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還是經常地想念他。
父親名諱楊明安,他兄弟五人,我四爸、幺爸都喊他三哥。自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大爸和二爸,聽說他們都去世早,只有二爸留下了一兒一女。
其實,我父親原名叫楊興龍。按資陽老家殘存的《楊氏族譜》記載,我們的先祖系湖北省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故藉人氏,明代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宦逰入川,至清康熙時,四世祖楊寅被欽點為正八品,于丙辰年重新修定家譜,以厚其根本,復排班輩于下:
國正天心眷顧長 龍光顯著慶平章
中中中中中中下 下中下中下中下
洪基遠紹家常泰 祖德昭明世代祥
中下下中中下下 中中下中中中下
父親的昭穆當為第八代“龍”字輩。早年聽父親講,我爺爺去世早,奶奶拉扯他們幾兄弟,生活很艱苦,父親十三歲多就到中和場學徒當廚子,先學白案(面食),后又到資陽縣學紅案(肉食),最后到成都幫人并安家,改名楊明安。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的恩師童韻樵與我父親同庚,特為我父親撰寫了一幅藏頭聯相贈:“明理繼前代,安居教后人”。真是書文雙絕,我至今珍藏。
我父親一生從事的職業都是炊事員,現在都叫廚師了。社會地位不高,但很實惠,特別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個天災人禍的日子里,我二爸就是那陣子餓死的。那是一個饑餓的年代,一個見了能吃得的東西,喉嚨管就能伸出手爪爪來的荒唐歲月,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當時我們生活在機關大院里,每家每戶都不允許自己開伙,必須在機關食堂搭伙。飯是定量搭配罆罆飯,只有菜湯(實為刷鍋水)是敞開的。所以每逢開飯都搶先舀湯,一是打上面漂浮的油珠珠,二是撈下面沉底的菜渣渣,無論是機關里的干部,還是家屬院的小孩都這樣,肚子餓了那里還有什么體面可講。理所當然,炊事員也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一天配一兩,餓不到司務長;一天配三錢,餓不到炊事員。我就經常在夜里,被下夜班回家的父親從被窩里拎起來,迷迷糊糊的往嘴里胡亂塞一些饅頭餅子一類的東西又睡。有句土話說得好“吃得飽,睡得著,免得蚊子咬腦殼”。吃飽了又睡,那才是一種幸福。
我父親是機關大院出了名的老好人,為人和善厚道,人緣很好,但對子女的教育卻特別的嚴厲。他信奉“黃荊條子出好人”的道理,但凡我稍有差錯,或與鄰居小孩打架,或老師家訪告狀,或淘氣尿床等,都免不了好一頓“筍子熬肉”的伺候,整個少年時期都是這樣度過的。到了夏天,衣衫單薄,露在身上的烏紫色的鞭痕特別刺眼,院子里有些大人心懷同情或不懷好意的說:這娃兒是不是他親生的喲,啷個下手這么狠哦!聽到這話,我就會傷心的流淚,幻想著有人說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將我帶走,可見當時我對父親的怨恨是很深的。
直到我1966年上初中,一來住校離家遠,二來參加了紅衛兵,有了“天兵天將”的護身符,父親的“筍子熬肉”我才少有享受。真正感到父愛如山的深沉和厚重,那是1968年的寒冬。
我是綿陽中學初69級的學生,讀了三年初中,沒有摸一天書本。1966年秋入學,參加紅衛兵,憑一張校革委開的串連證,免吃免住免車票,在全國幾個大城市逛了一圈,抄了幾本革命大字報,惹了一身跳蚤虱子才回家。1967年文攻武衛打武斗,因為年齡小,沒有機會上戰場,只有偷偷摸摸背到父母,到學校去弄槍耍子彈。1968年復課鬧革命,學校派來軍宣隊,工宣隊,押著革命小將成天早請示、晚匯報、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又先后到工廠學工,到農村學農。1968年年底,我們學校被安排到先鋒公社(逰仙公社)八大隊學農,主要任務是幫生產隊收紅蘿卜和挖花生。收紅蘿卜是苦差事,打霜天,拔出的紅蘿卜要用手抹干凈,最后,手指頭凍得像一根根紅蘿卜。挖花生是美差事,軍代表工代表宣佈紀律,勞動過程中,可以吃,不準塞包包。開始以為耳朵聽錯了,當確認可以吃,隨便吃后,城頭的娃兒哪里見過這么多花生可以隨便吃,結果是,第二天早上天才麻麻亮,我們班二十多個男生,就有十多個齊刷刷地蹶著屁股蹲在駐地的田坎上拉稀,女生們大概都躲在屋后的竹林盤中方便去了。
拉了兩天肚子,感到腳跁手軟,一不小心掉到冬水田里,崴了腳,閃了腰,整濕了棉衣棉褲,軍宣隊工宣隊派生產隊的保管員,一個40多歲的漢子,用我帶去的棉被將我裹起,用雞公車推我走了30多里路,送我回家。
1968年的嚴冬,天寒地凍,渾身濕透,渾身傷痛的我回到溫暖的家,因為發高燒,迷迷糊糊的我,看到了紅紅的焦炭爐火,看到了浮了一層紅油的酸辣面,最后看到了父親一雙紅紅的眼圈,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親流過淚的眼睛,我心里一震,我看到了慈祥,感到了溫暖,以前對父親的怨恨頓時冰消雪融,我趕緊低下頭去,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面條,覺得到面里的豬油香味比以前濃了許多。
花開花落,又是一年桃紅柳綠時節,桐子花含苞欲放,清明節快到了,人們又開始以不同的形式來祭奠自己的祖先和緬懷逝去的親人。我又想念起我的父親,僅此以小文,問候父親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