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穆旦《詩八章》的題目變化

摘要：《詩八章》的題目有“詩八首”和“詩八章”兩種說法，厘清詩歌題目變化軌跡，對于詩歌的整體把握及其局部細節的釋疑，皆大有裨益。

關鍵詞：《詩八章》；題目變化

中圖分類號：：I207.2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1

《詩八章》最初刊載于一九四二年四月的《文聚》，題為“詩八章”。一九四五年，聞一多編選《現代詩鈔》，該詩入選但題名由“詩八章”改為“詩八首”。一九四七年五月，穆旦自費出版了《穆旦詩集（1939—1945）》，詩集中的《詩八章》恢復原名，這一調整在一九四八年穆旦自編的一本詩集中依舊得到他本人的確認。就詩歌各部分的具體內容而言，無論“詩八首”還是“詩八章”其實是無所規約的，因為它根本不指涉詩歌的相關細部，它無法明示或暗示這首詩大概或究竟要闡發的內容，就如同李商隱的《無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無所謂題目的題目。然而，就詩歌本體及其各部分之間的關系而言，是“詩八首”還是“詩八章”則意義重大?！罢隆薄笆住弊怨沤员粡V泛用于表述詩歌篇章或段落，但在現代漢語中，二者的釋義卻區別鮮明：“章”意為“歌曲或詩文的段落”，而“首”則通常是作為量詞來描述獨立個體的。質言之，“章”強調個體之間的內在關聯性，而“首”則趨于表述個體的獨立性。換言之，對于“章”“首”的選擇直接關涉到是將這組詩理解為“一首詩”還是“八首詩”的詩歌本體問題，事關重大，不容忽視。那么，究竟應該選擇“首”，還是“章”呢？

自這首詩誕生伊始，圍繞這個問題的爭論就莫衷一是。孫玉石先生在細讀這組詩時，曾斷言，“這一組詩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它以十分嚴密的結構，用初戀、熱戀、寧靜、贊歌這樣四個樂章（每個樂章兩首詩），完整地抒寫和禮贊了人類的愛情”，“（這組詩）是一篇愛情的啟示錄，也是一首生命的贊美詩”。[1]這種觀點無疑是以“章”為規范，而把這組詩理解為了“包含了八個章節的一首詩”。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孫玉石先生明明是按“章”來理解這組詩的，卻在行文中將“詩八首”作為了詩歌題名，這類混亂現象還不同程度出現在其他論者的文章之中，譬如學者李方，他在其《穆旦與現代愛情詩》一文里，本采用了“詩八首”這一題名，可在分析這組詩時，卻使用了“章”的內含。將穆旦的這組詩解讀為一首詩，幾乎已成通行看法，鄭敏、李方、高波、梁秉鈞、李俏梅等，許多學者都持這種觀點。當然，學界也不乏以“首”來理解這組詩的聲音。作為當年西南聯大文聚社的核心人物，林元先生就曾經回憶，這組詩發表在《文聚》上時題名乃“《詩》（八首）”，意即他認為這組詩是八首獨立的詩，只因其在創作時間和靈感來源上具有同一性或相似性才被置于一處。聞一多先生更是以“首”的概念來理解這組詩歌的鮮明代表。相關資料表明，穆旦的這組詩最早發表于西南聯大時期的學生刊物《文聚》第一卷第三期上，題為《詩八章》，直到聞一多先生將其選入《現代詩鈔》時，才更名之為《詩八首》。并且在《現代詩鈔》中，聞一多先生于全書目錄上赫然標識著“穆旦十一首”，而在全書中，選入的穆旦詩作，除去《出發》《還原作用》《幻想的乘客》三首之外，就僅?！对姲耸住?，如此看來，聞一多先生自然是把《詩八章》看作是“放在一起的八首詩歌”的。對于此，還可以從《現代詩鈔》里找到一個佐證：在正文中，聞一多先生在標注《詩八首》的題目時，較之詩歌正文用字，他將“詩”字擴大了字號，而將緊隨其后的“八首”二字則縮小了字號。這一題目格局更進一步證明，聞一多先生是將這組詩歌當作八首獨立的詩來看待的。這種觀點甚至延及國外：一九五二年，一位美國詩人把穆旦的詩歌編選進了《世界名詩庫》，被選入其中的穆旦詩歌竟是其《詩八章》的其七和其八兩則，可見這位選編者亦是將穆旦的這組詩歌視為各自獨立的八首詩的。

穆旦本人對此持有何種傾向呢？對照《詩八首》的“原刊本”、“初刊本”和“定刊本”，仔細梳理這組詩歌的題名演變軌跡即會發現，《現代詩鈔》里的“初刊本”是一個關鍵的節點，正是被選入這部詩歌合集之后，“原刊本”中的“詩八章”才被改為“詩八首”的。那么，這一修改究竟是由誰來完成的呢？聞一多還是穆旦本人？隨后的跡象表明，以“詩八首”為題名的情形還在穆旦一九四八年出版的詩歌集《旗》里出現過，而在同年由穆旦親自編訂卻由于種種原因直到前年（2010年）才得以出版的《穆旦自選集（1937—1948）》中，“詩八章”的題名又被重新恢復使用。依據事態的前后發展脈絡，不難看出，其實在穆旦的心目當中，這組詩歌的題名就應當是《詩八章》，而“初刊本”的那次更名一定出自聞一多先生的建議，并且也得到了穆旦的默許，因而他在《旗》中才會沿用之，只是穆旦并不完全認同這一改動，所以才會在其后的自選集里重新恢復了《詩八章》這一題名。

筆者不禁要問：聞氏為何要將“章”改為“首”？而且，穆旦本人又是為何居然也曾一度時間使用了改后的題目？對于穆旦的這組詩歌而言，“章”與“首”，哪一個更合理？質言之，這組詩歌究竟是有著緊密的內在關聯的“八章詩”，還是僅有同一的創作時間和相似的靈感來源的“八首詩”？

首先，這組詩歌幾乎每一則都擁有飽滿的內在自足性，這是導致聞氏主張易題的誘因。對比三個版本的《詩八章》，“初刊本”較之“原刊本”的多處改變確實是使得“詩八章”更接近“詩八首”了的。譬如，“初刊本”把“原刊本”的“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第二章第二節）改為“不斷底他添來另外的你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币住暗亍睘椤暗住?，變狀語“不斷地”為定語“不斷底”，使“初刊本”中的“他”具有了獨立存在性，從而切斷了“原刊本”里“他”與“上帝”之間的內在關聯。這樣，“初刊本”中的“水流山石間……”一章就可獨立成一首詩。這也是在“定刊本”中，當題名重回“詩八章”，組詩各部獨立性被取消，穆旦要將“底”改回“地”的原因所在。

其次，正是由于聞氏對“原刊本”作了更近于“詩八首”的修改，因此，穆旦才會默許“初刊本”的出爐，更將這些修改沿用至詩集《旗》中。然而，這些修改畢竟是屬于“聞一多的”，而非“穆旦的”，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定刊本”的題名又會重新與“原刊本”保持一致的原由了。

再者，“初刊本”的確給予了穆旦很多有益的啟示，使得他在“定刊本”中既保留了“初刊本”賦予組詩各部的內在自足性，同時又維護了組詩的整體性。綜合分析，不同版本中題名的選擇以及由此而來的詩歌修改，既折射出了詩人之間對于詩歌內涵與形式的不同理解，同時也映照出了穆旦在不同時期處于不同情況之下對于詩歌內涵與形式的不同理解。這些來自橫向和縱向的交流與碰撞，給予了這組詩歌寶貴的營養，使它們日臻豐富和完善，終成現代情詩經典。

在論及文學研究的初步工作時，韋勒克與沃倫說：“在文學研究的歷史中，各種版本的編輯占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每一版本，都可算是一個滿載學識的倉庫，可作為有關一個作家的所有知識的手冊……”[2]的確如此，一個文本在各種版本中的每一處調整都是與創作者當時的創作背景、心態、知識、思想緊密相關的，它們確實承載著珍貴的信息，是讀解相關作品的重要切口和門徑。

參考文獻

[1]孫玉石.穆旦的《詩八首》解讀.見：孫玉石著.中國現代主義詩潮詩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53.

[2][美]勒內·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著.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