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賀的詩歌常受后人詬病,稱其語意晦澀、堆砌辭藻。但作為中唐到晚唐詩風轉變期的重要人物,詩人一改鬼魅詩歌的風格創造出的藝術形象完整、情思脈絡連貫的詠馬詩中的命運各異的馬與他悲劇人生、奇峭語言卻達到完美交融。
關鍵詞:李賀;詠馬詩;唐朝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0-02
一、創作的沃土——唐朝愛馬風氣盛行
唐朝,是世界公認的中國最強盛的時期之一,在將近三百年的歷史進程中,唐朝的文化、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都有輝煌的成就,被譽為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經濟發展,政治開明,文化繁榮,李賀的詠馬詩的創作,正是在這個氛圍中找到契機。
在唐代,馬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對平民來說,馬是日常生活中主要的生產資料之一,標志著一個家庭的地位與財富水平。對游俠來說,無論是在都邑間游樂還是赴邊塞征戰,都離不開馬。對國家來說,馬更是作為朝廷重要的戰略軍備物資,能夠權衡一個國家軍事實力的強弱。此間種種,都說明了馬與當時人們的社會生活息息相關。據張說《大唐開元十三年隴右監校頌德砷》中的記載:唐建國后僅用了40年,馬匹就從3000匹增至70萬6千匹。
而唐朝愛馬風氣的盛行,當然亦與統治者對馬的癡迷有極大關系。如唐太宗李世民,一生愛馬。曾親自撰寫《六馬圖贊》,贊美在立國戰爭中他先后乘騎過的六匹駿馬,為銘記它們的功勞,還特命工匠制作了六塊石屏式浮雕,由大書法家歐陽詢書寫其頌詞,刻于昭陵北闕下。而盛世天子唐玄宗李隆基,亦“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統治者對馬的鐘情,激發了馬的另一項重要功能——審美功能。李緒、陳司、曹霸、韓干、陳閎、韋偃,都是當時著名的以馬為表現題材的畫家。以馬為畫,不僅博得皇帝賞識,更引起了皇親國戚,權門貴族的追捧。正如杜甫的《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就記載了當時曹霸畫馬引起貴戚權門爭相保存的轟動效應:“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內府殷紅馬腦碗,婕妤傳詔才人索。盤賜將軍拜舞歸,輕紈細綺相追飛。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李賀寫詠馬詩,既受到了唐代文化環境與社會潮流的影響,亦是與唐代眾多名家的繪馬圖相互借鑒,相互促進的結果。唐代由上至下的愛馬風氣的盛行,為李賀創作詠馬詩,提供了一片思想靈感上的沃土。
二、創作的源泉——李賀悲涼的人生
李賀,是李唐王朝宗室鄭王李亮的后代。他很在意自己的身份,曾在《金銅仙人辭漢歌》、《許公子鄭姬歌》等作品中反復以“唐諸王孫”、“皇孫”自許。身懷高貴的皇族血統,加之出眾的才思,使得李賀心懷報國大志。正如他在詩中寫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但事與愿違,年輕氣盛的李賀遭小人陷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在韓愈的舉薦下做了三年無權無實的奉禮郎,僅二十七歲便含憾而終。有許多著名學者都對李賀的遭遇表示同情,如錢鐘書先生在他的《談藝錄》中寫道:“細玩昌谷集,含侘傺牢騷,時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屢見不鮮。其之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愴低回,長言永嘆。”
但是,李賀短短的二十七年人生,并沒有荒廢,他流傳下來的詩歌有二百四十多首。而筆者今天要討論的詠馬詩,也是其公認的比較出色的作品之一。關于李賀偏愛借馬抒懷的原因,上文我們已經討論過其身處的時代背景,此外還有學者,如臺灣大學的葉慶柄先生認為李賀寫馬,原因之一在于他屬相為馬。其文說:“李賀生于貞元六年(790),這一年是庚午,在十二肖屬中為馬。”
但通過對詩人身世的研究,不難發現,李賀寫馬,內在原因是因為其筆下的馬的形象能夠躍然紙上,與他達到心靈上的契合,給他冰涼的靈魂以慰藉。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并不是一蹴而就,那一匹匹馬,馳騁在他顛簸起伏的人生道路上。李賀詠馬組詩中的馬,無論是形態還是命運都不盡相同。它們或代表了詩人在追求仕途過程中對報國無門的郁結,或象征詩人在面對艱難困境的悲憤不屈的情操,抑或暗喻了詩人對權貴皇戚奢華作風的鄙視。
歷朝歷代寫馬的詩人不少,最著名的莫過于與李賀同屬唐朝的“詩圣”——杜甫。古往今來,有不少學者大家曾對李長吉與杜子美的詠馬詩進行比較,大多認為杜詩多詠馬之神俊,來表現一種濟世的懷抱。視野之開闊可用其詩“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此生”來概括,比起李詩的自怨自艾,自然優勝。但筆者認為這種觀點不甚全面。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雖然不全是托物言志之作,但其主旋律確是借寫馬來抒發自己的志向、抱負和仕途坎坷的感慨。雖則不是兼濟天下,至少也將自身的感情完美地與所詠之物貼合。因此,李賀的詠馬詩是強調“意在象先”的。所以詩人對馬之骨、相、神態描繪較少,而側重于寫馬的遭遇、情緒、愿望,他愛寫馬逆境中的硬勁剛強,用此來反映自己不為困頓窮窘折服的堅毅精神。正如《馬詩二十三首》(其四)中寫道:“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銅聲”二字,讀來渾厚凝重,有立體感。銅聲悅耳,表明器質精良,詩人僅用兩字,就生動地將這匹馬骨力堅勁的美好素質,外化為可聞、可見、可感、可知的物象,亦不得不令人拍手稱奇。所以筆者認為,李長吉與杜子美的詠馬詩不能以孰優孰劣簡單加以區分,因為他們皆為“以性靈語詠物”。
由于李賀寫下這二十三首詠馬詩的時間已不可考,因此古今有不少學者將這二十三首詩拆分開單獨理解。這樣的做法不僅割裂了李賀詠馬詩的整體性,更是降低了馬詩的思想意義及藝術成就。同時,我們亦應注意不能簡單地將這二十三首精品按順序分類。因此筆者通過對《馬詩二十三首》的細心研讀,并參考一些學者對這二十三首詩的分類方法,大致按詩作的遣詞造句透露出的詩人的思想感情,將《馬詩二十三首》分為以下幾類,并在每一類中選取一到兩首進行鑒賞,以作拋磚引玉之用。
第一類,借描寫馬所生存的艱難困境,暗喻詩人所經歷的顛簸人生。共四首,包括《二》、《六》、《九》與《十一》。且看其二中的馬:“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悲涼,臘月,無草可食,饑腸轆轆,只得銜深埋于鹽雪之下的草根聊以充饑,如斯境況,可怎知,銜到的還是帶刺的蒺藜。此番蒼涼,既是馬之饑,亦可謂人之困。而第十一首則恰恰相反,描寫的是宮內駿馬,但是內馬卻賜予了宮人,此非不遇明主,不遇伯樂?鞍飾雖美,內心卻倍受煎熬。正如出身皇族血統的李賀,一身橫溢才情,卻只能荒廢于市井之中,非呈廟堂之上,空悲切!
第二類,借期盼伯樂識馬,放膽馳騁,表達了詩人渴望入世求仕,實現“修齊治平”的雄心壯志。共十首,包括《一》、《四》、《五》、《七》、《八》、《十二》、《十五》、《十六》、《十八》與《二十》。
以上十首詩中,有四首都用了反詰句,反詰常常被作者用來加強語氣,強調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從“快走踏清秋”可以看出詩人的創作心態激昂,無法壓抑自己的激情。而從“誰為鑄金鞭”、“誰為拽車轅”、“何能伏虎威”中,我們又能感受到詩人入世求仕的心態是多么焦灼。《馬詩二十三首》其一,“龍脊,銀蹄,言馬良。無人,誰為,惜無知者”,而黃淳耀在《黎二樵批點黃陶庵評本李長吉集》卷一中則評道“亦不遇意”。有志難申,不遇明主。其七中,李賀認為此時朝廷正處于無人而又急切用人的關鍵時刻,希冀能像一匹良馬,為君王拽車轅,卻終不得志。葉蔥奇說:“這首比喻奇才異能的人,不遇明主委用,無從見其才華。一朝獲得識者,出乎草野之間,則建功立業,像馬的掠云飛駛一般,當令人刮目驚看。”時代沒有給李賀機會,成就一朝明官,卻給我們留下了不盡好詩。
第三類,借伯樂明主賞識“千里馬”的典故,規勸君王知賢用材。共三首,包括:《三》、《十》與《十三》。
馬詩其十:“催榜渡烏江,神騅泣向風。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沈德潛稱其“項羽雖以馬贈亭長,然羽既刎死,神騅必不受人騎也。十余首中,此首寫得神駿。”李賀的詩中常常出現此類吳楚情結,知音難忘,難舍,可是對李長吉來說,知音卻更是難覓的。
第四類,借慨嘆“千里馬”的生不逢時,鞭撻時政,訴出自身懷才不遇的悲涼。共六首,包括:《十四》、《十七》、《十九》、《二十一》、《二十二》與《二十三》。
這一類詩中,筆者認為其二十三最耐人尋味。“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此詩前兩句寫漢武帝煉丹求仙,最終所得不過一縷紫煙。可見詩人對煉丹永生之事是極不認可的,借寫漢武帝,詩人亦諷喻了迷信神仙的當今圣上——唐憲宗。后兩句寫馬,“肉馬”,看似膘肥體壯,表面的形態掩蓋著虛弱的實質,恰恰是最不實用的。武帝欲求天馬,卻豢養肉馬,不恰恰是李賀當時面對的,朝廷有才有識之士被棄置不用,而平庸無能之輩,一個個受到拔擢,竊據高位,擠滿朝廷的現象嗎?最高統治者迷信昏庸,所用非人,李賀敢怒而不能改變,痛心至極!正如魯迅所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你看,唐朝詩人李賀,不是困頓了一世的么?”李賀一生,正是他對世事看得太透徹的悲劇。
三、創作的基礎——詠物詩成熟
李賀《馬詩二十三首》的成功,除了順應時代潮流,契合他個人經歷之外,更與整個詠物詩創作的體系成熟有關系。
先秦漢魏的詠物詩,體制一般比較短小,像屈原的《桔頌》一般篇幅較長的詠物作品相對少見。就體裁言,一般多為四言體,或五言古體。而從思想內涵上來剖析,早期的詠物的目的大多是立足于欣賞所詠之物,而非反映社會生活或表達某種內心感情,或喻理于人。這與當時的上層社會尤其是廟堂宮殿的精神需要是相契合的。而唐代的詠物詩較前期,無論是在體裁、組織方式還是詠物的對象等方面都有了非常大的發展。首先各體皆備,既有五七言古詩,也有歌行體,更有五七絕、五七律等近體諸體式。其次,不但出現鴻篇巨制,也出現了數量相當可觀的組詩。如李白杜甫的一些詠繪畫作品的詩歌,篇幅都相對較長。至于組詩,初盛唐較少,中晚唐則大量出現。如白居易的《有木八首》、《池鶴八絕句》等等,而本文論述的作品《馬詩二十三首》亦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初唐時期,“四杰”等一些詩人作詠物詩已注意到“興寄”問題。盛唐以后,人們作詠物詩較多地融入了主觀情思,出現了眾多構思精巧、寓托自然之作。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是詩人深刻的思想、犀利的筆鋒推動了詠物詩的發展,同時詠物詩的成熟又激發更多詩人的熱情,投入創作。
而詩人李賀,身處的環境較安定,雖然他擁有皇室血統,卻不得不突破宮廷生活的樊籬,顛沛流離,飽嘗世間辛酸苦辣。成熟的詩歌體系,洋溢的才情,豐富的閱歷,坎坷的命運使得李賀寫起詠物詩來,便得心應手。海闊天空,縱橫馳騁,每一首詩歌都帶有鮮明的社會風尚與時代色彩。
“詠物詩有兩法:一是將自身放在里面,另一是將自身站立在旁邊。”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說》如是說。李賀的《馬詩二十三首》正正是“將自身放在里面”的一個最好例子,馬之饑,人之困,伯樂不遇,明主難求。或許對李賀來說,他是生不逢時,但在筆者看來,唐朝具備了統治者對詩歌的重視與提倡、儒道佛兼收并蓄的活躍的思想環境、南北文化合流而形成全面高漲的文化背景,恰恰是最適合孕育詩人的時代。魯迅曾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當李賀的雄心壯志被一次次無情摧毀,他最凄美的傳世佳作,亦隨之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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