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夜路尋候鳥

一

一只黃鸝捧在手中，猶如捧住了千年時光。

瞬間，我看見它在唐詩里囀鳴飛翔的身影。

這是第一只撞網(wǎng)的鳥。時間是二0一一年陰歷八月三十日晚八點三十分。

我用左手捏住它的時候，它拼命掙扎著。我怕捏痛了它，又不能不捏緊它。因為，我的右手，正在疏解著絆住它身體的網(wǎng)絲。

這只鳥被我展現(xiàn)在帳篷的燈光下。引發(fā)了一片驚奇的歡呼聲。為著它的美麗。

“這是黃鸝?！毕逻@個定語的是鳥類環(huán)志站的工作人員?！八_實應該是黃鸝。你瞧，桔黃色的光潔如緞的羽毛，脊背上有些黑紋，唇緣有點嫩黃，個體剛好一大把?！边@話是我說的。因為，我比同行者多了一點點內(nèi)行。

黃鸝的眼睛是明亮的，在驚恐中顯得更加明亮。它在一雙雙手里傳來傳去的時候，只要有掙扎的機會，都會拼命地掙扎。這一切對它都是陌生的。更陌生的，是幾個相機按下快門時的閃光。它就是為著光亮而落入網(wǎng)中的。當然，它不知道，它的許多同類，包括它的祖先中的許多血系姻親，都為了追逐光亮而喪生。當然，它更不知道，它此刻的命運，對這一群人，對一個為鳥類環(huán)志的龐大的國際性組織來說，比那些自由飛翔著的它的同類更為重要。

眼前，它將極為驚恐地在白布袋里度過一晚。這是一群人對它的委屈。也是這一群人對它的關(guān)于明天的期望。明天，它的左腿或者右腿，將被套上一只它能承載的有著北京、編號、英文字樣的金屬環(huán)，在一雙高高揚起的手中放飛。同時，它還將帶著這一群人的目光，這一群人的由衷的祝福。

二

這是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關(guān)隘，叫隆慶關(guān)。

舊時，這個關(guān)隘牽動著許多人的目光。它在決定著許多人的基本生計，以及命運的榮辱沉浮的同時，還牽動著關(guān)于遼闊疆土的政治、經(jīng)濟，甚至文化的跌宕起伏。

唐初。當朝廷使節(jié)千里迢迢至此，在關(guān)隘的某塊石頭上坐下歇息之時，在松風天籟中，或許還會擔心猛獸的出現(xiàn)。不過，只要向西望去，必然會被橢圓形的那個曾經(jīng)叫做蒙化的壩子里的萬千氣象所迷醉。當然，南詔的使團是不情愿離開這片熱土的，但為了民族昌盛、國泰民安這個宏偉的目標，他們也不辭艱辛地趕著馬幫，向東北方向的朝廷進貢示好。

至此，我們應該知道這個關(guān)隘的意義了。

有了如此簡略的背景。不難想象關(guān)隘東向通往彌渡的山道。關(guān)隘西向通往巍山的山道。必然地會有著絡繹不絕的馬幫。

關(guān)隘南側(cè)有“鳥道雄關(guān)”字樣的石碑。為此作證。

關(guān)隘正中的天然石道上，有一寬約三十厘米。深約二十厘米的馬蹄窩，為此作證。

當然，事物還有另外的一面。捕鳥現(xiàn)場在關(guān)隘東面約二百米的山坳里。當我們一行人離開林場兼環(huán)志站的建筑群。沿著沉寂了數(shù)十年的古驛道。往東向的關(guān)隘走去的時候。暮色漸漸從四周聚了過來。在夜晚，在漆黑如墨的森林中穿行，踏著因荒棄而更加崎嶇的古驛道，在親切、隨和的感覺中有著一絲神秘。在電筒光亮的晃動中，我想我可以成為一棵樹，站立在這群人的前方：我想我還可以成為一塊石板。鋪在這條古道的某個凹坑里：我想我還可以成為一只鳥，為這群貿(mào)然闖入森林的行人發(fā)出警告；或者，變?yōu)槿魏我环N物體，去和我的同行者們開一個善意的玩笑。

這種感覺只屬于我，不屬于別人。

這一行人中有四女、五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男人們是應該充任衛(wèi)士的角色的。因此，另外四人。也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他們關(guān)于山地生活的經(jīng)驗，以期沖淡那些讓女人們神秘著、恐怖著的氣氛。我則不然。我想在這樣的過程中，應該有點浪漫的情調(diào)才好。于是，當我們終于走到關(guān)隘，任猛然的涼意襲上心頭的時候。我編造了一個肯定屬于這條古道的近似真實的故事。

故事無需重復。我說：“叫花子過隆慶關(guān)，又冷又餓?！庇终f：“我們最好是叫花子，不然的話，你瞧，那樹后躲著人；你瞧，那里有人出來了。一定是土匪劫道?！焙诎抵?，一女聲發(fā)問：“劫道搶什么？”一男聲回答：“劫財劫色！”我說：“先搶財物。供其享用；二劫女人，充做壓寨夫人。男人呢，反抗者殺掉；投降者充做苦工?！?/p>

說者說之，聽者聽之。我為男兒，雖不敢妄言頂天立地。但假如真有土匪劫道。我當如何？正自想著。忽聽耳畔一女聲大吼起來：“土匪?？靵頁屛野伞Ｎ蚁胱鰤赫蛉?！”

猛然間，我想做一回土匪了。不過，世道清明，此地的土匪早已絕跡。只有四周的捕鳥者，不顧禁令，仍在這漆黑的森林中轉(zhuǎn)悠著。

三

記得我曾與楚國忠教授、王紫江教授、宗志祥局長有過合影，那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以巍山縣林業(yè)局為依托的鳥類環(huán)志站掛牌之時。

鳥類環(huán)志站之所以選在林場。是由候鳥的飛行路線來決定的。其間，那塊立于明末清初的“鳥道雄關(guān)”的碑刻，被歲月及荒草埋沒了很長時間。直到環(huán)志站掛牌之前不久，才由縣廣電局的電視頻道，把那隸體遒勁的書法字樣，送入無數(shù)觀眾的眼簾。

這一年，因“鳥道雄關(guān)”的石碑。被考記為人類對鳥類的關(guān)注，因鳥類環(huán)志之舉，十余個國家的鳥類環(huán)志工作者在此聚集。同時，巍山的知名度，也因此而有了極大的提升。

楚國忠教授是國家林業(yè)部鳥類環(huán)志中心負責人。王紫江教授在云南大學供職，被抽調(diào)負責云南的特別是巍山的鳥類環(huán)志工作。宗志祥局長正在負責著縣林業(yè)局的全面工作。當時，我是縣紅河源旅行社的經(jīng)理。積極參與把鳥類環(huán)志與生態(tài)旅游結(jié)合在一起的籌劃。

把關(guān)注鳥類、保護鳥類的主旨融入生態(tài)旅游之中。更好地喚起人類對和諧自然的關(guān)注，這是三位長者的共同愿望。

這是一段難以忘懷的美好時光，它記載了人類的覺醒和人性的回歸。當然，還有一群人的艱辛和另一群人的歡快。我是屬于歡快著的那個群體，在捕鳥現(xiàn)場。我們無疑被另一個正在付出艱辛的群體感動著。

一時之間。沉寂了半個世紀的隆慶關(guān)沸揚起來了。并且，從那一刻開始，隆慶關(guān)被稱做“鳥道雄關(guān)”。

候鳥是不受“鳥道雄關(guān)”的人聲干擾的。這年的金秋時節(jié)，環(huán)志站捕鳥萬余只，均被環(huán)志放飛。

這是萬余只非常幸運的候鳥。因為，從此之后。它們的生命信息已與人類的美好愿望交相感應。

四

我終于組織了第一個旅游團隊。

中國人追求舒適、安逸，與外國人、特別是與西方的外國人相比較，在旅游意識和行為上有著極大的差異。因此，我的組團對象首先是大理市游泳協(xié)會的會員。我曾經(jīng)是這個協(xié)會的秘書長，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這是一個不貪圖舒適、安逸非常熱衷于自然山水的群體。他們爬過州內(nèi)最高的山，游過州內(nèi)最深的水。在我游說之時，他們問得最多的問題是：“我們能捕鳥嗎？能環(huán)志嗎？能放飛嗎？”

我為這些朋友們準備了帳篷、餌塊和洋芋。我要給他們一個全新的內(nèi)容，別樣的情趣。甚至，與鳥共翔般的浪漫。

我的這些朋友們是不會拒絕任何來自山野的可能的情趣的。當我們下了汽車走在古驛道之時，當濃重的夜幕將森林籠罩得神秘莫測之時。自然會有人說，要有月亮多好。有月亮的森林夜景自然美妙無比。會讓一個個世俗氣息很濃的生命個體單純起來。特別是當有類似情歌之類的山歌從林中的縫隙中傳來的時候。

不過。有可能捕到很多鳥的時候，必然是星月隱去，霧濃微雨，一片漆黑。如此，候鳥夜行時的趨光性。才會讓它們一只只一群群地向燈光和火塘前的網(wǎng)上撲去。

這已經(jīng)是中秋節(jié)之后的某一天，田野里一片金黃。我揣想，候鳥長途遷徙的時間和路線，必然是依憑著它們的聰敏和嚴格地遵從著自然規(guī)律的。如此，當北方的氣溫漸漸下降的時候，它們便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及時地結(jié)集著向溫暖的南方飛去。從中國的地理角度看，正南方是極為寬闊的海域，只有西南方的東南亞國家。有溫暖的冬天和茂密的森林，才是候鳥們心中的伊甸園。同時，迢迢萬里的行程中，一路上都有享用不盡的糧食，還有在溫度適宜的環(huán)境中繁衍的各類可口的昆蟲。因此，它們晝伏夜行，也是一番源自生命本能的快樂旅行。

不過。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候鳥們在大規(guī)模的遷徙途中，遭遇過過多的來自人類的惡意殘害。

五

這里之所以成為捕鳥的最佳環(huán)境。全因著茂密的森林，濕潤的空氣，特殊的山形地貌，以及由東向西的氣流所至。當然，也許在這條長約十公里的山坳里。還有著一種人類不能把握的引力。在作用著鳥類飛翔的方向。

千百年來。由于社會生產(chǎn)力低下。社會物資貧乏，人類的認知能力扭曲，打“霧露雀”成為金秋時節(jié)的一種經(jīng)濟手段，進而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因此，當無以計數(shù)的候鳥在遷徙途中。盡管避開了自然天敵的捕殺。避開了自然災害的威脅。仍然有難以計數(shù)的生命，葬身在人類的口腹之中。

巍山壩子四面環(huán)山。但只有此處打“霧露雀”的盛況最為出名。節(jié)令之際，尤其月黑風高，霧露迷蒙之夜晚。此地箐火東一堆西一堆。景況確實壯觀，不僅誘鳥，而且誘人。趨光是鳥類的天性，此時。南遷即將完成的候鳥們。因迷失了方向而撲向火光。有的直接被燒焦了一身美麗的羽毛。只留慘叫聲在林間回蕩：有的在火光上空盤旋。被捕鳥者揮舞著彈性極好的竹竿將其打落地下。捕鳥者是辛苦的。辛苦中有著大獲全勝的興奮：有著一無所獲的沮喪。當然，為驅(qū)散寒意，振作精神，也為刺激怯懦者的膽氣，一壺苞谷老酒，必然隨身攜帶著。

獵獲物常常被就地燒烤，擦點鹽巴，蘸點辣椒，那鳥肉在捕鳥者嘴里，自然格外有滋有味。有時。善此道者早準備了牲口。馱著大獲全勝時的喜悅。讓一只馬蹄必然地踏進今日尚在的關(guān)隘石道上的那只馬蹄窩里。而關(guān)隘一側(cè)刻有“鳥道雄關(guān)”字樣的石碑，也必然地進入人馬的視野。

馬不識漢字，而且司空見慣；人也許不識漢字，因為沒有進過私塾或者學堂。

由此，在縣城里，在集市上。出現(xiàn)了以一只只五彩斑斕的大鳥為引子，叫賣鳥肉的地攤。由此，在中秋時節(jié)的餐桌上。必然增加了一道由鳥肉烹制而成的佳肴，作為款待親朋好友、遠方貴客的名菜。

鳥心可鑒，人心莫測。即便今日，假若鬧市里有“鳥菜館”的招牌，那生意，一定座無虛席。

六

我?guī)е谝粋€由朋友組成的旅游團隊。夜行在崎嶇的古驛道上的時候，常常在平緩處歇下腳來觀賞夜景。導游是需要審時度勢，現(xiàn)場發(fā)揮的。于是。我把天上的鳥道說成天道。把地上的古驛道說成人道。這里有一語雙關(guān)之意，似乎也滲進了道家的哲理和佛家的禪意。朋友們對我的解說非常滿意，他們中有工程師、作家、醫(yī)生、職員和工人。但在那一刻，他們的思維都朝著哲學的方面轉(zhuǎn)移，進而熱烈地討論起來。有的說，鳥的生存之道和遷徙之道，就應該是老子《道德經(jīng)》里的“道”，即天道。人在古驛道上的各種政治、經(jīng)貿(mào)、文化活動，也應該就是天道之下、地道之上的人道。又有人說：“印度的佛祖說：佛無處不在。又說：人皆可成佛。在我看來，只有鳥，每一只鳥都已經(jīng)是佛?！?/p>

爭執(zhí)是難免的，奇談怪論之間，我把目光望向天空。望向神秘莫測的森林：希望看見一只鳥的身影，希望聽見一聲鳥的囀鳴。我突然想成為一只已經(jīng)成佛的鳥，向世人解說道家的哲理和佛家的禪機。

我是凡夫俗子。只能用凡夫俗子方法把大家的思維引向更深遠處。于是，我以老子《道德經(jīng)》的首篇起句做了結(jié)束語。我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又補一句：“天機不可泄露。”但是，天機已經(jīng)泄露。那一時期，關(guān)于鳥類環(huán)志站，關(guān)于捕鳥現(xiàn)場，關(guān)于鳥道雄關(guān)以及古驛道的文字、圖片、攝像，如候鳥般地從此地起飛。撲向國內(nèi)的國外的各種新聞報刊、電子網(wǎng)站、電視頻道。

非常榮幸，我們這一行人的旅游行蹤進入了新聞報道的行列。我們中的作家寫出了關(guān)于此行的主題鮮明、文字優(yōu)美、見解新穎的文字。其中，我的一張在“鳥道雄關(guān)”石碑前，向著鏡頭揮手致意的照片，數(shù)日后即在《巍山報》上刊出。這一切，為我在日后創(chuàng)作“鳥道雄關(guān)”的歌詞，埋下了潛在的誘因。

七

捕鳥現(xiàn)場的每一個夜晚都是愉快而浪漫的。第一個團隊進入現(xiàn)場的時候，氣氛熱烈而又莊重。一眼望去，在燈光和箐火的光影里，清清楚楚的是人，影影綽綽的還是人。這其中有許多年輕的武警戰(zhàn)士，他們?yōu)榄h(huán)志工作的順利進行，為驅(qū)趕可能的偷捕鳥者而來。帳篷里，擠滿了從北京來從昆明來的科學家、工程師和為鳥環(huán)志的技術(shù)人員。當然，林場和環(huán)志站的本地工作人員首當其沖。同時，以縣林業(yè)局宗志祥局長為首的機關(guān)人員也大量進入現(xiàn)場。

現(xiàn)場設(shè)在山坳里一塊相對平緩的坡地上，正好是候鳥們最可能大量涌入的地方。如此規(guī)模的工作場面，沒有電燈不行；有了電燈，那不停轟鳴著的發(fā)電機組，又恐驚嚇了可能到來的鳥群。我的團員是要捕鳥的。他們需要鳥在手里撲騰著的那種感覺。當然，更向往的則是親手為鳥環(huán)志，然后雙手一揚，把鳥放飛的感覺。因為有楚國忠、王紫江教授在場。有他們?yōu)槲业膱F員們講述捕鳥現(xiàn)場的知識，為鳥環(huán)志的意義及一切相關(guān)的知識。我的心里格外踏實。

我們在主場地之外搭好簡易帳篷。那帳篷大多是紅色和黃色的。在燈光和火光的輝映下，在潮濕而又陰霾著的森林空隙里。遠看則如一朵朵剛出土的蘑菇。此地的海拔為二千六百米，盡管時令在中秋，夜?jié)u深便漸涼。有些人躲在帳篷里避寒了，有些人還在帳篷外聚精會神地看著前方。

終于，有一只鳥撞網(wǎng)了。一聲歡呼把所有的人召集在網(wǎng)前。此時，似乎第一個把鳥捉在手里的人便捉住了一份榮耀。所以，許多只手伸了出去，許多只手又縮了回來。我的團員們是知趣的，他們把這份榮耀讓給了專業(yè)人員。

一只鳥興奮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所有人都圍坐在箐火邊，都對我?guī)サ酿D塊、洋芋親熱起來了。在野外的生存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最容易為了生存的利益而進行搏殺：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只鳥的出現(xiàn)，竟讓原來熟悉的和原來陌生著的人群分外地親熱起來。一片燒好的餌塊、一個烤熟的洋芋，被傳來傳去。那模樣，似乎真如俗語中的“燙手的山芋”，怕燙了自己的手，而把這份燙盡快地傳給別人。

餌塊和洋芋最終是要被吃到嘴里的。那物件在嘴里經(jīng)咀嚼而下咽之后。嘴里便會發(fā)出“嘖嘖”的聲音，然后還會說：“好久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了?！?/p>

子夜時分。大量的候鳥開始進攻般地撞擊掛網(wǎng)了，歡呼聲便止不住地高漲起來。特別，當一只巨大而美麗的鳥撞了一下掛網(wǎng)，因它的拼命掙扎而讓掛網(wǎng)高高揚起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一撞就被網(wǎng)住的鳥不見得是笨鳥：一撞之下，撲騰兩下又掉頭逃走的鳥也不見得是真聰明的鳥。因為，它們還不知道，被捕住的鳥才會更安全。并且，這是關(guān)乎它們命運的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不眠，是因為不愿意去眠。林場兼環(huán)志站離捕鳥現(xiàn)場，不過兩公里的距離，返回時多是較平緩的下坡路。房間和床位按旅行社的慣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那里的設(shè)施雖然因陋就簡，但一定干凈整潔。午夜時分，有人已經(jīng)有了困倦的表情。卻在相互鼓勵著：“不睡，睡著了就看不到后半夜的精彩了?！?/p>

后半夜并不精彩。不睡只因為一句話，說這話的人是位女士，她說：“我的一生，最浪漫、最有趣、最最最的……恐怕就只有這樣的一次?！?/p>

最后的精彩是太陽出山之后。一只只各色鳥被從布袋中取了出來，比照、鑒別、登記、環(huán)志、放飛。

在返回的客車上。我說：“我們放飛的，還有我們的心情?！币驗樾那椋瑳]有人說累，沒有人說道路崎嶇、客車顛簸。

因為快樂。人們會很容易地忘記了一切艱難困苦。

因為艱難困苦。人們才會從中發(fā)現(xiàn)并獲取真正的快樂。

八

我曾經(jīng)非常艱難困苦地走過這條古驛道。那是在一個離今天非常遙遠的時間里。天剛蒙蒙亮，父母親領(lǐng)著被一塊圍巾吊住左手的我。踏上了東去的行程。

我的左手是在福慶水庫的兩條船上，小伙伴惡意地搖晃船體讓我腳底一滑，跌在船底跌傷的。彌渡寅街有位叫李桐的骨科醫(yī)生，被傳為神醫(yī)。我的左手已不能伸屈，在幾次請縣內(nèi)的民間醫(yī)生用土法治療的時候。不管怎樣疼痛，我從未掉過一滴眼淚，只在夢回醒來之時，卻忍不住抽泣起來。殘廢是個可怕的名詞，我害怕殘廢。

吊住一只手，走在崎嶇的古驛道上，前往彌渡求醫(yī)，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來說，自然是極其艱難困苦的。起碼，被吊住的左手讓搖擺著的右手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今天，我已經(jīng)忘記了上坡時的種種艱辛，只肯定的記得我們在隆慶關(guān)的丫口上坐了很長時間。但是，“鳥道雄關(guān)”的石碑肯定是被荒草荊棘覆蓋了，讓我對此沒有印象。那座石砌小廟是立在路旁的，沒有門；里面的石刻人物圖像總是面對著行人。

我的父親曾是小學教師。因此。他應該對縣內(nèi)的歷史文化、風景名勝、奇聞趣事有很多了解，應該在那個場合給我講了很多關(guān)于沿途所見的景觀以及風土人情。由于年代久遠，我至今能記住的，就是我對今天的同行者重復的那句話：“叫花子過隆慶關(guān)，又冷又餓?！?/p>

這確實是一條經(jīng)商之道。盡管，在上世紀五十年初期，關(guān)巍公路的打通。第一輛汽車駛進巍山之后。徹底結(jié)束了交通閉塞的歷史。茶馬古道上的茶葉，也徹底離開了依附千載的馬背。不過，民間的商販們?nèi)匀贿€保持著人背馬馱的傳統(tǒng)。把短距離的商品在鄰縣之間倒運。我曾經(jīng)見過家在廟街鎮(zhèn)河上灣的一位遠房表叔，把祥云的特產(chǎn)瓶、罐、土鍋挑回巍山出售。那時，我撫摸著這些物件問表叔：“假如跌了一跤怎么辦？”表叔的回答讓我大笑起來，他說：“坐在地上哭。”

在我以后游逛江湖的日子里。我常常用此話來打趣祥云人，我說：“你們祥云人真能干，過去挑土鍋賣，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就哭”。

也許是李桐醫(yī)生的神奇醫(yī)術(shù)。我的左手沒有殘廢。沒有殘廢的我在十六歲的時候，順利通過體檢，到下關(guān)汽車運輸總站下屬的祥云縣清華洞二車間當了汽車修理工。

在此期間。必然由于求醫(yī)時走古驛道留下的深刻印象。我在一次回家之時。乘坐本單位的大道奇貨車，到了彌渡縣城，與事先約好的另一伙伴，向運貨到巍山的駕駛員告別，又踏上了這條熟悉的古驛道。

這一定是古驛道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起著作用。

古驛道一定還有著許多尚未破解的奧秘。在潛化默移地誘惑著我。讓我今天仍在“鳥道雄關(guān)”的石碑前站立著。

九

四季流轉(zhuǎn)，時光飛逝。

在以“鳥道雄關(guān)”的鳥道即天道，與古驛道上的人道相輔相成的宣傳進入白熱化之時。當保護鳥類保護生態(tài)的人類覺醒的浪潮從這里沖擊世界之時，迎來了巍山五十周年縣慶的空前盛況。

之前不久。當我在與“鳥道雄關(guān)”同一山脈，它東南我西北的我的果園里勞作著的時候。接到了縣文體局的電話。內(nèi)容是稿約歌詞，主旨是宣傳巍山。

我的果園里有很多鳥，它們總在我眼前飛來飛去。我閑暇時常?？桃獾赜^察它們，我希望發(fā)現(xiàn)一只腿上有環(huán)的鳥。而且，最好是在鳥道雄關(guān)被我放飛的那只。

在捕鳥現(xiàn)場參加捕鳥，讓我認識了許多我從不認識的鳥，也讓許多從不認識我的鳥認識了我。其中。我認識的許多鳥生活在巍山及鄰縣的環(huán)境中，這類鳥被認知為留鳥；而我不認識的那些鳥，只在每年的春秋兩季從巍山境內(nèi)飛過。它們的主要生活環(huán)境在北方，因此被認知為候鳥。捕鳥和環(huán)志是一項極富詩意的科研工作，當一只被環(huán)志的候鳥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不同國度的環(huán)志站被捕獲的時候，它腿上的那只環(huán)，便會向人類透露出許多關(guān)于它的生命密碼。向人類解說許多人類還未知的客觀的自然規(guī)律。而留鳥則不同。留鳥在它的生活環(huán)境中，也許由于好客，在候鳥大量涌來的日子里，進入了候鳥的行列。不過，充任主人和向?qū)У牧豇B們，一樣會在那個氣候條件下迷失方向，一樣有著趨光性。因此，在大量的候鳥撞網(wǎng)之前，首當其沖的常常是留鳥。

在鳥道雄關(guān)所處的整個山脈范圍內(nèi)，我的果園是最大的果園，且離“鳥道”不遠。果園是鳥類的天堂。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在年復一年的捕鳥環(huán)志又放飛的過程中。應該會有一兩只腳上環(huán)志的留鳥，飛落在我的眼前。然而，當我無數(shù)次地在果園內(nèi)巡行著。有時躲在樹蔭里，用望遠鏡把最近的那只鳥的雙腿拉近細看的時候，常常讓我失望。

接到文體局歌詞約稿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我的房間里站著。把竹簾掀開一角，用遠望鏡觀察著落在階前梨樹枝上的一群鳥。當電話驚飛了鳥群之后，我的創(chuàng)作靈感馬上涌上心頭。在我的意識里。鳥道雄關(guān)范圍內(nèi)的一切場景清晰可見。一切親歷均在眼前。

我轉(zhuǎn)身坐在書桌前，寫下了《鳥道雄關(guān)》的歌名。接著，以“鳥道雄關(guān)”的鳥道為點，以關(guān)隘人道和巍山壩子為面的歌詞如潮涌來。讓我一氣呵成地寫出了如下歌詞：

鳥群飛過的地方

美麗富饒又吉祥

翠綠的森林一片片

清澈的泉水一灣灣

山茶花紅紅地開著

杜鵑花白白地揚著

寬闊的壩子里

豐收的五谷四季飄香

鳥道雄關(guān)

太陽講述著石碑的故事

鳥群用翅膀馱起月亮

縣慶之時，這首歌進入了為縣慶歡呼的歌碟。

如今，這首歌在縣內(nèi)傳唱著。似已成為“鳥道雄關(guān)”的形象歌曲。

十

再走夜路尋候鳥。

也許我就是一只鳥。棲息在“鳥道雄關(guān)”西北角的一片山坡上。如今，已在日漸一日的努力中，營造出了一片讓人艷羨的綠蔭。在這片土地上，鳥是不用刻意飼養(yǎng)的。它們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它們在警惕人的同時又親近人。而人呢，只要也對鳥示以親近。鳥似乎便成了以人為主的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鳥類環(huán)志站成立至今已有十四個年頭，在這漫長而又易逝的時光里。我已經(jīng)漸漸淡漠了在金秋時節(jié)的關(guān)于“鳥道雄關(guān)”的熱鬧。不過，當我每看見一只鳥飛過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把目光向東南方向投去。

小陸的電話激發(fā)了我對“鳥道雄關(guān)”的熱情。他說：“下午三點出發(fā)，到“鳥道雄關(guān)”采訪，能去嗎？”那時。我正開著拖拉機到果園上部的羊場拉羊糞。此間有一段道路非常難走，在果園里，只有我能把拖拉機開到所需要的地方。

我知道“鳥道雄關(guān)”不需要拖拉機。

我知道“鳥道雄關(guān)”不會拒絕我的光臨。

我曾在“鳥道雄關(guān)”的捕鳥現(xiàn)場。做過有無數(shù)鳥飛進我的果園里的美夢。

我曾在果園里無數(shù)次地夢見過門外的鳥飛到“鳥道雄關(guān)”。

于是，我對小陸說：“能與其他文友一起，再訪‘鳥道雄關(guān)’，高興至極?！?/p>

這是《巍山消息》組織的小型筆會。組織者是總編只廉清，辦公室主任小陸輔之。林業(yè)局派了女孩樣的穿著一套警服的辦公室副主任小劉接待我們。小劉愛說話愛跑動，經(jīng)我后來查證，當晚在漆黑的鳥道雄關(guān)石碑前歇息的時候。就是她喊出了讓我也想當一回土匪的念頭。

當我們遙望指點了彌渡縣城的璀璨燈火，走進捕鳥現(xiàn)場帳篷里的時候。我聽到一個讓我悲痛的消息。十余年過去了，但這里的工作人員中有的還記得我。因此，當我們回憶當年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楚國忠教授在四年前的一次野外科研活動中，因積勞成疾，病逝在工作現(xiàn)場。

我走出帳篷，面對著漆黑的北方，為曾經(jīng)在這里灑過汗水、潑過心血的鳥類環(huán)起站的奠基者。尊敬的楚國忠教授默哀。

我們這一行穿越了兩公里多的漆黑森林的夜行者。為的是尋鳥。一路上，有一半初次到此的同行者，津津津有味地傾聽著小劉的講解。有小劉講解，我以前的知識已經(jīng)多余。不過，在帳篷里，當我附合著找了個機會。剛說完十點到十二點之間會有少量的鳥撲網(wǎng)。十二點至凌晨三點之間，若霧濃露重，有毛毛細雨，會有成群的鳥向網(wǎng)上撲來。正說至此，帳篷外有人喊了一聲：“有鳥撞網(wǎng)了?！蔽腋Z了出去。取下了第一只十分美麗的名叫黃鸝的候鳥。此時，時間是八點三十分。

這是一個非常吉祥的兆頭，對我們這一行人來說。

同時，又出現(xiàn)了一個并不吉祥的情況。附近傳來了偷捕鳥者的聲音。一位姓衡的森林警察追了過去，讓我們在帳篷里擔心著。

果然，在以后的時間里，總有鳥不斷撞網(wǎng)，總有鳥不斷被捉進帳篷來。其中，有綠翠、有杜鵑、有白勞、有鷺鷥、有鷓鴣，還有可以人工飼養(yǎng)的鵪鶉。如此。被鳥喙啄痛了手指的驚叫聲，欣喜異常的歡呼聲。七嘴八舌的爭論聲，讓帳篷里的溫度高了起來。

當然。帳篷里是有一盆木炭火的?；鹋枥锟臼炝说难笥?、苞谷、紅薯，還有餌塊，同樣如當年一樣，在一群人的手里傳來傳去。

夜十二點，我們這一行人原路返回。

不過。當我們進入環(huán)志站院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兩人掉隊了。

掉隊者本來就尾隨一行人之后。卻走岔了路。讓我們擔心了很長時間。

十一

這一夜睡得很沉。

我和只總躺在略有濕氣的床上。意猶未盡地就“鳥道雄關(guān)”的內(nèi)容談了很長時間。沉沉睡去之時，大約已是凌晨二點。早晨九點起床，精神健旺，于是踱出門去。

門外。一夜未睡的捕鳥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已在天明時將捕了裝進白布口袋里的鳥全送了過來。一頂綠色的臨時棚屋下，一張大方桌上，五位女性工作人員正在有條不紊地為鳥做著鑒別、分類、登記、環(huán)志的工作。

我親手放飛了一只鳥。一只足矣。

這是一只在白布口袋里驚恐了一夜的候鳥。當它被取出來環(huán)志的的時候，掙扎時的力道已遠不如昨夜。而且，在無食無水的這段時間里，想必已肚腸空虛。因此，指望著它在離手時高高飛起的我的同行者們。卻驚訝于它先從腳前的低凹處飛去。然后，也許關(guān)節(jié)不再麻木了，才漸漸飛高飛遠。這一道由低而高的弧線，牽動著我們的目光。向未來探詢。

我的同行者們是不滿足于只放飛一只鳥的。特別是她們，放飛了一只又一只。我在凳子上坐著，仍然抽煙、喝茶，靜靜地極為贊賞地觀看她們的表演。

她們確實是在表演。因為在雙手捧鳥，面對鏡頭的時候；以及，雙手一揚的時候，她們的動作神態(tài)，似已剝離了成人的外衣。還原成一群稚氣的小孩。

小孩因天真無邪而可愛。

小孩因嘻笑頑皮而可惱。

在這一行程中，小陸的數(shù)碼像機比別人的大得多。他用這個很大的像機拍了很多照片。拍照片不難，難的是盡快地及時地發(fā)表在報紙上。然而，在今天早晨，也就是從“鳥道雄關(guān)”返回的第三天，《巍山消息》上已登出了他現(xiàn)場拍攝的整版圖文并茂的照片。這些照片，無疑在這金秋時節(jié)，在候鳥正大量地飛越巍山縣境之際，讓讀者及時地知道了“鳥道雄關(guān)”鳥類環(huán)志站的工作動態(tài)。

今天。鳥類環(huán)志站的工作已全由縣林業(yè)局負責，由本地的工作人員完成。他們的工作業(yè)績，不僅僅福澤鳥類，而且將由鳥及人。

那晚。在漆黑如墨的“鳥道雄關(guān)”石碑前歇息的時候，我后悔沒有將巍山的彝族歌手小石頭約上山來，他是演唱《鳥道雄關(guān)》一歌成名的，若能請他再唱一曲。我們這一行為鳥而來的夜行者。當有一番別樣的滋味。

再行夜路尋候鳥。尋鳥、尋鳥，當我們已經(jīng)尋到很多鳥之后，我們的筆下，也許還能從沉沉夜色里，尋出些別的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