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話主義”中對話巴赫金

摘要：巴赫金從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分析中發展出“對話主義”，“對話”并不囿于文學層面，它有著深遠的哲學基礎，對社會政治都有著啟示性地指導。巴赫金在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對話中不僅挖掘陀氏，更是對“自我”的認知，而后人對巴赫金的研究亦應該將“對話”作為方法論來運用，在與巴赫金的對話中發現當下社會的“自我”。

關鍵詞：對話主義；他者；自我

中圖分類號：I0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2

一.復調小說和對話主義

自50年代巴赫金的手稿被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①被再版，到60、70年代，由克里斯蒂娃和托多羅夫將之譯介到西方社會，80年代在歐美學術界家喻戶曉，無論在俄國還是在西方巴赫金研究都已經成為一個熱點。而巴赫金思想在中國掀起的熱潮最初是由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的研究帶來的額外成果，巴赫金是研究陀氏一座繞不過的山峰，二人之間的聯系是難以割裂的，除去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關系，更是一場跨時空的“對話”，巴赫金對陀氏的剖析也是對自我的深度認識。在俄國學者談論的巴赫金既是一種在文化禁錮言論封凍之后對“發言的沖動和渴望，一種對未來的希望，也蘊含著對當下的受損的自我的修復”②，在這點上，中國的學者無疑有著許多的相似之處。

巴赫金在盧那察爾斯基等人的研究基礎上提出了陀氏小說的最大創新之處，又延伸至陀氏的小說之外，將之命名為“復調小說”。復調即沒有主旋律和伴聲之分，所有的聲音都按自己的聲部同時發聲，相互重疊但不相融。巴赫金將此音樂術語化用為文學的專業名詞，他在《陀》中提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思，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這確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③巴赫金的這一發現肯定了陀氏對舊有的藝術模式的突破，眾聲喧嘩的狂歡取代了“獨白型”的一言堂，而“復調”的意義并不僅限于文學之內，更在思想之上，從歷史的觀點來看，巴赫金“描述了文化轉型時期的語言的與意識形態的向心力與離心力的沖突、撞擊，語言霸權的解體，中心論神話的崩潰”。④

在《陀》中，巴赫金多次地提出復調小說的出現是相對于傳統的獨白型小說而言的。在獨白型小說中，作者是全知的“上帝”，小說中的人物是作者手中的棋子，小說只有一個聲音，就是作者的聲音。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屬于這個類型，無論是安德烈還是聶赫留朵夫，他們雖都具有完整的人物形象，但不過是作者思想的附屬品，托爾斯泰小說中的思想是統一的，主角和配角都是為了共同表達作者預設的主題而存在。長期以來，大多數的研究者都將陀氏的小說歸為獨白型，甚至像盧那察爾斯基這已觸及陀氏小說核心的學者也未打破成規。他們企圖將眾多紛繁復雜的思想意識加諸于一人身上，統一成一個完整和諧的世界觀，發出獨白式的聲音，結果往往出現牽強附會的哲理議論。而陀氏所創造的復調世界，突破了固定的獨白型歐洲小說模式。所以這種新型的小說模式是難以納入以往的任何小說類型中去的。

獨白與復調的最顯著的區別在于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關系是控制還是平等，在獨白型小說中，主人公是作者思想的傳達者，而在復調小說中，主人公與作者并肩而立，能與作者的意見相左甚至能抵抗作者的意見，伊凡諾夫將之所概括為：確立他人之“我”不作為客體而作為另一主體（即“自在之你”）。巴赫金在《陀》中的這個觀點與之在現象學時期對主人公和作者關系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他認為作者是第一位的先于主人公的存在，他對主人公具有構建和超視的作用。巴赫金思想前后期的矛盾對于理解作者與主人公的關系并不是一種障礙亦不可以割裂而視，對于矛盾的深究反而有助于將這個問題從文學的層面上提升到哲學的視域中來思考。巴赫金在《論行為哲學》中闡述了他關于人的存在的觀點：每一個人的存在都具有唯一性，他所處的位置不可替代、不可重疊。因為“我以唯一而不可重復的方式參與存在，我在唯一的存在中占據著唯一的、不可重復的、他人無法進入的位置”。⑤巴赫金認同舍勒的這一理論，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外位性思想：自我與他者都各自處在專屬于自己的唯一的位置上，因而便形成了自我在他者之外的情形，即自我在他者的外位，他者在自我的外位。誠然他者對于自我具有天然的觀察視角，但是所有獲得的信息皆是外在的、表面的，因而相對是膚淺的，自我的內在世界對于他者是無法觸及的盲點，豐富的、深刻的自我意識只能存在于自我的唯一之點。巴赫金思想中作者與主人公關系由控制向平等的轉變，正是其哲學思想不斷拓展而帶來的合理性變化。

在復調小說中，自我與他者轉換為作者與主人公，作者與主人公各具意識，互相獨立，但不意味著二者毫無瓜葛，巴赫金在其中發現的“對話主義”是西方美學史上極具影響力的理論。巴赫金對“對話”的重視是他對一元性的獨白世界的反抗，他在《陀》中感慨而言：“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⑥對話的形成需要必備幾個因素。第一，自我意識的完備。“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⑦。陀氏在《窮人》中描繪小公務員杰符什金：“（我）驚慌失措，嘴唇和雙腿瑟瑟發抖。……我打右邊朝鏡子里一瞅，我所看見的模樣簡直可以叫人發瘋……將軍大人注意看了看我的模樣和我的衣服。我記起來鏡子里的模樣了，我趕緊去找紐扣！”在這段引述里，讀者無法描繪出主人公的畫像，但是在主人公的意識流淌中確實可以感知其個體的生動存在，我們在這里看到的不是杰符什金，而是嘗試著從杰符什金的視角認識自己和世界。但并不意味著作者身份的隱退，作者在創造主人公的過程同樣是自我意識表達的過程，作者在對主人公的創作中發現自我，在這個過程中實現了作者與主人公的對話和交流。第二，是對話雙方主體的獨立性和平等性。不論是主人公還是作者，都不是之于他人之“我”的客體，還是另一個主體，即“自在之你”，正是在地位平等、價值相當的不同意識之間，對話性才能產生相互作用，此前已有論述此處便不遑多論了。第三，對話立場的未完成性和不確定性。巴赫金認為陀氏的作品中“作者對主人公所取的新的藝術立場，是認真實現了的和徹底貫徹了的一種對話立場，這一立場確認主人公的獨立性、內在的自由、未完成性和未確定性”⑧。未完成性和未確定性特點的出現是因為在對話當中，不能將他人意識作為客體來觀察，而只能進行對話交流，第四，巴赫金對于語言雜多現象報以積極性的看待。主人公主體意識的展現，并不等于作家聲音的消退，作家的藝術構思、審美思想依舊完整地灌注于作品之中，作者將眾多的聲源集中在一個共時性的平臺之上，矛盾沖突同時展現，作者在其中始終保持著積極性。巴赫金從文學的對話主義出發，深入到社會層面、思想內核，打破了一元的中心主義，“強調的是文化中向心力量和離心力量的交替運動，中心化傾向和非中心化傾向的互相抗衡，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文化發展的張力”⑨。

二.“對話主義”的超越性意義

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早已超出了語言學和文藝學的范疇，他的對話實際上是一種理想的人類交往模式，這也許正暗含著一元化制度的解構，這正是最優秀的學者的社會承擔。在俄語的說法中，“這個詞（思想）指這樣一位知識分子：他有著隨意的跨學科的學術興趣以及哲學愛好”⑩。這正與后來對“知識分子”的定義不謀而合，從專業知識出發超越專業領域以哲學式的理智介入公共生活，對社會輔以關懷，憑借專業背景的權威身份，以理性的反思構建起批判社會的輿論氛圍。在這一點上，巴赫金也學并未自覺，但確確實實踐行了一生，其對話主義、復調理論等都在文學之外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我們可以看到，巴赫金對話主義的產生和發展，有著一系列特定的歷史背景，對話主義、復調小說理論只有在俄國這片受到資本主義沖擊的土壤中才能發芽生長。在二人的成長過程中都經歷過劇烈的社會變動。落后的沙皇文化、奴隸主制度遭遇先進的外來的資本主義制度、共產主義運動，一場社會的大變革在俄國掀起，每一個階層都在變革中被觸動每一個角落都動蕩彭澎湃，矛盾在彼此的邂逅中被激發，一個失衡的世界發出嘈雜的聲音，彼此對話、多聲部的出現都得基于這樣的客觀的社會背景。正如巴赫金在解釋別林斯基所下的“俄國生活的百科全書”的定義時，認為它指的是“俄國生活在此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聲音說話，用時代所有的各種語言和風格說話”。除此之外，自然科學領域相對論的提出，20世紀以來的戰爭以及東西方意識形態的對抗對人類的精神戕害，俄國蘇維埃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轉型與文化斷裂，以及20世紀的語言學轉向，共同催生出對話主義這獨特的理論。

“重疊”是陀氏筆下最常出現的孿生兄弟似的主角，靜坐一隅，自我解剖，在自言自語的對白（即于“自我”的另一部分的對話）中找到“他者”。閱讀巴赫金與陀氏的傳記總是容易將二者混淆起來，兩者在俄國的文學史上仿佛是映照著出現，巴赫金對陀氏激蕩靈魂的小說的分析便是超時空的對話，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對自我的發掘與認識。就研究題材而言，巴赫金在陀氏、拉伯雷及其他作家間尋求著對話，還不僅僅限于此，對話主義是巴赫金的研究所得更是其行為方式的準則，在研究觀念上，他在俄國、德國以及其他國家的思想觀念間尋求著對話，在研究視域上，他在文學、哲學、人類學以及語言學種種不同的學科之間尋求著對話，他研究的是作品中作者與主人公以及主人公的之間的對話，同時也是他與作者、與主人公以及其他研究者的一次對話。巴赫金在彌留之際留下最后一句話：“我走到你那去了。”“你”之于巴赫金是一生求索的歸宿，它不是確切的某人某事，沒有時空的束縛，那是他棲身的精神“彼岸”，巴赫金昭告人們他的思想唯有通過“對話”才能顯現。就讓他去到“彼岸”，與我們隔岸對話吧，且容我們慢慢打造承載思想的小船，不為渡河，只為徜徉。

注解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后文簡稱為《陀》。

②梅蘭：《巴赫金哲學美學和文學思想研究》，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

③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④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頁。

⑤馬克思·舍勒《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轉引自卡西爾《人論》，甘陽譯，（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版，第40頁。

⑥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4頁。

⑦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1頁。

⑧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頁。

⑨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頁。

⑩TheFirstHundredYearsofMikhailBakhtin，NewJersey：PricetonUniversityPress，1997，pp.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