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現時代的藝術

翻開世界藝術史，瀏覽各時代的塔尖之作，其藝術質量的標準都有規律可循，那就是藝術創作的三個要素：表現時代、個人風格和創新技術。

藝術家要表現時代，先要了解今天的中國是什么時代？凡人生活一世，瀟灑快活，死時也應該明白，自己曾經歷了怎樣的時代。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GDP 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美國已做不了“老爸”，只能做“老大”，堅決不做“老二”，為此聯手四方抑制中國。后現代社會的世界，資源尤為重要，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領土紛爭激化。世界產業結構向亞洲轉移，中國在繼日本經濟崛起和亞洲四小龍之后，成為新興經濟大國和世界工廠。歐洲、美國和日本在世界經濟格局轉變之際，日漸失去發展方向。

中國對傳統社會主義進行改革，吸取西方資本運作和自由競爭的機制，由公有制向私有和公有并存的社會轉型，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經濟發展的深入和擴大，“一部分人”和廣大民眾的貧富差別，使國內矛盾突顯。法制在轉型時的后知后覺特點，使其在許多地方不能到位。“一部分人”從一個絕對公平的國營社會，將公產變為私產，必然是有權者近水樓臺，以至法與權、法與人情糾結不清。中國地大人多，地區發展差別很大，農村人口向城市轉移，形成新的低工薪階層。

新的一屆領導人登臺，政改反腐先聲奪人。富豪移民國外，一是以前致富的官商多有“貓膩”，怕被清算；二是房地產撈足，眼看政策后不為繼；三是國內教育出路渺茫，為了兒女；四是私企被國企擠壓，出國謀生。

中國經濟持續向上的態勢，與西方國家日趨困境形成對比，國內貧富矛盾心理上得到緩沖。但同時，外圍世界的經濟萎縮，使中國由外向型經濟朝內向消費轉型，而醫療、福利和教育的沉重負擔制約了百姓的消費，這些機構體軀龐大，積重難返，改革只能小步蹣跚，匍匐前進。新屆政府計劃實現小康，發展廣大富裕中產階層，任務艱巨。中國的體制依然發揮著議而速決、決而速行、一黨治國的優勢，避西方式議會制的扯皮，只要決策正確，中國的經濟發展會繼續快速向前。

經過五代中央領導人的更替，個人迷信和權威日益淡化，人民個體自我價值得到空前的肯定，網絡的自由發展使人與人縮短距離，微博的流行有望成為體制外監督社會公平的平臺，信息的快速傳遞使中國進入后現代社會。今天的繁榮時代，千言萬語難以概括言盡。

用鏡子折射的方法，可以看到清晰的時代軌跡，那就是意識形態的一種表現：藝術作品。

中國目前的藝術作品，基本上分四大類。

一、經驗文化的繪畫

無論是中國畫還是西洋畫，或者是中西相融，熱衷于繼承和鉆研傳統寫實技法的畫家人數眾多，并擁有廣泛的觀眾群，這與中國的整體藝術教育，或者說是普及文化教育還在沿用前一個時代的體系有關。中國的普通民眾，對西方寫實繪畫記憶深刻，驚嘆崇拜備至，也是中國畫家的百年夢想了。活著的畫家不說，去世的如陳逸飛后期的英雄肖像畫、舊上海婦女肖像和西藏人物肖像，它們只是圓了觀眾和畫家自己的西方傳統寫實夢想而已。

中國的傳統國畫，筆墨功夫來自于書法，無論現代畫家怎么練，平時用鋼筆鉛筆或電腦打字，肯定不如古人終身手握毛筆那么自然蒼勁，上一代的老畫家死一個少一個，像是將要絕種的大熊貓，個個都是國寶，拍賣價值不斷推高，自有大批學畫者追隨其后。

中國的強勢經驗文化如前文所說，根植于民眾血脈之中，加上抽象藝術的美學教育沒有普及，“象”與“不象”所畫的實物或者有無達到前輩大師的筆法，成了他們心中的價值標準。

這正是我們今天的時代，社會經濟結構有了重大改變，上層建筑領域還未轉型，政府力求穩定的政治環境，以求經濟的持續發展，避免反傳統、反向思維的意識形態運動沖擊社會。毛澤東說過，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西方從經驗藝術向現代藝術的轉變，正是驗證了毛澤東的說法，社會的反傳統思潮洶涌澎湃，才達至了與眾不同、標新立異的美學價值觀，替代了“象”與“不象”的經驗藝術。但是中國截然不同，反傳統思潮不是單單限于藝術領域，它將是哲學的全面反思，會觸及重要的社會神經，“破”別人可以，要“破”自己就勉為其難了，不要說一個政黨、一個政府，甚至每個人本身都是知痛而避之唯恐不及。

今天的經驗藝術畫家，置身于表現時代之外，沒有用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手法去表現當代社會巨變和深刻的社會矛盾。肖像、風景和靜物的傳統題材和技法，是他們固執追求的心頭喜好，他們重復著前人唱過的歌曲，許多富有而只受粗淺藝術教育的人收藏、投機、炒作他們的作品，使他們成了中國GDP的創造者之一。他們有大量經驗文化的樸實觀眾，是宅心仁厚但又商業化的順民藝術家，他們更多的真正價值，體現在家居生活的裝飾美化之中。他們的存在告訴人們，今天的時代，是商業和經驗文化并存的時代。

二、個體發展的繪畫

中國是這樣的時代：開放門戶，中外文化、東西文化得到了廣泛的交流，中國人開始面對外國人來重新認識自己，個性追求和個體意識在中國歷史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

一部分畫家感受到西方現代美學個性表現的重要，在自己原有的寫實基礎上，他們學習吸取了西方現代表現手法。著名藝術家黃永玉和吳冠中是典型的例子。他們的作品追求中西相融，知道個人的風格應該有現代感而不至落伍，因此在中國宣紙上畫起抽象表現主義來，但是他們并不明白西方的每一個流派都在表現著時代。并不是宣紙代替了畫布就成了新發明，成了另一個哥倫布式的首創。用市場對他們前期作品和地位的肯定，來定位他們后期的抽象國畫，要拜中國還未普及的抽象藝術教育和經驗文化的名人效應所賜。他們只表明中國人在學習外國經驗，是被時代表現的客體，并不是表現時代的主體。

類似這樣追求融入西方現代藝術的人為數不少，五花八門，各色各樣，有的迷戀前蘇聯和東歐藝術的笨拙寫實兼表現主義的風格，有的模仿立體主義，有的學做裝置藝術，有的運用行為藝術。如果沒有創作意識去表現時代，這些作品的藝術價值難有高的定位。

中國經濟迅速發展，國力提升，中國人在世界舞臺上得到了重新定位。我在25年前來到澳大利亞，創作的繪畫作品用英文簽名：Leonardo，我不能出頭露面，否則就是Made in China （中國制造），是Cheap （便宜貨），我的代理要用含糊語言策略，讓顧客誤以為我是意大利裔的澳洲畫家，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生存權第一使然。今天，我從幕后走到前臺，可以像西人畫家一樣賣自己的作品，沒有任何岐視。

有這樣一些中國藝術家，成功地表現了這個時代。一位藝術家用中國書法做成裝置藝術在國際展覽中首次亮相，另一位行為藝術家在自己的臉上寫上中國字，這些看似簡單的作品，意在表現我們中國已經登上了世界舞臺，并受萬眾矚目，我們中國人可以自豪地大聲介紹自己：我們就是中國人。

中國的開放，使許多畫家滯留海外，有了國際時代的感知和眼光，創作表現科學最新發展成果的作品。地球生命的DNA研究，使中國藝術家有了地球生命是統一體的認知，創作了用昆蟲和人體結合，植物和動物結合的作品，是具有表現地球時代的藝術價值的。

最近在網上看見劉勃麟的一組作品，現正在紐約展出，畫的是今天中國較正面的內容，有天安門的國慶閱兵、大量喜慶的紅燈籠、布滿畫面的手機，也有精神受制約的異化形象，但每幅畫有藝術家本人的招牌式人物形象隱形于畫中，好像是游客到此一游的留影，作品有明顯的波普藝術的思維特征。藝術家自稱是“融入”現實社會，在我看來是對中國現實社會以務實態度接受、認可和些微的贊許。作品代表了一個群體，他們在中國經濟發展中受益，已達至或已接近小康的生活水平，這是今天時代的真實特征。

我在海外做職業畫家已長達25年，也在努力研究今天東西方碰撞的時代，把中國行草書法用特技做成抽象畫，西人顧客在不知是中國字的情況下欣然接受，說明書法的抽象意義在轉化和發展之后完全符合西方的抽象審美觀。這是表現地球村人類文明共性的世界認知時代。

中國經濟發展的成就，掩蓋不了社會深層次的強勢經驗文化的存在。有人作出了挑戰，把古代活字印刷的模版放大，做成抽象畫面公開展出。觀眾在排列的漢字中尋找含義，可是徒勞無果。因為每一個字都是作者自己杜撰的，中國字典中并不存在，其意是挑戰中國民族性的習慣性思維，用中國字來代表中國的經驗文化是非常直白的。強勢經驗文化的歷史由來已久，在今天開放自由和個性發展的大好時機作出挑戰，是這個時代的特征之一。這是一件個別的反思和反傳統作品，是中國社會發展創新精神所需要的，是一件成功表現時代的“破”字當頭的作品。

三、中國的幽默寫實主義

這是一個藝術家群體，他們成功表現中國今天時代的深層次社會矛盾，給他們取名為幽默寫實主義，是因為他們的繪畫形式取自于漫畫，人物善良、樸實、滑稽、愚鈍、無奈、自嘲和可笑，這個群體大致可分為以下三類。

1.“傷痕文學”的再現

十年“文化大革命”，對一代知識分子和老干部造成傷害，在“文革”剛結束后出現了“傷痕文學”。中國對于階級斗爭的否定，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了減少社會轉型的震蕩，保障經濟發展在社會穩定的環境中持續，中國的意識形態領域還是力保維持原狀，使“傷痕文學”曇花一現。

在經歷了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國家領導人頻繁更換，權威和強人意識淡化，政府的社會寬容度不斷擴大，使繪畫的“傷痕文學”再次出現。張曉剛的黑白肖像系列，講述了上一代人受精神折損的悲壯，因為歷史雖有淺顯定論，但是未盡人意，舊意識在強勢中國經驗文化的傳承下隨時可能卷土重來。這一類的作品重提過去的傷痛，正是一個禁錮社會變為寬松社會的產物，傷痛之后要流淚，這類作品就是為上一個時代留下的，還在隱隱作痛，尚未痊愈的傷疤而流下的眼淚。

2.精神木訥和異化

中國幾千年的帝王專制統治，以孝治天下、忠君尊父、精神木訥的順民代代相傳，天經地義，直至個人崇拜、強人治國的時代結束。今天這個時代，是社會轉型，是新舊思維糾纏之中的時代。

在“利”和“權”一致的社會里，有既得利益的官員想維持現狀，求得穩定以保“利”的持續是顯而易見的。中央意圖政治改革會面臨許多困難，會有較長時間的嘗試和探索，因為阻力就在當權者自身。借用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羅瓦的一句話：“敵人就在我自己身上，我處處感到了它的魔爪！”

現狀，試圖思維探索意識形態的轉型，尋找新的方向，但又無果，形成異化。

偶然在網上看見北京中國美術館的藏畫，有一幅家庭合照的油畫，從一位青年的舊式軍裝可以辨認，這是上一個時代的人物。畫面色彩鮮艷而調和，用彩色陶瓷的光影效果，畫得比較完美，這組人物個個木無表情，漫畫式的臉樸實、善良、無知、愚鈍還有一點點滿足的幸福感。這幅畫表現了民族的意識形態求變的反射，是用舊標本做求新的樣板警示。

另一幅畫也收藏于中國美術館，表現幾個年輕人在大的書架前閱讀和思考，因為所有的臉部都畫成藍色，形體略有異變，我的感受是，他們在時代轉型中尋找新的精神理念，但是受傳統政治體制約束，一時處于瓶頸，找不到出路，因此出現異化。

我的老同學宋克西在新浪微博發表了一幅畫，兩個嬰兒玩偶頭腳顛倒，懸于半空，這是他玩偶系列的其中之一。有人這樣評論：宋克西的玩偶作為他自己的一個化身，替他進入和體驗現實社會，同時也成為他參與社會的工具。他用戲謔的手法，揭示無辜無奈的弱勢人群，被無所不能的權力所壓倒，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玩偶最終演化為現實社會的一個浮標：被擺布、被蒙蔽、被戲弄、被干涉、被壓制、被木訥而又被異化的民眾和藝術家本身。

3.必須快樂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是裴多菲的名句。我改為：“看病誠可貴，藥品價更高，大笑若不止，二者皆可拋。”

25年前我在上海，看病拿藥都不成問題，出國多年以后，中國出現了道德和誠信的精神危機。其中醫藥自費的因素對社會道德的沖擊力之大，超乎任何人的想象。毛澤東的哲學理論是不錯的，物質決定精神。每天早上，不管城市鄉鎮，大群男女老幼成群結隊，音樂放得震天響，一起舞胳膊弄腿，成為世界奇觀。有老人跌倒，不可伸手救援；有歹徒作案，不可見義勇為。有誰腦子一根筋轉不過來，求爺爺告奶奶要個見義勇為獎來療自己的傷是小事，被誣陷撞倒老人，還要為他養老送終，那可是跳進黃浦江都難去心中之悔，平心頭之恨。所以，遇到什么不平之事，千萬別怒氣沖天，要看淡人生，及時行樂，遇事要三思而后行，閑事莫管，不然惹出是非，氣出個什么癌癥來，此生萬劫不復。

所以，要快樂，必須快樂，不得不快樂，無奈被逼著快樂。要大笑，可以被嘲笑，自己對應以苦笑、冷笑、訕笑、傻笑，最后一定要微笑，但是不可不笑。這就是今天的時代，國富民窮，城鎮人口急劇膨脹，國家不堪醫藥費重負，因此不能免費醫療。但是有朋友問我，中國開放之前很窮，可以免費醫療，印度也窮，至今免費醫療，為什么中國現在不可以？我無言以對。

有一大批幽默寫實主義的畫家，創作了表現這個時代的大笑作品，都是漫畫式的臉，笑得癡愚，笑得自得其樂，笑得不知所謂，其中以岳敏君的作品給我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幽默寫實主義的作品最早被西方慧眼所識，在藝術市場確立了它們的地位。畫家人數越來越多，作品龐雜，如果表現時代意識不強，為幽默而幽默，會走入童話般的象征主義，減弱幽默寫實主義對當代的批判性和黑色幽默的苦澀，其價值自然不同。一是畫得要好，二是入市要早，幽默寫實主義誰是塔尖，誰是塔身，未來民眾會有公論。

四、回歸傳統

社會道德理念的空缺急需填補，學雷鋒、做慈善的勸善宣傳缺乏社會的哲學構架和思維的邏輯力量，因此推廣幾十年收效有限。中國學者開始向后看，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充斥儒釋道的傳統學說，社會上也一度流行中國傳統文化見證會，但是《弟子規》、《三字經》的勸善運動，來無影，去無蹤，因為傳統道德的理論已成為強勢經驗文化，前提是刑不上大夫、忠君孝父的三綱五常。在明朝儒教思想達至頂峰的時期，卻會有同時代的施耐庵“逼上梁山”的現實主義寫照，社會黑暗和殘酷如人間地獄，這不是悖論嗎？在今天的中國，法、權、刑三位一體，社會矛盾的起因在官，而不在民，拿傳統道德來勸世今天，能有超越歷史的效果嗎？雖然“天子圣明”，但是鞭長莫及，只能用教育、勸善和苦口婆心要各位官員好自為之。

我哥哥給我發郵件，要我畫一些中國元素的畫，我回答說目前找不到感覺。現在有些藝術家從中國傳統哲學中找元素進行創作，試圖重建傳統道德美學，他們的開創精神令人敬佩，但是作品還不成氣候，因為沒有找到切入現實的表現，就像“百家講壇”的大師們，說了半天，還不如毛澤東的一句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

這就是今天中國所處的時代，循著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遙望未來，儒釋道、雷鋒、馬克思、基督教、伊斯蘭教和所有勸善的社會思想將會共存相輔，匯成多元文化的社會道德精神，但前提是多種信仰平等相處，這在許多發達國家已得到了證實，也將會成為中國社會道德重建的典范。

表現今天的時代，中國的藝術家已經邁出了成功的一步，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除了表現時代作為藝術質量的標準以外，其余的還有個人風格和技術創新，請讀者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