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狐妖的形象自晉代進入文學家的視野,經歷了以后各代不同程度的發展和演變,在傳統文化尤其是民間文化中已經儼然成為一個文化母題式的存在。唐傳奇作品《任氏傳》一反之前的狐妖形象,展示了一個具有鮮明唐代特色的狐妖形象,對于研究唐人對狐妖形象的接受心理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任氏傳》;狐妖;唐人;接受心理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2
狐妖形象自晉代就已經出現,到了唐代,此類神怪小說已經不僅僅局限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志怪”的目的,而更多的把現實人生納入其中,通過奇聞異事來表現對社會的觀照。狐在中國唐代以前的文學作品中大多是以邪魅的形象出現,而《任氏傳》講述的卻是一個化成美女的善良的狐妖與貧困無家、寄人籬下的鄭六之間的愛情故事,刻畫了一個豐滿的狐妖形象。在唐代特殊的文化環境之下,我們可以從《任氏傳》中看出,唐人對于此類人狐婚戀的小說的認識經歷了一個開放接受、將異類人化、人化后的再次物化的過程,帶有明顯的時代特色。
一、唐人開放的文化心理
唐代經濟發達,國力強盛,文化政策非常開放,有利于各種思想的發展,形成了文化多元化的現象。李澤厚曾在《美的歷程》中寫道:“古今中外文化的大交流、大融合,無所顧忌地引進和吸取,無所束縛、無所留戀地創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傳統,便形成了盛唐之音。”①這種盛況的形成離不開唐朝統治者開明的態度,唐高祖就提出“三教雖異,善歸一揆”的觀點,唐高宗說“釋道二教,同歸一善”,武則天提倡“佛、道二教,同歸于善,無為究竟,皆是一宗”,睿宗也說“釋典玄宗,理均跡異,拯人化俗,教別功齊”。即便是到了安史之亂之后,這種態度也基本上沒有改變。這種自上而下的開放的文化政策,使得唐王朝的意識形態并沒有局限在單一的宗教上,而是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這種多元化的意識形態也就直接導致了一種寬松的文化氛圍,各種學術思想和異域宗教在唐代都得到了自由的發展。由此,唐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種開放、寬容的文化心態,對于原本令人畏懼的神怪現象的接受程度也就較前代更大。
狐仙事實上既不屬于佛教也不屬于道教。此類妖物是經過長時間吸收“氣”的物質,能夠識人言、講人語、學人道、幻人形,從而具有變“形”之能力。這與佛道所宣揚的“萬物有靈”、“鬼神變化”觀念不謀而合,因此隨著佛道的發展,狐妖的存在也就有了理論支撐和為大眾所接受的土壤。在這種文化環境中,狐妖崇拜就成了唐代民間的一種常見的文化現象。張鷟在《朝野僉載》中就有記載:“唐初以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飲食與人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②在《任氏傳》中,也表現了唐人對于狐妖之事的看法。鄭六早上“坐以候鼓”詢問旁邊鬻餅的胡人時,胡人回答:“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今子亦遇乎?”雖然胡人對這事有些感慨,但從言語中我們可以看出胡人不僅對狐妖之事坦然接受,就連對“誘男子偶宿”之事也是見怪不怪了。《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六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③由此管窺,我們可以推而廣之看到整個唐朝社會對于狐妖以及與狐妖結合的看法。在思想開放的唐人心中,狐妖已經不是讓人敬而遠之的邪惡的存在,也不是飄渺而不真實的異類,而已經漸漸融入人們的生活、信仰中,被人們普遍接受。
二、接受過程中狐妖的人化
妖狐化為美女的傳說,早在魏晉時期就已經出現。郭璞的《玄中記》最早提到狐能幻化出人形:“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④可見,當時的狐妖還是鬼魅甚至是邪惡的形象,在表現異類婚戀的志怪小說中,也往往都是這些狐妖大膽主動,勾引男性,體現出未加掩飾的原始的狐性乃至獸性。而到了唐代的《任氏傳》,作品中關于任氏的刻畫雖然也有“物性”的殘留,如任氏為滿足韋崟的色欲而兩次蠱惑美女的行為等等,但總體上來講任氏已經是一個“人”的形象,而且是有著善惡兩面的豐滿的人的形象。
就惡的一面來講,如果說她用法術蠱惑美女的行為是她“物性”的殘留,那么她在小說中表現出的女性的不合禮教的輕浮,正與現實生活中妓女形象相吻合。在初見鄭六的時候,任氏表現出“白衣時時盼睞,意有所受”,實際上就是一種挑逗的行為。任氏雖然沒有屈服于韋崟的淫威,但是也“日與之游,甚歡,每相狎昵,無所不至”。此類的描寫具有濃厚的青樓色彩。程國賦認為“人與鬼魂、動植物怪魅(女性)戀愛的小說,其中大多數篇章都是對現實中文士與妓女交往、戀愛的間接反映。”⑤這也間接證明了任氏身上已經有了“人性”的存在。當然,這種冶艷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任氏這個形象的藝術魅力,但也在傳播過程中滿足了市井民眾的庸俗的審美享受。
從善的一面來講,任氏已經有具備一定程度的道德和禮教觀念,和志怪小說中的狐魅形象有了本質的不同。首先,當鄭六在西市衣肆再次遇見任氏的時候,任氏坦誠地告訴鄭六“凡某之流,為人惡忌者非他,為其傷人耳。某則不然。”這種毫不掩飾的態度,表現出了任氏的心地善良,并無害人之心,甚至對自己的身份有一種自卑的心理。這種“側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的行為也從一個側面展現了她的的自尊、自重。其次,任氏在面對意圖不軌的韋崟時,先是讓小僮假稱其不在家,自己則“匿于扇間”;被發現之后又竭力抵抗,抵抗不成又用入情入理的勸說和譴責,最終改變了韋崟的心意,并使其折服在自己的品行之下。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她都沒有展現狐妖的異能傷害韋崟,其品行可見一斑。最后,任氏為了追求幸福的生活,竭盡全力為鄭六籌劃住所和什物器皿,并且為丈夫出謀劃策,求取錢財,展現了一個家庭中“相夫”的能力。這種能力也是魏晉時期志怪小說中的異類所難以企及的。
事實上,中唐之后,國勢漸衰,但士人們對盛世仍有一種留戀和幻想,當這種幻想作用在女子身上的時候,便出現了將心中完美的女性幻想成異類的傾向。正如作品中的任氏,既具有妓女的美貌和主動,有具有賢婦的貞操和遵從,正是這種女性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既滿足了人們色欲的需求又滿足了人們精神的需要。這樣的任氏“既是現實生活中的人,而又帶著種種神奇的色彩;亦狐亦人,亦人亦狐,人中有狐,狐中有人,集人狐于一身。”⑥但是作品中表現的任氏的人性特征明顯地大于她的狐性特征,這是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狐小說的任何作品的。
三、人化后的物化
在《任氏傳》的最后,作者用史家的口吻評論道:“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表面上是給予了任氏很高的評價,但這種評價依然是將任氏物化成一個附屬于男性的存在后品鑒式的表揚。這種“物化”已經不同于其原本的“物性”,而是其“人化”之后女性身份的“物化”。即便作者說“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于賞玩風態而已”,但在這種隱晦的自炫之下,作者僅僅是脫離了對于其“風態”的賞玩,依然沒有跳出對其任氏亦可魅惑,亦可貞烈的行為的賞玩。
首先,作品竭盡全力從側面表現了任氏的美貌,如家童回復韋崟時就說:“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與各個美女相比較的時候,又多次說“非其倫也。”買布的張大見到任氏驚道“此必天人貴戚,為郎所竊。且非人間所宜有者,愿速歸之,無及于禍。”如此花心思的來展現任氏的絕美,正體現了她在人們心中已經被物化稱為一個絕美的、值得炫耀、值得玩賞的寶物。
其次,盡管任氏對鄭六滿含愛意,但鄭六對于任氏的感情很難用愛情來定義。在最初遇到任氏時,鄭六被其容貌所誘惑,一夜貪歡。早上得知任氏是狐妖的時候,面對胡人的問詢,他“赧而隱”,否認見到任氏,他這里的表現沒有后怕也沒有慶幸,只是赧然,表現了對自己色欲熏心行為的有意的掩飾。至于后來他尋找任氏,并急切的表示愿意與其結合,大部分的原因還是“想其艷冶,愿復一見之,心嘗存之不忘”,任氏對他的吸引力也是致命的吸引力也僅僅止于色相上而已。與任氏結婚之后,更是“雖晝游于外,而夜寢于內,多恨不得專其夕”。種種表現都說明,鄭六對于任氏的喜愛,只不過是色欲熏心的產物,而遠遠夠不上愛情。若鄭六真的對任氏有愛情,又怎么能在韋崟凌辱任氏之后與韋崟“相視飴樂”,怎能容忍她與韋崟“日與之游,甚歡,每相狎昵,無所不至”呢?文中另一個男子韋崟,雖然在表面上對任氏“愛而重之”,但對于任氏為其蠱惑的美女也是來者不拒,樂在其中,他所謂對任氏的“愛”也不過如此。
最后,在儒家禮教的影響下,男性自然而然的將女性放在附屬的位置上,但更重要的是,女性也將自己放在一個弱勢的地位上。任氏在與鄭六相許時就說“若公未見惡,愿終己以奉巾櫛。意有小怠,自當屏退,不待逐也。”在婚后的生活中任氏也處處遵從鄭六的意愿,最終落得個“徇人以至死”的下場。
作者將任氏的最終的死亡歸結于獵狗的追咬,并沒有歸結于更加深入的社會原因,前人認為這樣的做法減弱了故事的悲劇性,但這也正說明了雖然這說明作者雖然將其賦予了人性,但是依舊是將其看做是物的。雖然鄭六和韋崟都有傷心的表現,但這種傷心并不是對于一個人逝去的傷心,而是自己逝去一個可以賞玩的“尤物”而引發的心痛。
《任氏傳》成功塑造了一個豐滿的狐妖形象,被唐人普遍的接受,也對后世的文學作品有很深的影響,也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唐人的文化心態。此后,宋代有了演任氏故事的大曲,金代也有《鄭子遇狐妖》的諸宮調,清代有崔應階改編自《任氏傳》的《情中幻》雜劇,到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此類狐妖的形象就已經極為常見了。《任氏傳》使良善的狐妖形象深入人心,是不可多得的唐傳奇精品。
注釋:
①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128
②侯忠義.隋唐五代小說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55
③黎靖德.朱子語類:第8冊[M].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3245.
④李防.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⑤程國賦.唐五代小說的文化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158.
⑥王思宇.亦狐亦人,可愛可親[A].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唐傳奇鑒賞集I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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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侯忠義.隋唐五代小說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3]黎靖德.朱子語類:第8冊[M].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4]王平.古典小說與古代文化講演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5]程國賦.唐五代小說的文化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6]王思宇.亦狐亦人,可愛可親[A].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唐傳奇鑒賞集I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7]劉偉.從《任氏傳》看狐精小說沿革至唐傳奇的走向[J].寧波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4,(4)
[8]程毅中.唐代小說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