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錫耶納,一座堅守自己夢想的小城。數百年來,它與佛羅倫薩持續地競爭與抗衡,創造出獨一無二的藝術形式。然而在文藝復興信念到處盛開的年代,錫耶納卻被世人遺忘在佛羅倫薩偉大的盛名下。但它對夢想的執著造就了一個奇跡——直到現在還完整地保留著中世紀后期哥特式城市布局。所以,當人們穿過托斯卡納美麗的田園風光走進錫耶納時,滿眼盡是哥特式雕塑、噴泉、尖聳的小塔和蜿蜒曲折的小路,詫異時間仿佛從未帶給它傷痕。不同于佛羅倫薩所呈現的偉大,錫耶納的美讓人動容。因為這是一座夢想的城市,它的夢想或許最終夾雜著心酸與無奈,卻始終承載著錫耶納人的執著——在其他意大利城市所無法尋覓,那個有關哥特的夢想。
追溯錫耶納的歷史,不得不提起距它50公里外的鄰居——佛羅倫薩。從12世紀起,?;逝傻腻a耶納與支持教皇的佛羅倫薩一直處于對立的狀態,戰爭與糾紛讓這兩座小城彼此孤立。1260年,錫耶納在孟特佩提戰役中擊敗了佛羅倫薩,取得了近百年來的鼎盛發展,這也是哥特風最為流行的時期。但隨著1348年黑死病的肆虐,錫耶納人口銳減至一半以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弱,最終于1555年被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接管,結束了錫耶納的黃金時代。歷史總是屬于勝利者的敘述,如今當世人感嘆位于佛羅倫薩圣十字教堂中喬托所畫的濕壁畫,以及他隨后所掀起的文藝復興浪潮時,卻逐漸淡忘了同一時期另一位偉大的畫家杜喬和他的錫耶納畫派所作出的貢獻。當人們競相登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眺望佛羅倫薩美景時,又會有幾人想起南方那個曾幾何時雄心勃勃地想要成為基督教世界第一大教堂的錫耶納主教堂——至今,它仍如雪蓮一樣兀自而驕傲地盛開在基安蒂山脈上。佛羅倫薩與錫耶納,曾經共生連理,卻命運千差萬別。
盡管是哥特人摧毀了西羅馬帝國,但以其命名的哥特藝術卻不源自意大利,相反,意大利卻是受其影響最少的國家之一。12世紀初起,法國刮起的哥特風逐漸席卷英國、德國,開始出現密集尖頂的建筑形式,但在意大利,古羅馬人還是固守著自己的風格,并且佛羅倫薩人正暗自醞釀著一場藝術史上的革命。可是總有例外,固執的錫耶納人獨自堅守著自己的審美情趣,創造出一種屬于他們自己的錫耶納哥特式的藝術風格。
于是,錫耶納人懷抱著哥特的夢想,一心想要把他們的小城建造成為一座永恒的中世紀古城。但錫耶納的哥特藝術卻有自己的風味——不是陰暗情調與吸血鬼的代名詞,換言之,錫耶納的哥特藝術黏合了羅馬人平實的品位與東方拜占庭人對神秘主義的向往,更注重精神世界與萬物生靈的聯系,已不再是簡單的宗教信仰的衍生,而是一種與自然主義相融合的別樣哥特。
在錫耶納,哥特夢想最重要的勝利在于他們城邦的設計。不同于佛羅倫薩為代表的意大利城市以主教堂為中心井字形的傳統布局,錫耶納人賦予了城市靈動的生命—— 一個如貝殼般展開的廣場和由它發散出的橢圓形城市格局。田園廣場(la Pizza del Campo)是錫耶納的靈魂所在,不僅因為它處于城鎮的中心位置掌管著錫耶納人的日常瑣事,它也維系著民眾的精神世界。過去,廣場的祭壇上每天都有公開彌撒,由于住房和商店都面向廣場而建,因此居民和手工藝人不必走出家門或停下手中的活就可以聽到彌撒。如今,錫耶納最重要的賽馬比賽也在這里舉行,城市不再是冰冷石塊的組合體,而是被賦予了魔力有了自己的生命。每一條彎曲的小路都能指引人們走向田園廣場的中心,而小路邊數不盡的哥特雕塑與狹窄的拱廊也在各自敘述著它們的故事。
在田園廣場不遠的高地,聳立著錫耶納人最重要的建筑——錫耶納大教堂(Duomo di Siena)。這座從1136年起建造了近200年的建筑里,凝聚了錫耶納人的美術觀念——沒有什么比哥特更重要的了。與德國科隆大教堂或是法國亞眠大教堂相比,沒有了高聳入云的尖塔和飛扶壁這些典型的哥特式教堂特征,錫耶納大教堂的外觀并不能稱之為一座合格的哥特式教堂。整座教堂由白色、墨綠色與部分紅色大理石建造而成,并且更多地保留了羅馬式教堂的樣式——巴西利卡式平面布局和典型的羅馬式圓頂,正立面下半部分采用了羅馬式的山形墻,只有在上半部分裝飾上了強烈的哥特風格——密集尖細的小塔和墻壁上繁復細致的雕塑。
與大教堂更偏羅馬式風格的外觀不同的是,教堂的內部設計則完美體現了錫耶納人對哥特的熱情。與色彩鮮艷明亮的巴洛克式教堂相比,一眼望去的錫耶納教堂就只剩黑白兩色。挑高的內廳與細長的石柱均由明暗兩色相間的大理石拼成,這種強烈的對比色彩加重了教堂內部神秘昏暗的氣氛。光線從上層兩側瘦長的窗玻璃與正立面圓形彩色玻璃中投射進來,照亮了講述舊約故事的大理石鑲嵌畫地面。星星與月亮圖案是教堂穹頂的重要組成元素,深藍色的穹頂上有規則地排列著金色的星星,象征著天國的存在,也暗示了廣袤而神秘的宇宙力量。身處錫耶納大教堂時,會錯覺以為自己正徘徊于宇宙的中心。錫耶納人不只是按照宗教信仰建造了這座教堂,他們也聽從了內心的召喚,決意將靈魂奉獻于創造了宇宙與自然萬物的主。
教堂的祭壇畫由錫耶納畫派的創始人杜喬·迪博寧塞納(Duccio di Buoninsegna)所作,由《光榮圣母》為主的70幅屏畫講述了基督生平故事。杜喬采用富麗高雅的色彩和優美的線條,成功地將拜占廷藝術的莊嚴感與錫耶納的神秘性融匯一處,突出了畫面的抒情效果。這也是錫耶納畫派與佛羅倫薩畫派的迥異之處,一個重視線條與色彩,另一個則側重體積與明暗。錫耶納畫派擔負了從中世紀傳統繪畫到文藝復興風格中的過渡,盡管它于15世紀隨著錫耶納被主張文藝復興的美第奇家族接管而衰敗,但它留給后人的財富直到如今仍被錫耶納人所珍惜。
在教堂的一側是為存放皮科洛米尼(Enea Silvio Piccolomini)即后來的教宗庇護三世(Pius III)的藏書所建的圖書館。墻上的壁畫為拉斐爾的師傅平托里喬(Bernardino Pinturicchio)所作,描述了這位曾經為錫耶納主教、后為羅馬教宗庇護三世一生中的幾個重要場景。圖書館的中心有一座以古希臘雕塑《美惠三女神》為原型的石雕。代表了嫵媚、優雅和美麗的三女神,是古希臘神話中宙斯的三個女兒,象征著世界一切的美好。她們的形象經常出現于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和雕塑家的筆下。與其他繪畫或雕塑中美好形象相異,于錫耶納大教堂里的這座雕塑故意保留了原古希臘雕塑出土時殘缺的肢體,轉瞬即逝的幸福與永存的悲痛不言而喻。雕塑既歌頌了人生的美好,也暗示了時光的無情,世間所有的美好終究會凋零,這是錫耶納藝術風格的真實寫照,或許也是錫耶納人所領悟到的人生境界。
錫耶納人固執于自己的藝術風格,同時也雄心勃勃,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教堂不過只是當初設計中的一小部分。14世紀初,北方的佛羅倫薩開始建造雄偉美麗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和喬托鐘樓,于是1339年,錫耶納人也決心擴建他們的主教堂。他們的計劃異常宏偉,將已建好的教堂中廳改成橫廳,在原先橫廳的基礎上拉長成為一座巨大的新中殿,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一座兩倍大的教堂,也將成為基督教世界里最大的一座教堂。可惜這個夢想在1348年因席卷歐洲大陸的黑死病受阻。在黑死病肆虐的六年時間里,錫耶納10萬居民中有7萬人死去,錫耶納因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而這個夢想中的巨大教堂也永遠停留在了錫耶納人對過往的追憶中。如今未完成的新教堂正門山墻,仍然孤獨而寂寞地聳立在錫耶納大教堂的右側,它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轉身,繁華落盡,寂寞成殤。
在這里,看見了一個夢想的誕生,也體會了它最終的破滅。世事無常,人生如夢。但是曾經的堅守成就了一種永恒,在寂寞的小城錫耶納,歲月沒有恩賜它與佛羅倫薩同等的榮耀,卻成全了它的所愿——將它永遠地停留在了它最美麗的時間里。孤獨的夢想者,錫耶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