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石湖詞》中的“月”意象

基金項目：參與2012年江蘇省大學生科研立項，項目名稱為“蘇州歷史文化遺產研究——以‘宋詞與蘇州’為中心”，項目編號為2012JSSPITP1745。

摘 要：自古以來，“月”是中國古典詩詞中描繪的經(jīng)典意象。在石湖詞中，“月”意象蘊含著作者所寄托的豐富多樣的情感內涵；而《石湖詞》清空綺麗的詞風，也與范成大對“月”進行清空脫俗、柔和淡雅的形象描繪有著極大關聯(lián)。

關鍵詞：石湖詞；月；意象

作者簡介：韋蔚，女，漢族，蘇州科技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指導老師：阮堂明。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0-02

范成大作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主要創(chuàng)作成就是田園詩歌。“其詩清疏有致，詞亦如之”1，在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的《石湖詞》繼承了蘇軾“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總體而言具有清空曠遠，綺麗恬淡的風格特征。《詩經(jīng)》有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從古至今，“月”意象給人以清空脫俗、柔和淡雅的美好印象，而自古流傳下來許多有關月亮的神話傳說，如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玉兔搗藥等，又給“月”增添了濃厚的浪漫氣息。月的種種氣質特征與《石湖詞》的風格特點相互吻合。范成大創(chuàng)作詞作時，經(jīng)常描繪自然意象，“月”在其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石湖詞》中雖沒有直接詠月的詞，但是共有38首詞含有關于月的意象，約占全部詞作的34%。具體在詞作中，月一般以物象的形式出現(xiàn)，也有將月擬人以及喻人為月的詞。投射在詞人眼中的月，不僅是自然景物，從中呈現(xiàn)出的是詞人自身的情感體驗與價值追求。本文旨在通過分析“月”意象在詞中所體現(xiàn)的多種功能，探尋詞人寄托的不同感情，營造的多元意境，以求深入細微地挖掘《石湖詞》的審美意蘊。

一、以月置景

月在詩詞中，常常充當抒發(fā)情感流動變化的背景，在抒情的主線之外，進行環(huán)境氛圍的渲染，以此塑造與之相應的意境。范成大作詞善于造境，尤其善于以月造境，使整首詞的境界變得清空曠遠，視野闊大，自成格調。如《滿江紅》：

罨畫溪山，行欲遍、風蒲還舉。天漸遠、水云初靜，柁樓人語。月色波光看不定，玉虹橫臥金鱗舞。算五湖、今夜只扁舟，追千古。 懷往事，漁樵侶。曾共醉，松江渚。算今年依舊，一杯滄浦。宇宙此身元是客，不須悵望家何許。但中秋、時節(jié)好溪山，皆吾土。

此詞作于中秋佳節(jié)。詞人沒有直接去描繪月亮，而是用月色作為整首詞的一個背景元素。“月色波光看不定”，交代出月之皎潔清輝，呈現(xiàn)了水月一色的靈動美感。月光水色交相輝映，在清冷的夜幕之下，星星點點的浮動著，遠遠看去，整座玉虹橋橫跨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上，動靜相宜。在前面所描繪的“山、天、水、云”等自然物象之后，詞人用“月”作為銜接天空與湖水的紐帶，將明亮的月光灑于水天之間，用月色給整幅畫面抹上了一絲平和清明的色彩，給人以一種澄澈透明之感，頗似蘇軾在《記承天寺夜游》中描繪的“庭中如積水空明”之境。再如《三登樂》中的“卷簾中、欹枕上，月星浮水”和《千秋歲》中的“回首處，滿城明月曾同載”，都是通過用“月”意象塑造一種更為開闊而又多層次的視角，寥寥幾筆，境界之廣便蘊含其中。

與長調相比，范成大的小令在對“月”的意象塑造上有所不同，“月”不多用來塑造空曠澄明之境，而是偏于注重與詞的整體風格和周圍景物的相互呼應。如《卜算子》：

云壓小橋深，月到重門靜。冷蕊疏枝半不禁，更著橫窗影。 回首故園春，往事難重省。半夜清香入夢來，從此熏爐冷。

此詞風格與姜夔極為相似。在意象的選取上，范成大著重描寫梅花，梅花的姿態(tài)與香氣，都突出了一個“冷”字。而首句“云壓小橋深，月到重門靜”，則為整首詞“清冷”的基調進行鋪墊。靜影沉璧，夜涼如水，萬籟俱靜，幽香入夢。此時，心中細瑣的感覺開始在縹緲靜謐的環(huán)境中逐漸清晰，舊事種種浮上心頭。這首詞以“月”點明時間，同時也與清冷的梅花相互呼應，環(huán)境要素豐富而又和諧統(tǒng)一。另有一首《卜算子》中的“銀漏無聲月上階，滿地闌干影”，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用月的寒光如霜，來塑造清冷靜謐的環(huán)境氛圍。

再如詠海棠的《浣溪沙》（催下珠簾護綺叢），此詞風格較為華美綺麗。“花枝紅里燭枝紅。燭光花影夜蔥蘢”，同樣是描寫花卉，但因花卉的不同氣質，“月”意象也產生了相應變化：“珠星璧月彩云中”，這里的“璧月”，與濃艷繁盛的海棠相互映襯，而展現(xiàn)出華麗璀璨的風貌。從此可以看出，范成大善于運用“月”意象，作為背景烘托，使不同的詞作呈現(xiàn)出多樣風格。

二、擬月為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論何時何地，月總是高懸于夜空之上，給予天各一方的人們共同的期盼與安慰。文人常常將情感付諸于“月”，或是寄托相思之情，如“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隨月華流照君”；或是將其視為知己，如“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在《石湖詞》的部分詞作中，“月”常常被運用擬人化的手法，使其具有人的情感特征。如《減字木蘭花》中的“珍重月明相伴宿”一句，即是將月視為孤獨時陪伴自己的友人。詞人枕書熟睡，四周無人，唯有柔和月光相伴無言。孤寂之夜卻顯得溫馨恬淡，只因有了月的相伴相隨。

《石湖詞》中，往往用女性形象塑造擬人化的“月”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的陰陽理論中，月為陰，日為陽。與之對應的是女性為陰，男性為陽。因此，月與女性產生了密切的關聯(lián)。在范成大的筆下，頻頻出現(xiàn)“月姊”、“姮娥”、“桂娥”這些女性化的“月”意象，她們被賦予了人間女子的神態(tài)與性情。如《南柯子（七夕）》：

銀渚盈盈渡，金風緩緩吹。晚香浮動五云飛。月姊妒人、顰盡一彎眉。 短夜難留處，斜河欲淡時。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兩相思。

此詞作于七夕，是一首抒發(fā)相思的愛情詞。作為抒情主人公的陪襯，“月姊”的形象同樣令人印象深刻。月如銀鉤，像極了女子生氣時蹙眉的神態(tài)。七夕正是牛郎織女一年一會之日，這浪漫凄美的愛情使“月姊”深深為之妒忌。詞人抓住月的形態(tài)特征，運用聯(lián)想，造成了一種審美的留白效果。比喻新奇，由形入神，生動地刻畫出“月姊”這一女性形象的神態(tài)特征。同樣出現(xiàn)“月姊”的還有《念奴嬌》中的“月姊年年應好在，玉闕瓊宮愁寂”，以及《鵲橋仙》中的“娟娟月姊滿眉顰，更無奈、風姨吹雨”。這些人格化的月所具有的感情，其實是詞人心中愁情的一種外化投射。

而擬人化的月與詞人之間一主一客的互動，往往可以理解為詞人對自我、對人生的審視與思考，實質成為一種本我與自我之間進行的深入對話。比如《水調歌頭》：

細數(shù)十年事，十處過中秋。今年新夢，忽到黃鶴舊山頭。老子個中不淺，此會天教重見，今古一南樓。星漢淡無色，玉鏡獨空浮。斂秦煙，收楚霧，熨江流。關河離合、南北依舊照清愁。想見姮娥冷眼，應笑歸來霜鬢，空敝黑貂裘。釃酒問蟾兔，肯去伴滄洲。

這首詞作于淳熙四年，當時范成大已經(jīng)五十二歲，正值離蜀東歸之際。途徑鄂州之時，當?shù)刂菔卦谥星镅缪谀蠘恰Ｗ髟~的前后緣由在《吳船錄》中有著詳細記載：“……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數(shù)，況復修南樓故事，老子于此，興復不淺也。向在桂林時，默數(shù)九年之間，九處見中秋，其間相去或萬里，不勝漂泊之嘆，嘗作一賦以自廣。及徙成都，兩秋皆略見月。十二年間，十處見中秋。去年嘗題數(shù)語于大慈樓上，今年又忽至此。通計十三年間，十一處見中秋，亦可以謂之游子。然余以病丐骸骨，倘恩旨垂允，自此歸田園，帶月荷鋤，得遂此生矣。坐中亦作樂府一篇，俾鄂人傳之。”2

范成大仕宦期間，苦于病痛，又常在羈旅漂泊之中。中秋佳節(jié)，本應與家人共度良宵，而旅途中的詞人只能回憶出過去十幾年來的中秋，自己卻是在天涯海角形影相吊，不禁感嘆人世無常，命運如同浮萍一樣四處飄零。思緒拉回，詞人登臨南樓，以庾亮自況，暢懷古今。月籠輕紗，煙霧迷蒙，江流澄凈，景物美不勝收。然而，詞人很快回到了殘酷的現(xiàn)實之中，南宋此時仍然處于山河破碎的狀態(tài)，江南江北的界限愈發(fā)的在清冷的月色下逐漸清晰，詞人的愁情也漸漸浮上心頭。范成大曾于乾道六年出使金國充當祈請使，但是此次出行并未取得成功結果。而到如今，國運依然萎靡不振，自己已經(jīng)年過半百，一事無成。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使詞人陷入痛苦之中，姮娥眼中的詞人，正是范成大跳脫自己叩問內心的自嘲。如果一切已經(jīng)是命中注定的無奈，不如索性歸去，一壺酒，花間月，了無牽掛，余生足矣。從這首詞可以看出詞人對平生的回顧，對報國之事有心無力的痛苦無奈，他的追求也發(fā)生了變化，開始向往隱逸的田園生活。詞人的心境變化通過月下感懷形成了一個連貫的過程，一唱三嘆，余味悠長。

三、以月為愿

范成大早年隱居于昆山薦嚴資福禪寺，一生結交了許多方外人士，佛道思想對他產生了很大影響。后來他以儒家之學走上仕宦之路，積極用世，而佛道之學則逐漸內化為修心之道。淳熙五年，范成大官至參知政事，但是在其執(zhí)宰僅僅兩月之后，就被諫言中傷，被迫落官返里。仕途中的險惡處境，報國無門的無可奈何，年老多病的苦痛折磨，種種因素讓范成大萌生歸隱之心，家鄉(xiāng)石湖成為他最為魂牽夢繞的心靈故土。如果說歸隱之心是范成大的潛意識，那么在這周圍一切因素的刺激下，范成大的思歸意識便漸漸浮出水面。在佛道思想的影響下，范成大始終持以“宇宙此身原是客”的觀念，因此并不重視名利地位。在進退的抉擇之間，他向往自由灑脫的江湖生活，但是生而為人的責任感卻使他心系于廟堂之上。他的矛盾與向往在《南柯子》一詞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槁項詩馀瘦，愁腸酒后柔。晚涼團扇欲知秋。臥看明河銀影、界天流。鶴警人初靜，蟲吟夜更幽。佳辰只合算花籌。除了一天風月、更何求。

整首詞營造了一種幽靜閑適的氛圍，此時的“月”已成為詞人心中的理想化象征。首句“槁項詩馀瘦，愁腸酒后柔”描繪了自己的愁情與無奈，對于詞人而言，擺脫煩惱的唯一方式便是融入自然，返璞歸真，將自己完全沉浸于空明沉靜的境界之中，從而得到心靈的自由平靜。“天階夜色涼如水”，繁星熠熠，又有明月相伴生輝，宇宙的永恒在這美麗的夜空中緩緩流動。有此風月，夫復何求？此時的“月”意象象征著詞人內心深處的歸隱愿望。將月視為歸隱意象的還有《朝中措》（身閑身健是生涯）中的“秋月”，此詞作于歸隱石湖期間，詞人已經(jīng)過上了平靜閑適的田園生活。“瓦盆社釀，石鼎山茶”，即使是在鄉(xiāng)村中的普通事物，也能帶給詞人滿心歡愉，得以引發(fā)“儂家便是仙家”之感。此外，還有《虞美人》（紅木犀）中的“無限月和風露、一齊香”，同樣抒發(fā)了向往自然風月之情。這些吟詠風月之詞，并非無病呻吟，而是詞人內心真實的美好愿望。

詞人也用“月”表達對友人的美好祝愿，如《臨江仙》（功行三千宜五福）中的“瓊枝春不老，壁月夜長妍”。這是一首祝壽詞，詞人用“璧月”象征永恒存在的事物，以此祝福朋友得以長生，身體安康，近似于壽比南山之意。

四、以月證史

滄海桑田，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之中，唯有天上一輪明月亙古不變。“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月用其每一次的升落盈虧，周而復始地忠實記錄著歷史更替與人世變遷。《石湖詞》中的《水調歌頭》正如是，以“月”證史，抒發(fā)詞人追古思今之情：

萬里籌邊處，形勝壓坤維。恍然舊觀重見，鴛瓦拂參旗。夜夜東山銜月，日日西山橫雪，白羽弄空暉。人語半霄碧，驚倒路傍兒。分弓了，看劍罷，倚闌時。蒼茫平楚無際，千古鎖煙霏。野曠岷嶓江動，天闊崤函云擁，太白暝中低。老矣漢都護，卻望玉關歸。

范成大曾將自己與善于用兵謀略的軍事家李靖相比，而在這首詞中，詞人登臨懷古仿佛又重見過去的將士們嚴守邊關，勇猛應戰(zhàn)的生活場景。山月依舊，不同的卻是流淌在其中的歲月所造就的物是人非。分弓亭上，詞人憑闌遠眺，水天之色、蒼茫平楚盡收眼底。在這時空交錯、煙霧籠罩之中，千古年華仿若凝縮為短暫一夢，山高水闊的景色背后隱藏著的是詞人心中無盡的蒼涼悲愴。詞人得以逐漸清醒，回到南宋山河破碎的現(xiàn)實之中，卻又無力為之，只能無奈地期望終有一日，國家得以收復失地。“月”意象作為超越古今的存在，遠離塵世喧囂，冷靜而客觀地見證著歷史興衰，為詞作平添了幾分悲涼、感傷的色彩。范詞中的豪邁不似蘇辛之詞的灑脫放達，其所寓哀愁在“月”意象的證史作用之中得以呈現(xiàn)。

五、以月為喻

月亮皎潔美好，散發(fā)著永恒的清輝。以月作喻體，用來比喻容顏美貌的女子在《石湖詞》中有詞一首，《好事近》：

云幕暗千山，腸斷玉樓金闕。應是高唐小婦，妒姮娥清絕。 夜涼不放酒杯寒，醉眼漸生纈。何待桂華相照，有人人如月。

“人如月”的比喻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如“北堂夜夜人如月”（《長安古意》），“壚邊人似月”（《菩薩蠻》）。在此詞中，有關“月”的意象出現(xiàn)了三次，“姮娥”、“桂華”以及最后的“人如月”。這首詞描寫了玉樓金闕之中的一位女子的閨怨之情。“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美人如斯，縱是廣寒仙子也會妒忌她的清麗顏色。然而她卻神色落寞，月下獨酌，不料酒入愁腸，化作離人相思之淚。“何待桂華相照？”，詞人不惜用月作為詞中女子的陪襯，襯托出這位女子傾城絕世的容貌，不落俗世凡塵的清雅氣質，與月宮中的姮娥形象彼此重合。正是“絕代佳人淑且真，雪為肌骨月為神”。

月不僅用來作人的喻體，其形狀也可以用以形容生活物品。如《臨江仙》（羽扇綸巾風裊裊）中的“留連月扇云衣”，化用班婕妤 《怨歌行》中的“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將滿月形狀形容團扇，使語言形象生動又具獨特美感。

結語

在《石湖詞》中出現(xiàn)的含有“月”意象的詞作還有許多。“月”本身所具有的種種特點、詞人所賦予“月”的不同的情感意蘊，以及用以描繪“月”的多種方式，使得《石湖詞》的不同作品呈現(xiàn)多元風貌，兩者相得益彰。總體而言，清曠皎潔的“月”意象與清空綺麗的《石湖詞》相互投合、緊密相連，成為范詞獨具的個人化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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