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葉芝最富盛名的詩歌中常常出現天鵝,這一意象貫穿了他不同的創作階段。本文選取了葉芝不同階段的三首著名詩歌,分析了其中出現的天鵝意象在反映詩歌主題方面的不同作用和各自的藝術內涵。天鵝的意象內涵的變化,也是葉芝象征手法和關心主題的變化,凸顯了葉芝詩歌藝術和思想逐步發展成熟的過程。
關鍵詞: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神秘主義;象征手法
中圖分類號:I5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2
威廉·巴特勒·葉芝是愛爾蘭著名詩人和戲劇家,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領袖之一。他曾獲得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被T.S.艾略特贊為“當代最偉大的英語詩人”。他優美的詩歌常常滿載神話色彩和富有宗教內涵的意象,這并非僅因為他獨特的神秘體系和后象征主義創作手法,還因為他有著豐富人生經歷、體會過深刻的思想情感變化。白鳥或天鵝的形象為他所偏愛,曾多次出現在其名篇中;這些美麗形象中所蘊含的意義和反映的詩歌主題都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貫穿了葉芝象征主義詩歌的始終。
一、浪漫主義詩篇:愛情理想與高尚追求
《白鳥》是葉芝1892年獻給他所傾慕的茅德·岡的愛情宣言,他寄自己所思與“浪尖上的一雙白鳥”,希望自己和岡能像這對白鳥,遠遁凡塵,長相廝守。葉芝同茅德·岡曾在海邊散步,岡對他說自己愿化為一只海鷗。海鷗是自由高遠的象征,正如當時熱烈地投身在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和各種政治、社會活動中的青年茅德·岡,滿懷朝氣勃發的革命熱情;而同樣擔憂民族命運的葉芝,卻又感到當時社會上的斗爭一派亂像,國人的精神狀態與自己崇尚的凱爾特古代英雄的氣質相去甚遠;他試圖擺脫這種無奈的困境,尋找現實問題和精神追求之間的不和諧。詩歌中的白鳥是葉芝使用的象征符號,反映了詩歌的三個主題:愛情,避世,及詩人的藝術追求。
19、20世紀之交,世界詩壇正逐漸完成從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的過渡。早期的葉芝詩歌中彌漫著濃厚的浪漫主義和唯美主義風格。青年葉芝是個滿懷遙遠夢想的詩人,他的詩歌總是充溢著自然氣息和仙境之美。這時的他也對美好的愛情充滿了渴望和幻想。1889年他初遇茅德·岡,立刻陷入對她的狂熱癡迷。《白鳥》一詩語言優美細膩,結構整齊,讀之朗朗上口;詩中處處流露出超脫俗世的自然之美。一雙白鳥是作者理想愛情的化身,圣潔高貴的白鳥出沒于浪尖,超然于塵世之嘈雜,只顧相嬉相愛,沒有一絲煩惱,不受半點束縛。這正是青年葉芝對自己愛情追求的詮釋。
葉芝在詩中勸解岡,不要追求“藍星的幽光”和“流星的閃爍”,他自己厭倦了塵世里暫時的輝煌與熱情,因此也希望岡不要只著眼于表面的現象。看似風起云涌的民族政治浪潮掩蓋著葉芝長久擔心的民族精神的空虛。岡曾說想化為海鷗,乃是希望無畏地與大海上的風暴抗爭,象征著愛爾蘭自由斗士與英國殖民壓迫對抗到底的激烈情緒。白鳥是葉芝的理想化身,他希望能保持內心的寧靜祥和,去往那“無數島嶼”和“妲娜的海濱”,遠離政治的風暴,體現了他的避世傾向。葉芝一生致力于振興愛爾蘭民族靈魂的事業,但他并不熱衷于政治斗爭,早年的葉芝更是對此感到厭倦。他向往的是永恒的精神之美和藝術之美,與風暴抗爭的海鷗雖然悲壯,在葉芝看來卻不如白鳥之高潔。白鳥是靈魂崇高的象征,是達到永恒之境的藝術理想的化身。“在那里時光肯定會遺忘我們,悲傷不再來臨;很快我們就會遠離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蝕”。愛爾蘭真正的復興不在于如何激烈地與英國斗爭,而在于能否保有崇高的民族靈魂,不被世俗污染,一如葉芝憧憬的凱爾特英雄一般,將愛爾蘭的品格傳播于世界。
二、現實主義詩篇:寂寥的悲歌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人生經歷的變化,葉芝逐漸擺脫了早年詩歌風格。他詩歌中溫柔的愛情、童話般的自然美景和避世傾向逐漸散去,他開始用象征手法表達現實。
1916年葉芝第二次來到好友格里高利夫人的庫勒莊園,他在秋色下的庫勒湖畔寫下了《庫勒的野天鵝》。但詩人的既無意描寫秋色下的林木湖水之美,也不再歌頌天鵝之高潔,全詩總體上呈現一種悲觀寂寥、沮喪無奈的情調,與其早前清麗高雅的風格大不相同。詩人此時借天鵝這一意象表現的又是完全不同的思想感情。
詩人先表達了對自己年紀老邁、青春已逝的哀嘆。他感嘆第一次來到庫勒數天鵝已經是十九年前,如今“一切都變了”,自己是青春已逝的老人,而暮色下的天鵝仍然光輝依舊、美麗如昔地飛過他頭頂。年輕的他意氣風發,有無窮的熱情和力量;在《白鳥》之后的數年,葉芝積極參與到振興愛爾蘭民族文化的社會事業以及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里;而1916年愛爾蘭復活節起義遭到了英國鎮壓,起義的組織者被處死,其中不少是葉芝的好友,這使得葉芝深受打擊,他失望、沮喪,更加憂慮民族的命運。
我曾觀賞那些漂亮的生靈,
現在我心中悲酸。
……
它們尚未厭倦,情侶雙雙,
它們的心尚未衰老;
……
它們依然帶有熱情或征服。
詩人看到天鵝出雙入對,一如二十余年前自己在給岡小姐所寫《白鳥》一詩中那樣恩愛。葉芝看到此景,怎能不觸景傷情?它們可以劃水,可以飛升;它們不會變老,自由自在。但是詩人的愛情卻再不能像《白鳥》中所期望的那樣幸福美好。在岡的丈夫因組織暴動被處死后,葉芝的求婚仍然被拒。他痛苦地感到自己仍舊無法忘懷對她的愛情,余生只能在遺憾中度過。他對民族的前途和自己的生活都感到悲觀和失望了。對葉芝來說,天鵝不再令他想起愛情的甜蜜和美麗,而是越發讓他感到自己處境的凄涼。當他從早年的夢里醒來的時候,只發現“它們已飛走”。
此外,天鵝還有著更深層次的意義——詩人社會理想的破滅。葉芝1897第一次來到庫勒莊園,初次接觸到貴族階層的生活。此后他便非常憧憬傳統貴族崇尚禮節、謹守秩序、舉止優雅等種種美德;他認為恢復貴族階級代表的社會秩序是拯救混亂墮落的現代社會的最佳方法。因此他的“天鵝”意象也是社會理想的化身,美麗、高雅、從容。然而白鳥和天鵝作為藝術象征能夠超越時間臻至永恒,現實卻并不如葉芝所期盼。20世紀,資本主義工商業和城市中產階級繼續壯大,貴族階層趨于消亡,葉芝感到非常失望,因為連社會理想都破滅了,彷徨中迷失了通向未來的方向。
三、神秘幻象:文明和歷史的輪回
《麗達與天鵝》是葉芝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象征主義作品,由于詩中使用了高度象征性的手法以表現詩人獨特的神秘主義歷史觀,本詩意蘊深刻復雜,多年以來一直是文人學者熱衷研究的對象。
詩的前9行描寫的是宙斯所化的天鵝對麗達施暴,麗達掙扎不能而失身的過程;后六行則是探討這一行為的后果——麗達產下海倫和克呂泰妮絲特拉,海倫引發特洛伊與希臘之戰,毀滅了特洛伊文明,克呂泰妮絲特拉則謀殺了丈夫希臘主帥阿伽門農。本詩以《麗達與天鵝》為題,詩中卻沒有提及天鵝二字,只有巨翅、蹼、喙、白羽提示了天鵝這一意象。這些被割裂的部分各自對柔弱的少女展開襲擊,它們的動作散發出巨大的暴力色彩和色情意味。
在葉芝過去的詩中,天鵝即使代表了他不同的情感和理想,但一直維持著高貴優雅嫻靜的美麗姿態,這與本詩的天鵝形象之間有著極大的落差。
天鵝意象的變化與葉芝的生活經歷和其神秘主義象征體系的最終形成有關。葉芝在創作《庫勒的野天鵝》后一年終于結婚,婚后他與妻子喬芷生活和諧,后來還生下愛女。他得以安心地鉆研自己的神秘學和象征手法。他在稍后出版的《幻象》一書中對自己詩歌中神秘意象和象征理論的闡釋。
葉芝認為人類的歷史就像兩個不斷旋轉的錐體構成的螺旋,是一個不斷循環的過程。每一次循環的周期為兩千年,每個新文明的誕生循環都開始于一只飛鳥和一位女子的邂逅。麗達與天鵝的交合正是天神預示希臘文明之始,就像圣母與代表圣靈的白鴿交感誕下耶穌和基督教文明。飛鳥對于葉芝乃是一種啟示。終身沉迷神秘主義唯靈論的葉芝認為這些通天徹地之生物可以傳達眾神的意志,使人在精神上接近神。天鵝是天神宙斯的化身,被分割為部分的天鵝顯示出的是冷漠、強大、無所不在的外部力量,是身為人類的麗達不可抗拒的支配性意志。人類歷史的變化自有其天定的規律,不為所動而且不可逆轉。葉芝用鳥的意象表達對歷史變化的看法也見于其他詩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乃是《第二次降臨》中的獵鷹和鳥群;飛鳥傳達了葉芝感受到的神示,他認為基督時代的兩千年即將過去,歷史將要迎來“巨獸”橫行的混亂時代。
天鵝與麗達交合的結果是海倫和克呂泰妮絲特拉,她們分別代表著愛欲和戰爭;而葉芝認為愛欲和戰爭是歷史循環的根本動力。天鵝與麗達充滿情色氣息的交合是人類的愛欲本能,而造成“墻垣坍塌”、“阿伽門農慘死”。特洛伊的戰爭摧毀了舊文明,卻催生了新的希臘文明。神的化身天鵝同時具有破壞力和創造力,推動了文明的新舊交替。而詩歌最后提出的疑問表明,人類雖然不能改變歷史的進程,卻可以在歷史變化中“汲取他的知識”,以利于日后文明的發展。
考慮到時代背景,天鵝和麗達也可能象征了英國和愛爾蘭的關系。英國的力量和文化像天鵝一樣強大而兇暴,而愛爾蘭則像麗達一樣受其壓迫。大多數愛爾蘭人民在與殖民力量斗爭的過程中對英國文化的態度褒貶不一。詩人葉芝是用英語寫作并融入愛爾蘭特色的成功典范;他雖然抨擊英國的殖民壓迫,但也不否認英國文化對愛爾蘭產生的積極影響。宙斯雖然用下流的手段欺騙并強暴了麗達,而其化身的天鵝卻是美麗崇高之物;高貴外表下隱藏的欲望雖虛偽茍且,也能夠在神人合一的過程中授予人知識和力量。愛爾蘭民族對待殖民歷史也應該采取客觀的態度。
結語
青年葉芝充滿了凱爾特神話式的浪漫幻想,寫出的詩歌洋溢著青春和自然之美;中年葉芝人生積淀日益厚重,慣用象征手法反映現實內容;在他的暮年,葉芝的詩歌更煥發出了后象征主義的光彩。神秘哲學的形成使得他在藝術創作上更上高峰,而他更多思考的不再是個人情感和生活,而是人類與歷史、時間與變化、生命與藝術等主題。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葉芝以自己生活和藝術創作中不斷涌現的新思想和真實情感賦予天鵝不同的內涵和意義。通過對這一意象的探討,可以明顯看到這位偉大的詩人一生情感和思想變化的軌跡和藝術造詣不斷升華的歷程。在審視葉芝詩歌的美學和文學價值時,應堅持文本意象分析和文本外視角相結合,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位真誠的詩人是如何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詩歌創作中去的。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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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葉芝著,西蒙譯.《幻象》.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