我回來看你們的時候，一定給你們帶一個胖孫子回來……

祁老漢拿著信，嘿嘿嘿地笑得白胡子亂顫：“這小子干啥都是這么風風火火毛手毛腳的，都快過年了還往外跑啥？！唉，去吧去吧，只要不跟那小狐貍精好，到哪兒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