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長鶯飛的盛夏時節,我們慕名來到湖南中部地區的雙峰縣荷葉鎮富托村富厚堂——清朝兩江總督曾國藩故居。一排古色古香的青磚瓦房迎面而立,顯得十分莊嚴而凝重,大門門楣上方刻有“毅勇侯第”四個碩大的黑底金字。大門內侯府正宅傲然挺立在開闊的地坪上,正門上的“富厚堂”三個大字格外醒目。前正廳大門上方,曾國藩親書的“八本堂”黑底金字匾額赫然入目,其上方“太子太保”匾,紅底金字,古樸莊重,后正廳神龕上方橫梁正中,懸掛著清朝同治皇帝親書的“勛高柱石”大匾,金碧輝煌。無需對富厚堂作太多的描繪,我們從有一萬多平方米建筑面積的大宅院中,從一塊塊古樸滄桑的老牌匾中,已可想象出富厚堂當年宏大的規模和繁華的氣勢,能讀出主人生前尊貴的地位和顯赫的榮耀。
一
在這座古樸凝重的大宅院的南邊有一處突出建筑,這便是富厚堂最為生動、最有靈感、被稱為“精神中心”的曾國藩藏書樓,面積有2000多平方米。藏書樓為南北兩棟,南棟分“公記書樓”和“樸記書樓”。“公記書樓”面積最大,為曾國藩收藏文書檔案和書籍之所在?!皹阌洉鴺恰睘樵鴩L子曾紀澤所用。北樓是曾國藩小兒子曾紀鴻與其夫人郭氏的“芳記書樓”,與對峙的“樸記書樓”比較,面積稍窄。整個藏書樓建筑磚木結構,上下共三層,樓內每層立有12根大木柱。樓地板為深紅色漆杉木板。墻體結構三層各不同:第一層為閣樓,空間較高,不作藏書用;第二層用于收藏文書檔案及書籍資料,南北各有三個窗戶,間內光線較暗;第三層設計別致,三面1米以上墻壁處為全窗式窗戶,每個窗子均可向外撐開,窗下方有一可推拉木板,晴天時將方格窗向外撐開,可讓樓內通氣,陰雨天將窗子下木板往上推,可封閉窗戶,擋風防雨。三樓南面的門直通往外走廊,外走廊用來曬檔案、曬書籍。整個書樓,正如《臺灣曾氏文獻》主編吳相湘先生所述:“自庭院中遠眺,有些像國立北平圖書館。”
曾國藩故居藏書樓始建于1865年,曾紀澤受命北上剿捻,曾國藩令兒子將金陵家中的77箱文書檔案及書籍運回老家富厚堂。此時家中文案、書籍堆積如山,曾紀澤回老家后立即稟告父親:“惟書籍一時難以料檢,宅中無寬屋大樓便于藏度之所……男既出則無人能照管者,此其難也。”曾國藩即回信諭示曾紀澤與其叔商議建樓事宜,并強調“家中造樓藏書,本系應辦之事”。在當時戰火不斷,經費、木材、石料等供應非常困難的情況下,曾紀澤想方設法,將其叔曾國荃的宅基地兌換過來,請來了四鄰八鄉的能工巧匠,精心規劃設計。設計圖紙經曾國藩幾次修改審定,于1866年正式動工修建,藏書樓歷時8年才全部建成。
曾府藏書樓修筑十分堅固,樓基全部以麻條石奠基,樓墻墻角均為1米高的麻石,外墻全用打磨過的青磚平砌。所有青磚尺寸統一,均厚三寸,寬六寸,長九寸。墻體青磚歷經140多年風雨滄桑,磚與磚之間依然灰縫飽滿,異常堅固。書樓窗格、框架用料及制作相當講究,雕刻、油漆非常精細。故而藏書樓能經受住140多年風雨的摧殘和因朝代更迭帶來的人為破壞,使之成為國內遺留下來的四大古典書樓之一,也使得今天的人們仍然可以領略到晚清燦爛的建筑文明和書樓深厚的文化底蘊。據史料記載,樓內書架、書柜均為曾國藩親自設計,書柜四方為木框,頂和底以架乘之,可累三至四箱,開前門板可作柜,開后門板可通風,出門時,書柜四面關合可為挑箱,這也反映了曾國藩對處于戰爭環境中如何藏書讀書的設計理念。書樓每層均設有固定板梯,樓梯和樓梯口都比較窄,只能單線行走。我們從一樓看到三樓,攀爬在沒有扶手的陡峭木板樓梯上,踏著咯咯作響的斑駁樓板,撫摸那雙面四格的簡易書架,看看那深紅漆的特制書箱,在我們的腦海中,仿佛已經出現了那位嗜書如命的一朝重臣的身影和藏書樓升騰的精氣。
二
曾國藩一生酷愛藏書,書籍資料成了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他收藏書籍資料始于道光十六年,即金陵城“典衣買書”時。道光十四年八月,曾國藩參加鄉試中舉,于同年十一月來到京城參加會試落第。回家途中,船過金陵時,他在書市上一眼看中了《二十三史》,即決定買下,可當他一數囊中銀兩,買后則無回家之盤費。躊躇之余,想到自己身上還帶有四季衣物,他當即將其當給當鋪,終于買到了《二十三史》,從此拉開了他一生藏書的序幕。
在京城從事幕僚的13年間,既是曾國藩學習政治、軍事的重要時期,也是他購書、藏書、讀書、學習的黃金時段,他常利用“公余之暇,去琉璃廠遍訪書市搜尋書籍”,結識了收藏家莫友芝。從此,兩人以書為友,成為世交。后來,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便將莫友芝招于門下,不少經典書籍和資料就是通過莫友芝在江南一帶搜尋而來的。
曾國藩作為威震一方的朝廷高官,又在詩文書法界獨樹一幟,經常接受饋贈。江浙一帶為歷代刻書藏書之地,曾國藩任兩江總督期間,當地官吏士紳往往投其所好,以書相贈。另外,曾國藩還利用互贈或交換的辦法來收藏書籍、字畫等。據曾國藩日志中記載,從咸豐末年以后,他收到的贈書贈畫達30多批次,計600余種件,并多為名人所作。曾國藩很重視省志、縣志的收集,凡他做過官的地方,省、縣志大都被收藏進來,僅其母去世時,由曾紀澤從京城家中一次性帶回的就有18省部之多。
曾國藩收藏書籍資料不分階級派別,在對太平天國的戰事中,他下令設立了以張德堅為總纂官的采編室,組成程奉璜等40多人的采編隊伍,對太平天國的文書、綱領進行采集,并令程奉璜將所獲資料分門別類,“編輯成《賊情匯纂》,計一十二卷,圖七十一幅”。1857年,在家守制的曾國藩,資料收集渠道較前欠暢,便致書兵臨江西吉安的九弟曾國荃搜集書籍,“若鄉紳以遺集見贈者,或近處可以購覓,望付數種至家”。曾國藩在漂泊的一生中,幾度變居,書籍資料均隨時不棄不離。道光二十三年六月,曾國藩奉旨典試四川,需歷時四個半月,行前他清理了家中書籍資料寫下裝箱書目,將書隨身帶往成都。他叮囑家人“凡書籍、法典、鐘鼎皆可收存,為之目錄”。
太平天國失敗后,曾國藩將收藏方式轉為刊刻遺集,他設立了以歐陽曉岑為主管的官辦金陵書局,四處搜集,不遺余力刊刻名流遺作,僅他與其弟曾國荃捐資刊刻的《船山遺書》就達322卷之多。
曾紀澤在出使英、俄、法國期間搜集的有關英語、數學、政治、教育、醫學及《大英百科全書》等科技方面的書籍及其所著《中國先睡后醒論》《出使英法俄日記》等,則增加了藏書樓的科技含量。曾紀鴻與夫人郭筠收集的醫、卜、星、相、天文、數學、小說等類別的書籍,成為書樓的另一特色。
富厚堂藏書樓收藏中含金量最高的部分,則是曾國藩自己生平所思、所書、所言的歷史記錄文字,僅收入《曾國藩全集》的奏折、家書和日記即達數十萬字,其中包括抄錄的朝廷諭旨、奏稿副本以及朝廷給予曾氏及家人的褒獎榮譽字、匾、實物等。曾國藩收集此類檔案資料的做法是:每收到一份諭旨,必抄一份留存,每起草一本奏折均留下副本。他堅持每天寫日記,“將一日一事記于手冊,并毫不間斷”。從曾氏“典衣買書”至曾國藩1859年自稱家中收藏“業已百倍于道光中年矣”,可以看出曾國藩及后人為豐富藏書樓收藏所付出的巨大熱情和心血。
三
戰爭中曾國藩面對過一次次生死抉擇。每次離家前,他必對藏書樓的管理做出鄭重交代和再三叮囑。同治九年曾國藩赴天津辦理教案,臨行前立下遺囑:“余歷年奏折,須令吏全行擇抄……抄畢后存之家中,留與子孫觀覽,不可發刻送人,以其間可存者絕少也。”
在曾國藩的影響下,曾氏后裔對藏書樓進行了嚴格管理。藏書樓建成初期,樓內收藏由曾紀澤兼管。后曾紀澤公務繁忙,曾國藩《諭紀澤》云:“家中書籍,亦需請一人專為管理,否則傷濕、傷蟲?!痹谠疾炝硕辔粦械膱D書檔案管理者之后,彭芳六成為藏書樓第一位文書人員,第二位名賀老頭,第三位名王之陵,第四位名王席珍。這四位文書人員,前三位已早去人世,王席珍尚健在。他們對曾府藏書樓的管理都十分嚴謹,視藏書樓為機要重地,“視文書檔案資料書籍勝于自己生命”(王席珍口述),并規定除曾氏父子外,其他人均不得上藏書樓。民國31年,廣西文史館呂先生千里迢迢來到藏書樓查閱《李秀成親筆自供詞》等文書資料,曾約農安排其兄弟輪流值班監視。曾昭棉先生回憶說:“那次我在藏書樓陪抄了兩天?!?/p>
在富厚堂北側的一棟平房里,我們有幸見到了王席珍老人。1931年,這個只有13歲的小姑娘,跟隨年邁的父親王之陵,協助管理藏書樓。父親去世后,她一人獨管此樓,一守就是20個春秋。
“文書檔案、書籍史料是無價之寶,要像愛護生命一樣保管好?!庇涀「赣H的叮囑,接過父親的班,她像父親那樣一絲不茍。王席珍回憶,每天一大清早,她就來到藏書樓,在五花八門、密密匝匝數十萬卷的文書檔案和書籍中,不停地忙于粘貼、上線、裝訂、陳列、編目錄、檢索標志,防潮通風、打掃衛生等,數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她力求將繁雜而瑣碎的事務做得精益求精。抗日戰爭時期,曾府主人大多外出,獨守書樓的王席珍,使出渾身解數,將覬覷書籍的不速之客拒之門外。王席珍勤奮好學、耐心細致地管好了書樓,保護了書籍檔案,贏得了曾家幾代人的信任與贊揚。湖南解放前夕,留學英國、創辦長沙藝芳女校的曾氏后裔曾寶遜回府,當她看到自家書籍琳瑯滿架,類別、目錄分明,書樓一塵不染時,以“看護書樓,亦如自己生命”來評價王席珍,贊嘆王席珍“是個任勞任怨、負責盡職的好人”。于是將王席珍的報酬由每月谷一石加至兩石,每月銀元一塊加至兩塊,這也算是一種物質上的獎賞。
作為曾府藏書樓現今唯一的見證者,王席珍不時向前來垂詢的人們介紹著富厚堂的歷史,講述著藏書樓昔日的風華。她還想拄著拐杖,移步前往與自己相伴一生的曾府院內,攀上書樓,感受一下當年的心境。但這恐怕難以如愿,因她已患重病,雙腿不能站立。這不禁使我們在收獲中帶著遺憾和同情,也帶著感謝。作為與她同行的我們,在感受曾府檔案書香文明之時,也非常感謝這位書樓的老前輩以及她的三位前任:是他們的細心照看與管理,才使曾府收藏極大限度地減少了因戰事、動亂所遭的流失;是他們竭盡全力抵擋住風雨霉蟲對書籍資料的損毀,才創造出了中國歷史上文書檔案、書籍資料收藏的罕見奇跡。
四
曾府藏書樓數萬冊的文獻檔案資料,去向如何?據了解有四個去向。
一部分被帶到臺灣。解放戰爭時期曾氏后裔曾寶遜、曾約農帶往臺北五大特制鐵皮箱書物,現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一部分毀于戰火。光緒四年(1 878年),曾氏在北京臺基廠的新宅落成,故鄉藏書樓中的精品書隨之遷運進京。據曾紀澤在日記中記載:“查閱‘求闕齋’‘歸樸齋’書目,將開單由鄉中取書來京。”又據《曾寶遜回憶錄》記述:“1900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時,臺基廠房屋被燒毀,文正、惠敏公的書籍資料、紀念品以及當時名人的手跡連同房產,在兵亂搶劫后隨一把火灰飛煙滅?!睋尦龅牟糠肿喔?、家書和日記,后由曾紀澤帶回,交長沙傳忠書局。
政府接管了一部分。1950年10月,湖南省文管會成立不久,該會負責人陳浴新及保管組長陳粹,便來到雙峰縣,組織人員對藏書樓的書籍資料進行了初步清理,從中挑選了他們認為最為重要的200余擔,分四船裝載運往省城長沙。
一部分流散在民間。1950年,曾府藏書樓被政府接管,王席珍對藏書樓的管理權自然解除。湖南省文管會挑選了200擔以后,由于對藏書樓剩余部分未加封存,致使無人管理而散失。據說湖南省文管會的人一離開曾府,藏書樓便引來了很多的“淘金者”,其中有將領、軍人、學者,也有庶民百姓。他們帶著熱情、希冀和愿望,或欣賞、或消遣、或借鑒、或研究……藏書樓一時被擠得水泄不通。據說,現存的《李秀成親筆供詞》就是后來從民間搜集到的。近年來,從曾府藏書樓流出的曾國藩親筆題跋不斷為人知曉。今天的藏書樓已根據王席珍的回憶進行了修復,基本恢復了舊貌,但書去樓空,走在空蕩蕩的書樓上,我們不免產生一種莫名的惆悵、惋惜,甚至是傷痛。
關于藏書樓史料的編纂,早在曾國藩去世后,清王朝便組織人員對藏書樓尚存的一部分史料進行了整理編纂,出版了《曾文正公全集》,有效地保存了藏書樓的精華部分。新中國成立后,由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領導小組牽頭,對曾國藩的奏稿、家書、日記進行了廣泛搜集。1982年,湘潭大學結合藏書樓的各種手抄本進行整理,由岳麓出版社出版了《曾國藩全集》。從《關于(曾國藩全集>整理經過》的介紹中得知:曾府藏書樓收錄的奏章原稿原共37大本,分裝為64冊,起自咸豐四年(1854年)七月十一日,迄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正月二十八日,原稿均系八開紙,自右至左直書,每頁300至400字不等,按清代文書格式起草,有平抬、雙抬、三抬。因底稿出自各個不同時期幕僚之手,又經曾國藩親筆修改,字體有草書、行書、行草、正楷不一;整理收錄的奏章抄本共計4冊,90件,每件用宮堆紙正楷抄寫,半頁10行,每行24字,板框左右單邊,上下雙邊,版心黑口,單魚尾,無文記、頁碼,此類大多為奏章原稿所無,此共收錄于《曾國藩全集》的奏稿為12冊,計7252件,僅為曾國藩生平奏章的百分之六十。關于曾國藩的家書,王席珍介紹說:曾國藩的親筆共計98冊,幕僚奉命起草的計147冊,每冊封面寫有“灶知草”三字,共收錄在《曾國藩全集》的家書有1459封。至于家書是否有遺漏、遺漏多少,暫未考究。《曾國藩全集》出版后,各種有關曾氏的摘錄、編纂目不暇接,這使曾國藩這位傳奇人物的家世、人生、言論及歷史背景大白于天下。
(題圖:富厚堂)
作者單位:湖南省檔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