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麗醒來,枕邊空蕩蕩的,淚水浸濕了枕頭。天還沒亮,她揭起窗簾,看了看天,星光依然璀璨。再看看街道和房屋,一切都在靜靜地沉睡。夜是如此孤獨和漫長,她只能等待天亮。
又是一個美麗的清晨,太陽依然鮮紅。人行道兩邊的柳樹郁郁蔥蔥,清風輕搖著它那慵懶的枝條,行人匆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不過行尸走肉而已。她還需要這個身體,因為她還有一個兒子,一個稚嫩的生命。上班的路是那么漫長,修長的雙腿顯得那么無力。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喊著她,聲音越來越來清晰。她放慢了腳步,久違的驚喜盈滿心問,繼而又是悲痛和絕望纏繞著她。她加快了腳步……
“啊!”一聲慘叫,她驚呆了,她轉過身,她的前夫在地上掙扎,滿地的紅玫瑰。原來,前夫害怕趕不上小麗,顧不上交通規則,正要橫穿斑馬線的時候,被撞了。小麗沖上去,很快發現他的大腿被劃破了一個口子,血在慢慢滲出。他的大手還在緊緊抓住一朵紅玫瑰。這時,她的雙眼充滿了淚水。
她握著那束玫瑰,扶著他從醫院的大門出來。她放心了,畢竟只是點皮肉傷。醫生說,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他意識到小麗心情微妙變化,她應該在乎他的,養貓養狗都會養出感情來,何況他們畢竟生活了10多年了。他說:“我們回家吧!”
她的內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欣喜、痛苦、迷茫盈滿了心間,往事不堪回首。
二
小麗帶著男友厚厚的詩篇去了。她接受了愛情給予她的一切。那個年代,畢業后除了可以自由選擇企業單位,作為衛校畢業的他們是必須回生源地的,男友在他的家鄉為她找到了一所農場醫院。遙遠的故鄉,遠方的愛情啊!能夠與他相守在同一地區,也是多么地滿足啊。
愛在等待中煎熬,太多的離別,太多的淚水,也太多的歡笑。時間在撕咬著稚嫩的心靈,他們都無法穿越時空,無法穿越地理。他說他需要5年收集家鄉的詩篇,也寫一部他們愛情的贊歌,他那滿腔的愛國之情需要在家鄉熱灑呀!那里有太多貧窮和期待的雙眼。
一切都是難以預料,企業和事業居然不能對調,結局是10年的勞動合同。10年意味著什么?茫茫10年是一個多么可怕的未知數啊。也許等來的是滿臉的憔悴和心身的疲憊。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夜晚,孤獨的她思念著千里故鄉的老母、思念著遠方的愛人。她在思念中等待,等待時間的逝去、等待蒼老的那一天。
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他們仍然沒有選擇的余地。在長期的焦躁和恐懼中,他們最終放棄了她的鐵飯碗,放棄了成為一名醫生的資格。可是他們擁有了對方,從此山間小路有了他們的詩篇,在那片廣闊的黃土地上,灑滿了他們的歡笑。雖然睡夢中的她。痛苦地接受著父母的責備……
三
愛情永遠需要面包。在這個小鎮,醫生的身份早已消失,小麗釋然做了一個小賣部的生意人,她叫賣著。眼巴巴地望著過往的路人能走到她的柜臺,白皙的皮膚在悠悠的歲月里褪色了。
生活,應該是命運,在跟她較勁吧!農民多收了三五斗。但農產品跌價了。農民的收入大大減少。這樣的市場逃不過資金的競爭,許多商品消費持續低迷,大幅度降價了。她剛起步的小商店面臨著巨大的挑戰,她就在這樣的風雨飄搖中支撐著、在絕望中堅持著。
他更愛他的詩歌。地里的菜水不去澆,這一切都是她的,她的一切慢慢與他無關。油鹽醬醋、蔥蒜姜辣是她唯一能在簡單的飯菜里帶給他的快樂,她靜靜地看著他享受,靜靜地聽他讀詩,講述他對一個國家美好制度的向往。
他還是愛她的,雖然她會埋怨家務,但是她還是那么美,那么單純、善良。他只不過需要她過多的關心罷了,盡管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般的心態,女人累點是應該的。
兩年后。他們有了一個好帥的小男孩。粉紅的小臉上有雙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那張紅紅可愛的小嘴,好逗人的小手,愛死人了。她知道幸福就是從這兒來,從孩子的笑聲中、從孩子的哭聲中來。愛在生活中慢慢沉默,愛在小孩的嬉笑中慢慢濃縮。
四
小麗從省醫科大學回來。回到了孩子和愛人的呼喚里。一去就是5年。回到這個小家,這個滿是希望和迷茫的世界!唉。就因為有一個在鄉鎮的家,城里的醫院注定與自己無緣。她和別的大學生一樣,等待著縣里公務員、事業單位的招考。
又是失敗的一年。公務員筆試第一,因面試差了0.01分落選了,這樣的面試真讓你“心服口服”,這樣的差別決定了你與別人命運瞬間的不同。聽說考起的那位是局長的親戚。事業單位不招人,她又一次失去了工作的機會。她沒時間等待,她需要一個工作解決家里緊張的經濟問題。好失敗、好壓抑的一年。
好不容易一年過去了。她逐漸增大的年齡面臨著本縣就業的挑戰。蒼天格外有眼呀!縣移動公司招人了。急需一個具備計算機4級,大學英語6級的本科畢業生,而她就是這樣的人才。她去報名不久接到了通知。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醫科大學生,帶著遺憾和怨恨去了一個她不愿意去的單位,去了一個高收入的單位,告別了她心愛的醫學。人生再一次為她唱起愛的歌,悠長、悠長的。有時她會想。都怪社會瞎了眼,白白損失了一名優秀的醫生,看,那么多病人多可憐。
五
有的人生平靜如水,但小麗注定不能擁有,從她選擇他時。她就注定要有一個繁忙的人生了。工作的繁忙和家務的繁多,讓她疲憊不堪。小麗的丈夫被提拔或者說被選舉為鄉長了。他從此很沒有時間回家。她越來越忙了,他們只好請保姆。生活開始變得輕松和愜意。小麗對這樣的回報有了絲絲歡喜。雖然窗外的腳步聲早已與她無關。畢竟好多女人還圍著家轉,而她回來吃了飯,可以帶著她的孩子、牽著她的愛犬,去綠色的草坪上嬉戲,去看那快要落山的夕陽。
小麗的丈夫回來得越來越晚了,他常說要去陪領導,他的一半時間都在應酬,酒桌上的應酬、歌廳里的應酬。不能得罪上面的領導,工作成績就是靠應酬來的。她常常聽到好些人夸他很有風度,很有氣質。丈夫去應酬,有時邀她去,可那豐盛的餐桌前是那讓人發麻的贊美。酒杯交錯中是那尷尬的言笑,桌上陌生的人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也許這還算好。飯桌的位置是權力大小的象征,正面對著門的是權力最大的,他的旁邊兩側是井然有序的“大臣和子民”。而言論在空氣中隨時凝固,因為最大的領導需要夸夸其談。旁邊的大臣和子民需要應和。
小麗最害怕去歌廳了,那里是嚎叫的叢林,那里是酒氣熏天、烏煙瘴氣的垃圾場,那里是曖昧的場合。那里是魔鬼、政客狂亂的地方。小麗開玩笑說。這就是你們的政治生活嗎!法國的政治生活是古典輕音樂、是輕歌曼舞。他笑了,他的小麗就是單純。他說,他們也跳舞,跳踩腳舞。小麗說,回來吧,那兒不適合你。他說社會就是這樣,別人能過,為什么他不能。他似乎早已淡忘了他們愛的艱辛。
一天。孩子生病了。小麗找到丈夫時,丈夫在陪領導賭錢。她心碎了,她的愛人怎么了,銅臭味不是他最恨的嗎?他的詩歌、他的小說去哪兒了?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政客嗎?好晚才回來,都是因為這樣讓人惡心的應酬嗎?丈夫說要陪領導,她自己帶孩子去吧!她說,他在外是領導,可是家不是她一個人的呀!丈夫說,他沒時間與她說這些,孩子的病她一人去看。小麗悵然離去,她不能哭,因為她要為他留面子,內心的絞痛讓她臉色蒼白。她第一次想到離婚!
六
季節在慢慢更替,日子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小麗今天很難過,因為移動公司要為需要住房的職工提供福利房。
她知道不可能租一輩子的住房,兒子已經8歲了。還在與他們擠在一個臥室里。買了房,兒子就有一間書房了,買了房就有可愛的陽臺、舒適的衛生間、寬敞的客廳。可是她沒那么多錢,她的收入只能維持常規的生活。丈夫的薪水能夠應酬就不錯了,當鄉下的官需要買好煙好酒送人、要請客吃飯、要陪領導上歌廳、要陪領導賭錢……有的人當官富了。他卻當得很窮,家中的一切全壓在她的身上。
小麗和丈夫還是決定買房,去農行貸了筆款,他們要積蓄20年才能付清。他們辭去了保姆,從此小麗要做許多家務。丈夫依然很晚才回來,回來時總是滿身的酒氣,有時還帶給她官場的怨氣,怨她不關心他。要不然夫妻生活是那么無味,酒后的他期望官場失意、情場得意,而她美麗的軀體只能帶給他憔悴無力的感受。
夜里有反復陌生的電話,她不愿意知道是誰打給丈夫的,看見丈夫慌亂的眼神,她明白了什么。她說,為什么會這樣。丈夫說,他沒做什么,他對她是忠誠的。他的身體是干凈的。她說,軀體是干凈的、靈魂是骯臟的,又有什么意思!政治生活是這樣嗎?政治到底給他們的愛情帶來了什么?她憤怒地說,這種女人不愛自己的老公,卻來逗弄別人的老公。太沒良心了!太不懂生活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都怪自己的男人孔雀罷了。
她感到社會慢慢吞噬了她的家庭,她的愛。她要他回來,可他陷進去了,沒法失去官場帶給他的尊嚴。離開官場面對的是人們的冷漠和嘲笑。
她出差。臨走不忘再三叮囑。一個月后她不安地回來。回到家,滿眼狼藉一片,廚房里的鍋生銹了,雜亂的盤子里是發霉的菜。孩子瘦了許多,見母親回來。立即撲進母親的懷抱,哭訴著他有多少個缺乏愛的夜晚、多少個孤獨的夜晚。母親傷心地問,她不在的日子。兒子吃了些什么。他說爸爸拿錢。自己買吃。啊!啊!啊!頓時內心滿是悲苦,她恨他,她忍著怒火打他手機,可是丈夫依然不能立即回來。
小麗很疲倦。可是她沒有睡意,她要丈夫給她一個答案。丈夫終于回來了,他說他向領導請示后才回來的。小麗沒理他,默默地流淚。丈夫火了,他為她早早回來,她還不領情。小麗說,從嫁進來的第一天,她就圍著這個家轉,家務不是女人獨有的。男人也應該做;孩子不只是她一個人的,男人也應該關心孩子:如果以后別人不管家,她也不愿管,大不了去館子里吃。他說隨便,不做算了。
他們都是有固定收入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相互關心,也能夠養活自己。他們的家被遺棄在垃圾堆里,他們各自忙著自己的生活,他們在內心里埋怨著對方。可是他們都是經濟獨立的人,他們沒對方依然有吃有穿。
又到年關,小麗去買東西,去了好久才回來。回到家,丈夫沒理她,氣嘟嘟地看電視。她問回老家的東西收好了嗎。沒有人回答她。她去看了一下旅行包,什么都沒收。她好氣,累了一天的班,還要去購老人的東西,丈夫連回家的衣物都不愿收。到底欠了他多少!他卻說為什么現在才回來,明天要走也不早點回來收東西,這家早就不像個家,她一點不像個女人。
那一晚,他們吵架了,第二天他們離婚了。他們的愛就這樣被諷刺性地結束了。天上下著初春的小雨,絲綢般的小雨送著她遠去飄零的身影。春雨再已不能將她帶到浪漫的少女時代。春雨再已不能送她回到母親的懷抱,春雨再已不能送她回故鄉。一切逝去的不再復返。春雨中只留下她孤零的影子。
七
小麗送走了前夫,回到孤獨的小屋。手機在包里響個不停,她懶得理。過一會兒,又是短信的鈴聲。小麗正要關機的時候,發現是張雄發來的短信。張雄有彪悍的體質、充沛的精力,他是一個拼命于生意場上的人。他從一個跑鄉村修水龍頭的小販成為如今擁有數百萬資產的老板。他是一個徹底的勞動者。他雖然沒有當官的榮耀,但他是一個有足夠支配自己權利的、最實際、最不卑不亢的勞動者。在某個歌廳的角落里,他曾經發現了她,在他眼里她顯得那么無助,她與這個狂亂的社交場合格格不入,她是那么美麗絕塵。那個夜晚,通過別人的嘴,他知道了她的身世,他默默離開了歌廳。多年以后,當得到她離婚的消息,他既悲又喜,為她痛苦的人生而悲。為能夠坦誠地向她傾訴而喜。
小麗失去了對愛的追求。她只愿她的人生是空白的一頁。她麻木地睡著了,睡得好深好深。第二天,小麗剛起床,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開門,原來是張雄,他端著剛從街上買的豆漿和油條進來。小麗說她不想吃早點,她有點感冒。張雄說,你等著我。他去了,她走了,留下了兩份早點。
中午小麗回來。看到窗臺上的感冒藥,她淡淡地說,剛開始的愛情不過如此。
歲月好無情啊,她的月經比以前多了,去檢查,她患了白血病。她懶得去醫治,想到孩子,她的心好痛,她不能保護自己何況是孩子呢。然而被張雄發現了,他硬拖著她去醫院。
一天。滿臉憔悴的前夫找到了小麗。他說他已經沒工作了。小麗傻了,為什么!原來,前夫當鄉長后一直堅持不接受任何人的賄賂。可是一次因為要修一條公路。許多官員都接受了縣長親戚的錢。他不接受行嗎?這個權力網絡絕對會將他排擠出。他剛剛起步的仕途要面臨威脅。最后他自我安慰地接受了。他好幾次想把這筆錢上交,可他知道這樣做。紀委就會調查送錢的人,后者就會供出許多同僚,他不愿意成為出賣那些有妻兒的人,看著別人因他妻離子散,身陷牢籠,他會內疚一輩子的。事隔多年,該縣長的親戚被抓了,供出了好幾個。唯有他和一位沒關系的鎮長被立案了。這個網絡中權力最大的、最嚴重的并沒受到懲罰。有人看上他的位置。收買了相關的官員。將他往死里整。最后落得個開除公職的結局。
小麗能說什么呢?她擔心眼前的男人走上絕路。她還是忘不了這個在她生命中唯一留有過踩踏足跡的男人。她又回到那個曾經傷透了心的家。小麗和她的愛人又有了詩篇,又有了歡聲笑語。他們開始共同創作小說《我的愛》,里面有一句話:生活是沉重的,愛因此更加沉重,他們再也不會放開彼此的雙手,無論多少風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