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時期,以天命觀念為主的思想領域的劇烈變化對早期詩歌的功能轉變和詩歌內涵的確立都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隨著天神權威的衰落,套在人身上的神權枷鎖漸漸解開,人的主體意識更加鮮明,表達訴求也趨于強烈。本文依托《詩經》文本中的具體作品,重點分析了在詩歌題材的拓展方面,天命觀念的重要影響作用。
關鍵詞:天命觀念;《詩經》;題材內容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2
殷商時期,以青銅文化為代表的奴隸制度發展到了巔峰時期。這時,神靈信仰也由分散走向集中,各種具體的天神、地靈或祖先鬼魂都被整合到一個由至高天神“帝”統轄的神靈體系中。出于對天時氣候的依賴和王權、個體對于命運的強烈關注,人們只能頻繁地通過巫卜去小心占求神的意旨,或者用祭祀歌舞的方式娛悅神靈。頌詩大雅就是在這種祭祀歌舞儀式中使用的樂歌,在題材類型上主要表現為對上帝的敬畏膜拜和對祖先的贊頌,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在周王朝統治時期,政權的更替使得原始的天命神權遭遇了沖擊。周初統治者對“天命靡常”進行了重新認識和苦苦思索后,附加了道德意義的天命觀最終確立,具有無上權威的至高神“天”不再任情使性的干預人事,而是作為人間秩序產生的本源和最高原則,讓人們對禮制進行自覺的遵守和維護。原始的歌舞祭祀儀式被下移改造為實現國家意志的各種禮儀。詩歌作為禮樂文化的建構部分,開始適用于各種禮典儀式,由此從頌詩中衍生出雅詩。政治美刺詩、燕饗詩等題材紛紛涌現,用以配合不同的禮典儀式,詩歌的關注點也從神秘的天神意志、先祖事跡而逐漸向人間的君臣政治和人倫關系轉移。其后周王道中衰、“禮崩樂壞”,諷諫怨刺之詩大作,神權和王權一并遭到質疑。神靈意志主導的天命觀向天道自然轉移,人們漸漸脫離神靈王權的束縛而進入主體覺醒、個體獨立的時期。此時變風變雅大量興起,詩歌從神權和王權的禁錮中走出來,主題內容擴展到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既有貴族文人傷時哀怨抒憤之作,又有展現民眾生活百態的農事詩、戰爭徭役詩與情愛詩。可以說,天命觀念在商周時期由重神到重人的巨大轉變及周末至上神靈的隕落,促使詩歌從神壇轉到政治再到個人,這使得我們的詩歌從開端時期就具備豐富的題材類型,展現廣闊的生活圖景和多樣化的情感體驗。
一、祭祀詩與民族史詩
在《詩經》中,祭祀詩與民族史詩同為祭祀中的頌辭,主要集中在三頌和大雅。祭祀詩與民族史詩都是贊頌神靈、先祖、祈福禳災的祭祀頌歌,只是因為有的祭歌重點歌頌描述先祖事跡而具備了“史詩”的基本特征故被稱之為民族史詩。比如《商頌》中的《玄鳥》、《長發》、《殷武》,這組祭歌追溯了商民族的起源,追憶先祖先王事跡,頌揚了英雄祖先以武力征服、統治天下的宏功偉業,可稱其為商族史詩;《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五篇祭歌,歌頌了后稷、公劉、太王、王季、文王、武王的輝煌功績,并記錄下周民族自母系氏族社會后期到滅商建國這一段漫長時期的歷史,是一組名符其實的周民族族史詩。從商周兩組民族史詩的對比中,可以看到民族文化間的差異和天命觀的變革。民族史詩實屬祭祀詩中的一類,其主要祭祀對象為先公先祖,但因其對本民族早期歷史多有記述而具備了豐富的歷史價值、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故而具有獨特的地位而在祭祀詩中單列出來。
祭祀詩的祭祀對象包括先公先王和山川社稷天地之神,比如《商頌》中的《那》與《烈祖》頌祖祈福,描寫隆重的祭祀場面,《周頌》中祭祀山川河岳的《天作》、《時邁》、《般》,祭祀田祖、祈谷慶收的《噫嘻》、《臣工》、《豐年》、《良耜》等。一般認為《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也是描述春夏祈谷、秋冬報賽的農業祭祀詩。《周頌》中大部分詩篇都是祭祀先王的,如《思文》祭祀周部族始祖后稷,《清廟》《維清》《維天之命》祭祀文王,還有《武》、《桓》、《賚》等追述先王的創業史。有的時候祭祀上天與紀祖頌歌合于一詩中,比如《周頌·維清》:“維清緝熙,文王之典。肇禋,迄用有成,維周之禎。”“肇禋”即出師祭天之典,從祭祀上天到上天功成,這是文王的功德、周族的禎祥。另外,《大雅》中的《文王》《思文》《思齊》及上述五篇周民族史詩也都是屬于贊美英雄祖先的祭祀頌歌。
祭祀詩出于巫、史、樂官之手,作為祭祀儀式中的一部分,它起到溝通人神的作用。從商頌與周頌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對暴力的崇尚已轉變成對德行的謳歌。祭祀詩雖然只是《詩經》中的一小部分,但其在反映上古宗教文化、祭祀禮俗、天命觀念及政治思想方面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二、政治美刺詩與燕饗詩
政治美刺詩與燕饗詩是《詩經》中的兩個重要主題類別,在雅詩中占很大的比重。它們不同于頌詩的告神之作,是在禮樂制度下著眼現實政治及人倫關系的作品。
政治美刺詩包含頌美詩與怨刺詩兩類,前者產生于西周初、中期,后者產生于西周中后及東周初期宗法封建制衰落、禮崩樂壞的時刻。政治頌美詩主要指卿士大夫所作,“以述其政之美者”的作品,比如《大雅》中的《泂酌》、《假樂》、《卷阿》、《韓奕》、《烝民》等;《小雅》中的《天保》、《南山有臺》、《裳裳者華》、《都士人》等。具體到內容上,有的贊頌美好的容貌舉止,如《大雅·崧高》《小雅·都士人》;有的頌揚執政者的德行和功績,如《大雅·假樂》、《大雅·烝民》、《小雅·裳裳者華》等,其實這些頌美詩一般都包含了這兩方面的內容,將人物的美好儀容與君子美德相結合。這些詩篇主要通過對貴族階級或某些典型人物的贊美,而顯現出政治頌美的傾向,起到鞏固政權的作用。與政治頌美詩相同,怨刺詩的創作目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維護政權穩定,只是這些詩篇創制于國勢衰微的時候,所以以規諫、諷喻為主,抨擊貴族失德,揭露時政弊端,比如向統治者進言規諫的《大雅·民勞》、《大雅·桑柔》,抨擊權臣宵小的《小雅·節南山》《小雅·巷伯》《小雅·小旻》等。這些怨刺詩篇以或憤怒或哀怨的語調控訴現實,其目的只是“一究王讻”(節南山),希望通過政治改良來鞏固統治。
燕饗詩的創制與周代禮制密切相關。《周禮》記載,當時的禮包括五大類:吉禮、兇禮、軍禮、賓禮和嘉禮。嘉禮的主要功用是融合人際關系,內容包括婚禮、冠禮、立儲、饗燕等禮儀,燕饗詩則是直接反應嘉禮中饗禮、燕(宴)禮等禮儀活動的詩,故也稱為禮儀詩或宴飲詩。應用于不同的禮儀,燕饗詩的類型也多種多樣,有表現饗禮的《小雅·彤弓》、《小雅·鹿鳴》,反映燕禮活動的《小雅·南有嘉魚》、《小雅·賓之初筵》《魯頌·有駜》,還有反映鄉飲酒禮的《小雅·常棣》《小雅·頍弁》等。這些詩篇作為禮樂儀式的一部分,不僅僅是對倫理道德的規定,更與國家意識形態、制度法令密切關聯。所以無論是人倫氣息濃厚的燕饗詩,還是政治傾向鮮明的美刺詩,它們實則都處于周王朝統治的政治語境中,具有維護王權和宗法制度的意義。
三、戰爭徭役詩、農事詩與情愛詩
《詩經》是一部多方位展示上古民眾社會生活的風俗畫卷。戰爭徭役詩、農事詩與情愛詩,表達的是個體在生活化語境中的情感意志,它們從不同的生活場景中反映了深刻的民族精神和豐富的個體情感。
戰爭與徭役是見于周王朝歷史始末的重要社會活動。《詩經》中反映戰爭和徭役的作品大約有三十多篇,其中既有表達御外保國的激昂壯歌,又有厭倦戰爭徭役、思念故土親人的哀婉心曲。在同樣的戰爭題材中不同的詩篇反映了不同的情感,比如《大雅·江漢》、《小雅·出車》、《小雅·六月》、《秦風·無衣》中展示了強盛軍容和昂揚士氣,表現了民族凝聚力和自信心;而《小雅·采薇》、《豳風·東山》則主要反映了詩人對戰爭的厭倦和哀傷情緒。相比戰爭詩而言,徭役詩的情感表現較為統一,或為表達思鄉戀親情感,如《王風·鴇羽》、《衛風·伯兮》;或為感嘆命運不公的怨尤情緒,如《小雅·何草不黃》、《王風·揚之水》、《召南·小星》。
農事詩本是指描述農事生活及與農事直接相關各種活動的詩歌,它包括農業祭祀詩和農業生活詩。由于上文所述的祭祀詩中已包含了農業祭祀詩,故為了避免類型劃分的重疊,在這一部分主要關注的是直接描寫農業生產活動的農業生活詩。在農業生活詩中,既有主要展現農業耕作活動的《小雅·甫田》、《小雅·大田》,又有描寫其他生產活動的詩篇,包括描寫婦女采摘活動的《周南·芣苢》、《魏風·十畝之間》,敘述人們放牧活動的《小雅·無羊》,涉及奴隸伐木勞動的《魏風·伐檀》,還有表現全方位農事生活的《豳風·七月》。農事詩是周代農業社會背景下的產物,從《周頌》里的農業祭歌、《大雅》中周民族史詩涉及到農事活動的詩句,到《小雅》《國風》中直接反映農事生產生活的詩篇,農業活動貫穿了周民族發跡、興盛、衰落的各個時期。
情愛詩是《詩經》中的一個重要類型,它因表現的是永恒不衰的愛情命題又極具審美價值,故而廣受近現代研究者和讀者的關注和喜愛。情愛題材在《詩經》中占有極大比重,既有描寫男女愛戀喜憂的情詩,如《周南·關雎》、《衛風·淇澳》、《鄘風·木瓜》、《檜風·素冠》等;又有表現男婚女嫁的婚戀詩,如《周南·桃夭》、《鄘風·君子偕老》、《衛風·碩人》等;還有描寫婚姻破裂的棄婦詩,如《邶風·谷風》《邶風·柏舟》《衛風·氓》。這些詩篇表現了男女在愛情、婚姻中的真實感受,突出了個體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是人類主體意識覺醒的詩意表達,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和審美意義。
其實,《詩經》中的各詩篇在內容上是難以截然劃分而歸類的,它們有的一身而兼容上述兩三種題材,有的又不能歸于上述幾種類型,比如一些懷人之作或民俗詩篇。所以,這種對詩篇題材的劃分只能是粗線條式的,不能做到精準無誤,僅期望以此能夠展現詩三百在創制過程中題材擴展、主題傾向的大致路徑。
從以上對具體文本的解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天命觀念嬗變對《詩經》創作中題材內容的拓展造成的巨大影響。從殷商至兩周,天命觀念處在對天帝鬼神信仰從加強規范到削弱懷疑的過程中。隨著天神權威的墜落,人的主體意識一步步覺醒,人們開始突破天帝信仰崇拜,而更多的傾向于人的價值理性判斷。這一時期,以天命觀念為主的思想領域的劇烈變化對早期詩歌的功能轉變和內涵確立都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隨著天神權威的衰落,套在人身上的神權枷鎖漸漸解開,人的主體意識更加鮮明,表達訴求也趨于強烈。在個人化的抒情主體漸漸覺醒之后,言志抒情的詩歌才真正興起。具體到《詩經》文本中,從頌詩大雅的頌神紀祖逐漸轉向變風變雅的抒情言志,詩歌題材便從祭祀詩、民族史詩擴展到政治美刺詩、燕饗詩,最后編入戰爭徭役詩、農事詩與情愛詩。語境上由重神人關系的巫文化語境轉向重君臣政治的禮樂文化語境,再移至關注人類普遍情感的生活化語境。由此,詩歌也經歷了一個從“詩言神(天)”到“詩言志”的功能過渡,脫離了神圣禁忌宗教活動儀式化的光彩神器功能,或者政治節慶典禮政教化的華麗外衣功用,開始向生活化性情化的方向發展。這也促成我國的詩歌不同于西方宗教圣歌的特色——這是因為它在開端時期就經歷了由神本向人本的轉變,從而更加趨向于關注此岸人生。
本項目獲廣西民族大學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資助,項目編號:gxun-chx201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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