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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苦也好,幸福也罷,人的一生不可能只用一個形容詞來概括。到了江河日下,風燭殘年的年月,回頭看來時的路,也不可能只洋溢著一種情感。悲涼一生,也有那么一段最好的時光揣在懷里,時不時拿出來看看,呼口氣,擦出光亮,也能從心頭開出花來。
老屋自然不是人,那是幾間土瓦房。老屋其實并不老,沒有輝煌的過去歲月,也沒有悠久古老的歷史。它是我爺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從我們祖先的老房子的地方分家以后,白手起家建起的一幢四間五柱瓦房。幾代人依著這間土屋自也是經歷了無數的悲歡。陪著爸媽大半生的光陰,迎接了我的出生也承載了我的童年,世界在一個人心里的基本圖像是在童年形成的。我的童年是屬于老屋的,它盛著我的過往,也盛著老屋的美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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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之后,老屋雖是頑強著站住了腳跟,沒有被顛覆至傾倒,卻也是受了瓦落土崩墻傾柱斜的損傷,倒了兩塊石頭墻以及上方的三垛籬笆墻,老屋呈現出殘破之相。到了來年重建的時候,國家出了一筆錢,爸媽便決意在山腳下靠近公路的田地里修一棟新房以免去上山下山的辛苦。新屋落成入住,老屋的歷史使命到這里似乎是圓滿的結束了,但老爸的堅持卻是推卻了接二連三的買家,留下了這一畝三分地和那上面的建筑。雖說是留了下來,但家里的家具卻是都搬到了山腳的新家里,老屋也成了一個養牛養雞的場所。幸得老爸每日要上山耕種、喂養,老屋也才不至于落得個被“喜新”的人們“厭舊”而無人問津。
每次節日回到老家,我也總是泛起重返老屋的陣陣沖動,但每每總是被山路勞累,天寒風燥或艷陽暴曬所累,還沒出發就散了心氣,換了念頭。終是,再訪老屋而不至。
今年春節剛回老家的第一天,我就再次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己將重返老屋,憑吊古今。這個決定旁人看來,多有不屑。但也幸虧了這個溫暖的春節,讓我真正鼓起了勇氣,再一次走上了那塊熟悉的土地。
老屋的破敗是料想中的,但是周遭環境的改變,卻是讓我大吃一驚。看著屋前干涸的水塘,荒廢的菜園,我不禁回想起老屋的那段最好的時光。
老屋是我出生并長大的地方,雖然自從上小學后,多數時間呆在學校里,和老屋渡過的日子寥寥可數。但是老屋占去了我記憶的大部分,老屋的變遷史,老屋周圍茂密的樹林、幽靜的空氣,以及老屋在我心魂里埋藏的一切,深深淺淺的浮現著,浮現著。
3
老屋位于半山腰一塊稍微平整的山坳里,老屋背靠大山,對面也是大山。坐東向西,左南右北。因地制宜,老屋由相對簡單的材料構成,主體是木結構組成,所謂的五木朝天,三木落地,木頭的柱頭、檁子、椽子。四周的墻是用泥粘合著石頭砌起來的,屋的正前方和屋上方四周是先用竹篾編織嚴密,然后糊上三合泥,正面刷上白石灰。屋頂用蒼黑的泥瓦蓋著,瓦溝用幾塊亮瓦,增加屋子的采光性。下雨時,看見順著瓦溝而下的水流,或緩或急,潺潺可愛。屋后的竹葉或樹葉落在亮瓦上,還會有各種奇異的圖案。陽光透過來,一道能夠看見灰塵漂浮的光亮在屋子里行走。
老屋后的水井是爺爺修了老屋后淘出來的,一塊巖石下方滲出水,四周用石片砌成窯狀,就是一口水井。我的記憶里,水井上方有芭蕉樹,還有藤蘿纏繞。能看見水源源不斷從巖石里滲出,清澈無比。水質純凈,冬暖夏涼,清涼爽口,從不干涸。老爸用竹筒把井里的泉水引到老屋的水缸里,減少了擔水的辛苦。幾十年來,那水井默默滋潤著我們。父親在水井后種的杉樹已巍然成林,水井里的水更加充沛。
老屋旁的銀杏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樹干有兩人合抱那么大,兒時的我并不知道銀杏是什么活化石,但在我的眼里,它與神秘相關聯。樹上的鳥窩及鳥兒,跳躍的松鼠,秋天飄飛的金黃的葉子,以及樹上寥寥的幾顆銀杏總能把我是思緒牽引。
老屋孤獨的矗立,與其他的房屋人家有些距離,我們說是單家獨戶。因為如此,我便缺少玩伴,老屋便成為我成長的朋友,它見證我的喜怒哀樂,盛著我的夢想歡樂。
老屋前有一個草坪,用作曬壩,用篾席曬糧食,玉米,稻谷,小麥。平常,我在上面做游戲,跳沙包,自娛自樂。拿著用小鐮刀從竹林里砍來的小竹棍亂舞,想象自己是在孤身迎戰千軍萬馬。
草坪的前面種著蘋果樹,梨樹,桃樹,甚至是花椒樹,核桃樹,春芽,白楊。數量不多,各種一棵,他們都會開花,開出不同的顏色,但是能結果的,是其中的少數。在果樹上飽餐的記憶總是那樣美好。有些樹不結果,或者不是水果。但這絲毫不能阻止我對他們的愛,我會成天成天地掛在樹上,看著遠方,隨便亂想。
夏天,滿耳還有不休的蟬鳴。樹下是一片美人蕉,開起來就是一片火海。其實,不用擔心,火海的下面就是一個水塘。水塘邊長著柳樹,記憶中的他總是撐著一把綠油油的傘為池塘里的泥鰍遮陽。老屋周圍有一些自留地,種些玉米、洋芋、紅苕以及一些蔬菜,災荒年的救命糧。后來就是純粹的菜園,絕對環保,絕對綠色,豐富著我們的餐桌。
早晨,鳥鳴聲將我們喚醒,心里留下歡快的鳥鳴聲,是我成長的背景音樂。嘰嘰喳喳的麻雀,歡呼雀躍的喜鵲,總在老屋前后不辭辛勞地沒完沒了鳴叫。他們棲息在老屋四周的樹上,或是歪著腦袋在鳥窩里吊嗓子,或是站在樹枝上伸長脖子練聲,或是在樹葉里來回穿梭。傍晚時分,坐在屋前的板凳上,看太陽緩緩落下對面蜿蜒的山邊,晚霞變換著美麗的圖案,引發我對山那邊的無限遐想。聽風拂過山林,或低語,或咆哮,動聽的是那沙沙作響的樂曲。直到廣播的聲音霸道地在山村響起,那時候對于廣播有著朝圣的虔誠,由此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山外的事,由此也迷上了“小喇叭開始廣播了”的旋律,直到夜色彌漫,母親借著昏黃的煤油燈在灶頭忙碌家人的晚飯。
老屋自南向北依次是廚房、雜物堆放及睡房、堂屋和睡房。最南邊緊靠銀杏樹的是廚房,留下母親辛勤操勞以及智慧的地方。母親早晨起床從廚房開始忙碌,上午勞作回家、晚上回家都得在廚房為家人拾掇一日三餐。
我和弟弟像是從餓牢里放出來的,母親在灶頭忙碌的時候,我們就像跟腳棒,繞著母親轉,頭掛在灶頭上,急迫得像餓癆鬼。母親一邊抱怨著一邊想辦法打發我們。尤其是燉肉之類,只有稍微熟點,母親就撕一些姑且安慰著我們,有時候,我和弟弟在廚房里灶頭邊案板邊就吃飽了,不用等到正式在桌子上吃了。后來知道很少有像母親這樣嬌慣孩子的。母親對孩子總是仁慈的,尤其是那樣的年月,寧愿自己餓著,也要想方設法給孩子吃飽。
廚房里還有一溜壇子,大大小小的,分別裝著腌菜、泡菜、醪糟、豆豉,也是母親智慧的見證。
廚房的美好記憶還和過年相對接,那些過年時菜能夠吃到的美味,比如蒸的原子、炸的酥肉,還有蒸甜肉,回味著,依然美味。平常能吃到雞蛋羹,那也猶如過年了。當然,也有等米下鍋的窘迫,用還沒有成熟的玉米磨漿做水粑,用南瓜葉在鍋里滾過避免粘連,用核桃煉制權當油腥,都被經受煙熏火燎的四壁記錄。老屋是沒有煙囪的,煙霧在廚房里彌漫,透過瓦縫飄浮在房頂上,泄露給村莊作息的痕跡。
廚房和雜物堆放屋之間的門檻是屋里最高的門檻,大概是地勢造成的。小時候曾在那里摔過跟頭,摔了碗。由此引來父母的心疼,伴隨著父母的罵聲。好了傷疤忘了痛,摔的不計其數。雜物間里一邊堆放著一些農具,鋤頭、鐮刀。一邊堆放著盛米面的器具。一邊還有一張床,爺爺曾住在那里。關于爺爺的記憶比較模糊,他生病了,父親背著他就醫,在一個飄雪的日子,他就離開了,我那時只有六歲。
堂屋是比較重要的地方,大門正對面的墻上有一神龕,上方有“天地君親師位”。過年過節,爺爺會在那里做一些祭拜,后來父親做的時候沒有爺爺那樣虔誠,我們也就不關心那個牌位了。兩邊墻上有我和弟弟的涂鴉之作,太陽、月亮以及顯擺的漢字,最榮耀的是那些我們掙的獎狀,父母總是端端正正的張貼在那里,供向外來人夸耀。
屋里的大方桌在有客人的時候,才有幾分生氣,母親會操弄出幾樣菜來招待客人。平常是獨角菜而已,有時候根本不上桌,在廚房就解決一頓。平常有人來客往,大家也是在堂屋里擺龍門陣,那是我比較欣喜的時候,專心聽著別人講話,小孩子總是那樣好奇。墻邊有一火塘,冬天的時候發揮著作用,溫暖的火塘,渲染家人的溫馨和美。
最北邊是睡房,我出生的地方,給我停歇的地方。母親經常說我睡覺很深,說是把我扔到大河里都不會醒。母親應該是采用了夸張的手法。但是老屋許是寧靜的地方,讓人踏實。即使長大后,偶爾有了失眠的跡象,回到老屋,我卻能安然入睡。
我曾經有個妹妹,她兩歲的時候,因為肺炎與我斷了姐妹的緣分。即使自己那時年幼,有些細節還是留存著。大家夸贊她的情節,她生病后父母背她到醫院去的情景,父母失魂落魄回來時我向他們討要妹妹的哭鬧,“送給別人了,大了就回來了”父母是這樣回答我的,幾十年了,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后來,外婆經常給母親送吃的,外婆說:你要有妹妹了。一天,一陣哭聲,我去到睡房,母親躺在床上,外婆在一個木盆里洗孩子,那就是我的弟弟。于是,老屋里又有了我和弟弟的許多往事。
老屋有過一些變遷,包產到戶以后,二嬸回老家來種包產地。二爸在縣城附近教書,二嬸本來在縣城里做臨時工的。二嬸回來后就分家了,四間房子,各分兩間,相對來說就擁擠了。于是,父母買了老屋前面的會議室,所謂的會議室,是我們生產隊修建的一個專門供生產隊集會的兩間七柱土墻房子。因為我家是我們生產隊的中心位置,會議室就修在我家曬壩旁邊的平地里。包產到戶的時候父母花200元買下來的,分家后,我們就住到會議室。用籬笆分成四格:廚房、堂屋和兩個睡房。
我在那里度過的是初中時光,那也是父母比較勞累的時候,幾十畝的田地要勞作,供養我們兩姐弟讀書,還要修房子。我那時也做力所能及的家務,或是看牛。母親也曾說過,好多人家的女孩都沒有讀書了,也曾想過不讓我讀書了,但是,我那時在山溝里是比較有名的,成績好,老師認為我是能夠讀出來的。父母對我寄予了很大期望。所幸我是跳出了農門,在當時,大家都是歡欣的。
我師范畢業的時候,父母對老屋的改建工程也結束了。他們把以前的廚房和雜物間的后面延長了兩個柱頭的空間,也就是七柱了。然后在廚房的南邊,也就是銀杏樹(我們叫白果樹)的地方新修了一間。于是,我們又搬到改建的老屋里去。會議室就做了保管室了,用來裝糧食農具等。后來,二嬸也到縣城做生意去了,那兩間房屋也交由父母看管。弟弟后來也考了出去,只有父母一直守著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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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曾是我們的物質家園,它更是我的精神家園。
時光游走,再難回頭。這老屋的美好時代是回不來了,連同一起丟掉的,還有什么呢。記憶就是這樣神奇,關于老屋的細枝末節總是翻騰著,老屋的柱頭瓦片與記憶嚴絲合縫的銜接著,給心小小的悲喜。
老屋,我心的寄托,我情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