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路71號
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屆西南六省區(qū)市青年作家培訓(xùn)班辦在貴陽,地點是貴陽市委黨校,園林路71號。
時間是2012年的9月份。
我后來想,9月這個時間,以及園林路71號貴陽市委黨校這個地點,這兩個因素。似乎從一開始就為為期半個月的魯西南二班注定了某種特殊的氣息。這種氣息,貫穿了我們在貴陽、在培訓(xùn)班的全部白天以及夜晚。
學(xué)校離機場不遠。到達那天,從機場到學(xué)校,是和帶隊的云南省作協(xié)楊紅昆副主席一塊坐的貴州省作協(xié)的車,一輛黑色的小轎車。車子進了校園,從車窗看到許多樹,大多是大樹。樹下一條黑色潔凈的柏油路,引著車子一路往下。車輪的聲音很小,我感覺,這車子行駛的樣子,猶如某一段安靜優(yōu)雅的電視廣告的畫面。
車子在一幢直角形的樓前停下來,樓內(nèi)的一樓大廳就是報到的地方。下得車來,看身后左右,真的是好多樹。樹下的路上,一些安靜的落葉。這校園,它這么清寧。
記得是第二天的晚飯后,大家在一塊散步,十多個同學(xué),沿著校園里的路慢慢走。路旁除了樹,就是草地和園圃,草地和園圃中間又有樹。經(jīng)過了白天班會上的自我介紹,每個人都記住了一些同學(xué)的名字,大家一路談笑,表達相互遇見的感動和驚喜,在這校園的潔凈的路上,從黃昏,一直走進路燈的淡淡的光里。
校園里有一方水池,長方形,從校門進來不遠,在兩棟相同的三層小樓的中間。水池的兩邊是路,路外是同樣長方形的園圃,園圃里靠路邊的樹下有木條休閑椅。兩邊的兩棟小樓,下面的一棟是圖書館,我們的教室就在圖書館的三樓;靠近校門的那一棟,記得樓下有一個藍色指示牌。晚飯后散步時我曾看過的。后來卻已記不清了,應(yīng)該是不常使用的那種吧,上面和圖書館一模一樣的外掛樓梯總是靜靜的,不見有人走。在兩棟樓的東邊、正對著水池前方的是學(xué)校的禮堂,開學(xué)第一天下午的開班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在禮堂門前的臺階上照的合影。
第一天早上的活動安排是去參加貴州文學(xué)“金貴獎”的頒獎典禮。頒獎典禮在貴陽市電視臺,我們要統(tǒng)一乘車過去。在清晨淡淡的陽光以及淡淡的風(fēng)里,我們就是在那水池邊上的大巴。水池里有五圈睡蓮,正中間一圈,東南西北各一圈,每一圈各成一個獨立的圓。五個圓看上去大小相同,圓的半徑大約在兩米,在圓的里面。開著不多的小小的紅色的花。
這一方有五圈睡蓮的水池,我總看見它。一來是我們每次集體出去。都要在水池邊的路上上大巴。在上車前以及上車后。我都要看到它——看到里面靜靜的五圈睡蓮,看到其間靜靜的小小的花。二來是平日在圖書館三樓的教室里。上課前或是課間休息時站在向北的窗前,一眼便又看到了它。有一天清晨下著雨,我站在洗手間的窗前,看水池之上細細的雨霧,雖然看不清,卻能想象那樣多的雨滴落進水池里,里面怎樣起了萬千細細的漣漪。雨肯定也落在睡蓮的葉上,落在小小的紅色的花瓣上。
還有就是晚飯后的散步,那一方水池是必經(jīng)的風(fēng)景。有一天晚飯后的散步,我在水池的斜前方遇見王冰老師,王老師微笑說:“我出來走走。”結(jié)業(yè)典禮前一天的晚飯后,我和徐霖在校園里走了三圈半,其中有一圈半和胡鳳林一塊。吃完飯從食堂上來,我們從圖書館右側(cè)、禮堂門口的路上走上去,行經(jīng)水池的右邊,繞過那棟我記不清用途的樓。再從校門進來的路上下來。行經(jīng)水池的左邊以及圖書館的左邊,之后,再從圖書館和綜合樓之間的路上過去,走回到開始的路上。一圈一圈地走,一次一次地從左邊和右邊行經(jīng)那方水池,以及里面的睡蓮。
水池的西面、正對著禮堂是林青烈士的白色雕像。雕像的左右是草地和樹,雕像前面靠路邊有幾尊石球(好像是四尊吧),是防止車輛靠近塑像的意思。我們有一天晚飯后散步結(jié)束時在這雕像前照相,何林超、胡鳳林、李啟發(fā)、蔣文佳、我,還有好幾位同學(xué),我們站著,或是坐在石球上。身后林青烈士的潔白的站像,一直保持著白天的樣子。
大家散步去得最多的是學(xué)校旁邊的森林公園,出了校門左邊就是。在我還沒去過的時候,問蔣文佳,蔣文佳說:“走了半個多小時。可能走了不到森林公園的五分之一。”徐霖說:“那里面有猴子。”徐霖果真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在班級QQ群里,好大一只猴子。
我有一天晚飯后一個人去。只敢沿著穿過森林公園的公路走。好像有兩趟小中巴的公交從這條路上走過,不時地就有一輛過來,聽說,里面有一趟往下直達龍洞堡機場。我沿著路邊往前走,路一直斜斜地向上,兩旁的樹木遮天蔽日。沒看到猴子,只聽見路邊的林問有人在練聲,“啊……”、“哦……”的長聲穿過茂密的樹林傳到路上來。林間有曲折的石鋪小道,通向更深的幽靜處。
后來的一天晚飯后,和同學(xué)一起又去。十多個人,走的是林間石道。雨后的路有些滑。大家慢慢走著,路上遇見別的也來散步的人——因為這座滿目蒼翠、原始清幽的森林公園。我后來原諒了機票中心關(guān)于“園林路71號不在免費送票范圍內(nèi)”的回復(fù)。
學(xué)校每天晚上11點關(guān)大門。校園之內(nèi),綜合樓,住宿樓,圖書館,食堂,醫(yī)務(wù)室,操場,小賣店……那間小賣店,它的指示牌在禮堂前的路邊,按照指示牌的方向。從禮堂的側(cè)面過去。經(jīng)過操場的左邊,再上大約十步的小坡,再往前走一二十步。門是暗紅色的。里面賣的零食有蛋黃派,土豆片,“好吃點”,“真巧”草莓味蛋糕。洗發(fā)水、毛巾、牙膏和肥皂都只有一種。里面沒有賣護發(fā)素。
時光,恍若昨日。
西江行
9月16日去西江千戶苗寨。
上了大巴。導(dǎo)游便拿著車上的麥克風(fēng)給大家作介紹,包括苗人的祖先,苗人數(shù)千年的歷史,苗寨的風(fēng)俗民情。之后回到西江千戶苗寨旅游開發(fā)的情況,以及我們將在里面行經(jīng)的路線、看到的風(fēng)景、吃到的長桌宴,還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具體時間安排。末了,回到一句話:“到時候大家要在里面買東西,特別是買銀飾,自己掂量好就好,請不要問我是不是真的。這一點請大家一定要多多包涵。”車載麥克風(fēng)的效果不是很好。車又一路行駛中。導(dǎo)游的介紹中便夾雜了許多雜音。只是。導(dǎo)游的普通話卻非常好。使得她的程式性的介紹具有了一種特別的韻味。還有,這年輕的女導(dǎo)游在介紹的時候,幾乎每一句話的后面都帶了一個“哈”字。大家聽著導(dǎo)游的介紹,一邊隔著車窗看風(fēng)景。我在腦子里搜索著電視上看過的西江苗寨的畫面。
大巴在中午十一點多到達苗寨。下得車來,便見石鋪的寬闊廣場,廣場之上,長長的石階層層而上,氣勢一時被鋪展開來。一隊長蘆笙在左側(cè)縱向而列,吹蘆笙的都是五六十歲穿著黑衣、戴著黑帕的男子。他們穿著黑布鞋的腳在原地左右地踏著節(jié)拍,身體隨之左右微傾。臺階問似乎還有女子來敬迎賓酒。我努力搜索腦子里存儲的電視畫面,試圖把眼前的場面與某一段電視畫面重合在一起。
石階高處的寨門很高。驗了票進了寨門,離真正的寨子其實還有一段路。得乘電瓶車進去。人多得要命,幾次“沖鋒”都沒能擠上去。許久,終于擠上一輛,到了里面的苗寨,下了車,又見廣場、石階以及比外面那座寨門似乎更小一些的寨門。進了這道門之后。是真進了寨了。
一條彎彎的石街,走滿了各色各樣的游客。街的右側(cè)是一排有護欄的木棧道,棧道下面一條清澈流淌的河。這河,我們已經(jīng)溯著它走了幾十里,事實上。在下了高速以后。我們的車正是一路溯著它來到苗寨的。一河在谷,苗寨在兩岸的山坡上層層向上。天下起細雨,街上于是撐開五顏六色的傘花。兩岸的苗寨,在細雨中一時變得有些洇暈起來。
小街的左側(cè)除了店鋪。一路又賣了許多小吃。最多的是糍粑。賣糍粑的小車上一律寫著“新鮮的糍粑”,許多攤旁擺著小木槽,有年輕的男子或是女子掄著木錘。當街在這木槽里舂著糍粑,引得許多游客躍躍欲試。我在后來往回走的時候,終于還是買了一份,雖然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吃過飯了。我看著賣糍粑的女子。從溫在甑子里的糍粑團上擰下一小團,捏平,在里面放上餡(餡有甜餡和咸餡,我點的是咸餡),對折合攏,然后放入一袋黃色的粉末里打個滾,再用一個小袋裹上遞給我。整個的過程不到兩分鐘。糍粑果然溫?zé)彳浥矗皇牵饷婺且粚狱S色的粉末,我沒吃出是什么東西。
沿著石街走到里面,又是廣場,有上下兩塊。聽說在這廣場上。每天上午十一點半和下午(我不記得是幾點了)各有一場苗寨民俗歌舞表演。本來。我們是要趕來看這上午十一點半的表演的。沒趕上。我們到達廣場時,上面廣場上的歌舞已然散了,人群如潮水經(jīng)由下面的廣場往外散。走在剛才表演過歌舞的廣場上。我想起一位朋友文章里的一句話來,她說:街,演繹的本是一個散場的過程。剛才看表演的人潮還未走遠。廣場上一地清寂。
中午十二點半的午飯是在兩塊廣場中間的亭廊下吃的長桌宴,菜有酸湯火鍋魚,炒茄子,炒豆腐,炒白菜,水煮三線肉切成坨蘸辣椒粉。一大缽粥特別爽口。亭外,雨唰唰地下,提升了亭下長桌宴的溫度。
午飯前去看過苗寨民俗文化博物館。有生產(chǎn)廳、生活廳、民俗廳等多個展廳,有一位講解員在為我們之前的一撥游客作講解,我們便也跟著聽一聽。展廳里,石磨,竹籮,竹筒,火塘,犁架,神位……生活的曾經(jīng)的原本,在這里悄然轉(zhuǎn)換成一道被不斷解說的風(fēng)景。說著普通話的游客們聽得好奇而似懂非懂。值得一說的是,這博物館建得很雅致,古色古香,每一扇門上都有講述苗家傳說以及民俗風(fēng)情的木雕畫。長廊曲折,樓道回旋。出了博物館。門前是一塊操場,幾個年輕人正在這里打籃球,一個大男孩轉(zhuǎn)身上籃——時光,從博物館的厚重傳說里抽身,回到一個不必刻意的平常的正午。
午飯后雨下大了。導(dǎo)游事先的建議是上河對岸高處的觀景臺。說在觀景臺上可以看到整個苗寨。有一些同學(xué)冒雨上去了,沒上去的同學(xué)在有橋亭的跨河橋上避雨。橋亭兩側(cè)都是賣旅游紀念品的小攤。絕大多數(shù)賣的是銀飾。這些小攤過了橋又延續(xù)了好長一段。在橋上,一位五六十歲的大媽向我推銷她的手織披肩。她指著我的披肩說:“你那個不熱乎,我這個才熱乎。”
河對岸層層向上的苗家,每一家二樓正中的位置上是一排木制的美人靠。也有的裝了玻璃窗的,美人靠就在窗內(nèi)去了。美人靠,那名兒貼得恰好。來的路上導(dǎo)游介紹,說過去,那是家里的姑娘勞作回來歇息、刺繡的地方,明麗的姑娘往這窗下的靠欄邊一坐,愛情就如鳥兒的歌唱一般從窗下走過。
聽說如今西江的苗家。絕大多數(shù)都開了農(nóng)家客棧,我們一路上就遇到了許多拉著行李箱往里走的旅行團。有好多農(nóng)家客棧的招牌,人們站在街上就能看到。有一問臨河不遠的苗家客棧,橫向的招牌上寫著“第一千零一戶”。
行走之間,我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在其中一張里面是一位游客的背影,他正舉著相機拍對岸的風(fēng)景,照片右下角上,一個路過的小女孩背著書包。苗寨在他的鏡頭里,他和小女孩在我的鏡頭里,苗寨,他,小女孩,我,我們在時光的看不見的鏡頭里。
我們是在下午三點的時候離開的。站在寨門外石階的高處,看廣場前面寬闊的停車場上大大小小的旅游巴士,我尋不到我們乘坐的那輛大巴。
西江不是寨,它是被千萬腳步以及萬千目光行經(jīng)的風(fēng)景。
1515房間的清晨
音樂響起。
每天清晨的這個時候,這音樂總會如約響起。
第一天清晨聽見的是笛。那時候,我以為是有人在對面樓上練習(xí),聲音很近切,一首接著一首,悠悠地,笛聲在校園里漫開。我聽著笛聲,想著一位穿白衣的、臉上有淡淡憂郁的年輕人,站在一方窗前,向著窗外漸漸明朗的清晨,吹他的長笛。去食堂吃早餐的時候,和同學(xué)說起這笛聲。同學(xué)笑說這是這校園里播放的音樂。為此。我后來也才注意到了校園的路邊以及林木問的那些白色的音箱。
音樂在每天清晨響起。大多數(shù)時候是那第一天清晨的長笛,后來有吉它,好像還有琵琶,其問有許多熟悉的旋律,也有一些不太熟悉的。音樂于每天清晨在校園里輕輕漫開——漫開這校園一天中最初的背景色。我上的鬧鐘是七點,每天清晨,音樂響起一段時間之后,我的名為“水”的鬧鐘鈴聲才叮叮咚咚起起伏伏地響起來。在音樂響起到鬧鐘鈴聲響起的這一段時間里,我仍繼續(xù)躺著,輕輕閉著眼睛,或是在枕頭與被角之間靜靜睜著眼,看窗上朦朧的微光。
這個清晨,簾外響起的音樂是鋼琴,理查德的鋼琴曲。第一支響起的,是《水邊的阿狄麗娜》。
記得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從電腦上下載了許多理查德的鋼琴曲,聽的時候,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靜靜坐著。音樂叮叮咚咚地流淌,我心內(nèi)安寧,意緒如秋澄靜。
房間落地窗前的淺卡其色窗簾如每一天清晨透進朦朧的光。我睜著眼睛,于音樂中、于微光里審視這房間。房間對面墻上,靠近窗簾的、此刻正對著我視線的是白色的空調(diào)。這空調(diào),除了剛來的第一天晚上,我都沒怎么開過。從第二天開始,天氣就慢慢涼了。在空調(diào)的下面,靠窗是一盞立式臺燈,金色的燈座和燈柱,柔和的白色燈罩。臺燈往右是椅子,我在椅子的座位上放著幾件衣服。再過來是電視桌。桌上,電視機的左邊是機頂盒,右邊是我的筆記本電腦。在電腦的右上角是臺燈,這臺燈我一直沒開過。再過去,與電視桌同體但更矮一尺的桌上是我的行李箱,行李箱背后是電腦包。行李箱再往右,是壁柜。
房間朦朧的微光。突出了電視機后面那面圓形的墻鏡。鏡子鑲著木質(zhì)的外框,鏡頂上一管橫向的鏡前燈。平日,我站在這桌前,這鏡子能照見我腰以上的部分。這時候,我躺在床上,視線里,電視機的右上角剛好在這圓形鏡子的左下部分切割出一個直角來。看上去就像是數(shù)學(xué)里的圓形比例圖。又像是鐘表上的時間示意,你可以把它解讀為六點四十五,或者解讀成九點半。鏡子剩下的另外二百七十度。我知道它照見著這房間,只是我現(xiàn)在看不到。
這房間的床有兩張,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小床靠窗,在左,大床靠墻,在右。我睡的是大床,具體位置是大床的左半部分。大床右側(cè)床頭是床頭柜,床頭柜上是臺燈。大床與小床中間是一張小圓幾,上面放著皮封面的“服務(wù)指南”以及“外出請帶好貴重物品”的提示小牌。小床左側(cè)是同樣的床頭柜以及同樣的臺燈。這房間里所有的臺燈,它們都是金色的燈座,乳白色柔和的燈罩。
靜靜睜著眼睛。在琴聲中,我分辨出窗外一如大多數(shù)清晨的細微的雨聲。秋雨連日,使得氣溫漸行漸涼,每天大約只在12至18度之間。而每天傍晚我手機上傳來的小城漾濞的天氣預(yù)報。仍然和我來之前一樣。上面的氣溫一直在18到25度之間。記得在來之前,同學(xué)馬曉鳴先建起了班級QQ群,我在群里問貴陽天氣,余靈說,有點涼,如果要穿裙子,得帶秋裙。我為這話,判斷余靈小資。她笑。
房間里的光線依然朦朧。我將頭換了一個姿勢,稍稍比之前更向右了一些。于是,我遇見右面墻上那幅放在小框里的國畫。這畫,之前依稀記得畫面簡約,這會兒看去,便只見出兩團墨來,大的一團墨在右。占去畫面的大約三分之一。小的一團墨在中間,好像是有憑依的,這時卻看不清。兩團墨,一大一小,畫面的其余部分是潔凈的留白。知道國畫大多崇尚簡約。曾聽人說,這國畫,最見出功力與境界的,往往便是這一幅畫上的留白。我在白日匆匆看這畫時,不曾分辨出上面畫者的落款。那一團小的墨,此時在畫面的正中等待著,等待著我最后起床、拉開窗簾,顯出它所存在的憑依來。
《水邊的阿狄麗娜》。《秋日私語》。《星空》。琴聲在窗外輕輕流淌。并且透過窗子,在我所在的1515房間里輕輕流淌。我記得,曾在電視里看過理查德彈鋼琴,樣子很安靜,很澄澈。
七點鐘,鬧鐘響起。因為陰雨,從窗簾進來的光線在這時候并沒有變得更亮。我起床,慢慢洗漱,水龍頭里的水聲嘩嘩地響。用賓館房間的粉色小梳子梳頭時,看鏡子里梳子劃過頭發(fā),感覺似乎也有輕輕的聲響。
理查德一直在。
我在依然的琴聲里稍稍地整理了房間。后面的曲子,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是哪一支了。但我知道窗外的校園在這樂音里安靜著。包括雨。
下樓去食堂吃早餐之前。我拉開了厚窗簾。留著后面的那一層白紗。房間的光線立時亮了許多。我坐在床尾穿鞋,穿好鞋,拿上包,我想起要看一看墻上的那幅畫。這回看得清了:畫面右側(cè)那一團大的墨,它是一座巖壁,畫面中間那一團小的墨,是兩只緊挨著的彼此相對的小鳥。兩只小鳥所憑依的,是一條橫向的樹枝。
1515房間,是市委黨校賓館l幢5樓15號。窗子向北。
課堂筆記
抵達,以及惑。“是什么阻擋著我們抵達真實?那阻擋著我們抵達不了真實的。往往不是外在的原因,而就是我們自己內(nèi)心里的那些定見,以及‘執(zhí)’。”“孔子說,推己及人。深切地認識和了解自己,是我們最終抵達他人的路途。”“文學(xué)不是為了做到無惑。偉大的文學(xué)家永遠是心中有惑的,是沿著這個惑——走去的。”
9月12日上午的第一課是李敬澤老師的《時代之變與小說家的難題》。李老師引用了錢谷融先生的一句話:文學(xué)是人學(xué)。之后講解說:文學(xué)只能是人學(xué),是人學(xué)中的人性之學(xué),人心之學(xué)。文學(xué)的標準是相對的,不可通約的。而如果一定要說出個標準,三個字:知人心;兩個字:知心;一個字:心。——人心,正是文學(xué)存在的理由。在發(fā)現(xiàn)人的這個意義上,文學(xué)的生命永不枯竭。
較量,以及超越。“文學(xué)的較量,在三個層面上,一是基本功,二是才情,三是人格。人格,這是文學(xué)作品較量的終極層面。有什么樣的人格。就有什么樣的作品。文學(xué)作品就是作家人格之樹上長出的葉子和花朵。”“一個作家需要有強烈的超越意識,他甚至不能重復(fù)自己,作家的創(chuàng)作,就是不斷超越他人以及超越自己的過程。”
白描院長解析的是一個作家成長的路。以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為例,講到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的以及心靈的苦難。我這樣來理解白院長的引導(dǎo):對于一個作家,苦難的意義不是苦難本身,而是在于它塑造了我們的心靈以及精神。
主題,以及見證。“好的成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在充分吸收和借鑒好的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來的。”“生,死,愛,信,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忘記來處,人就會不知道自己的去處。”“每一個寫作者都是旅人,不同的寫作者穿著不同的鞋子。有的人穿著拖鞋。有的人穿著皮鞋,最可貴的是那穿著布鞋,甚至是赤著腳的旅人。文學(xué),是旅人的見證。”
《人民文學(xué)》施戰(zhàn)軍主編的課題是《人文魅性與我們的表達》。他說,神性其實就是人性——復(fù)雜的、單純的人性。這一課的結(jié)束語是:文學(xué)要留下溫暖的指望,因為,我們還要不斷地走下去。施主編這句話。我先是借來作了我交給老師的學(xué)習(xí)小結(jié)的結(jié)束語。后來,再借來作了我在魯西南二班結(jié)業(yè)留言冊上的留言。
值得珍惜的生活。“覺得自己的身邊沒有生活,這是一種錯誤的意識或者說錯覺。事實上,最珍貴的恰恰是我們所熟悉和擁有的生活。”
成曾樾院長題為《文學(xué)的體驗》的課,提醒的是寫作者普遍的惑,或者叫麻痹。其實,生活一直是在那里的,是我們麻痹的心忽略了它。“好好回顧和疏理你的生活,因為它們最有價值。”
——生活不在心外。
一個心靈尋找另一個心靈。“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心靈尋找另一個心靈的過程。”
貴州省作協(xié)歐陽黔森主席的課在一個下午。上午,同學(xué)們在教室里觀摩了歐陽主席創(chuàng)作的兩部電影作品:《云下的日子》和《幸存日》。歐陽主席的課題是《當今中國影視劇的困惑》。我后來已經(jīng)記不起,歐陽主席的那句話,是在哪一個具體環(huán)節(jié)上引出的了,只有那句話本身,不可磨滅地留了下來。“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心靈尋找另一個心靈的過程。”
詩歌。北京師范大學(xué)張清華教授講當代詩歌的歷程。大約是在這一課將要到尾聲的時候,講到了一位名叫江非的詩人的一首《時間簡史》,詩歌原文是這樣的:他十九歲死于一場疾病/十八歲外出打工/十七歲騎著自行車進過一趟城/十六歲打谷場上看過一次。發(fā)生在深圳的電影/十五歲面包吃到了是在一場夢中/十四歲到十歲/十歲至兩歲。他倒退著憂傷地走著/由少年變成了兒童/到一歲那年。當他在我們鎮(zhèn)的上河埠村出生/他父親就活了過來/活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個燒開水的臨時工。
整首詩顯示在張老師身后的投影屏上。張老師將它讀了出來。當張老師讀到最后,讀到那句“走路的樣子像一個燒開水的臨時工”時,我喉嚨發(fā)哽。停下了筆記。
謙卑。《民族文學(xué)》主編葉梅在講多民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時,講到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藏族作家次仁羅布。“謙卑。”葉主編這樣講述次仁羅布。“他永遠都是那么謙卑。”不管在北京,還是在拉薩,次仁羅布永遠都是那么謙卑;不管次仁羅布,還是許許多多的藏族人,他們都是那么謙卑。
我這樣理解葉主編對次仁羅布的講述:謙卑。它不僅是一種品格。而是一種心靈存在的方式,以及最最深刻的力量。
以上,是我記下的一些聽課筆記。我們上課的教室,在市委黨校圖書館的三樓。這棟三層小樓,上教室的樓梯是外掛的。每天早餐過后,從食堂門口的斜坡上來。再沿著黑色潔凈的柏油路走一段。然后,踏上在路左側(cè)的圖書館的曲折的樓梯。大多數(shù)的清晨都下了雨,磁磚的樓梯有些滑。爬完樓梯,進教室,坐下,等著老師到來,等著又一次聆聽——筆記,便是這聆聽的過程,以及延伸。
培訓(xùn)班快結(jié)束時,我交出的學(xué)習(xí)小結(jié),題為《路,以及過程》。我的小結(jié)的最后是這樣的:
“之所以,在這里將幾段聽課筆記作為學(xué)習(xí)總結(jié),更多地,不是為了偷懶,而是為了借此表達學(xué)習(xí)所得的收獲
——文學(xué)是一條路。以及過程,是不斷探索和表達人性以及人心的經(jīng)歷和體驗。
文學(xué)是發(fā)現(xiàn)以及講述。是信念以及眼光。是自省以及認知,是悲憫以及安撫,是尋找以及慰藉,是旅途以及不斷的見證。”
“文學(xué)要留下溫暖的指望。因為,我們還要不斷地走下去。”
9月離去
吳治由23號走了,他將要去新的單位報到。祝賀他。盡管他的離開,拉開了整場別離的序幕。
余靈,記得她是24號中午走的。當時,我在后面遠遠地叫她,她沒聽見。
24號晚上,飛雪來宿舍道別,說明天一早要走。記得開學(xué)第一天早上下樓,我在樓下第一個遇見的同學(xué)便是她。她后來贈我一本書,是散文小說合集,書名叫《無處分手》。我在學(xué)習(xí)的幾天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讀。我們在房間的兩張床上相對坐著說話。我在心里徘徊猶豫著明早要不要去送她。我怕那最后道別的握手。
大約十點鐘,就要休息時,劉世錦來敲門,送來畢業(yè)紀念冊。班長和她每人抱著一沓。正在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送給同學(xué)。我拿了這暗紅色封面、下腳是黑白的全班在西江合影照的畢業(yè)紀念冊,從封面到內(nèi)里,一頁頁細細地翻看。封面的照片上,許多同學(xué)都笑得那樣燦爛,那時,別離的氣息還未曾彌漫開來。幾位老師站在前面,同學(xué)們圍繞在身旁和身后。
紀念冊的封二是白描院長的題詞。以及幾位老師在上課時的照片。施戰(zhàn)軍老師,成曾樾老師,葉梅老師,張清華老師,孟繁華老師。里面缺了另外五位老師的照片。看每位老師的照片,不必說,又回想起他們的課堂來。
就在這紀念冊上,我將班上所有同學(xué)的名字從頭又細念了一遍。
趙先平是我的同桌。劉美是我的后桌。趙先平很安靜,不太說話。劉美很美,聯(lián)歡會那天她朗誦的《致橡樹》,贏得全場同學(xué)的熱烈掌聲。次仁大姐的歌唱得真好,從開學(xué)的晚宴到班上的聯(lián)歡會,我一直聽不夠。盤妙彬戴一副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樣的圓框眼鏡,若是換一身長衫,就像電視里走出來的人。宋小松上課時帶一只淡綠色花朵的水杯,杯蓋借我喝過水,這個斯文的小伙,取個QQ名叫胡一刀。
紀念冊上同學(xué)們寫下留言。王蓉的留言說:人生若是初相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趙敏的留言說:行止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姜東霞的留言說:感念一切過往的或正在經(jīng)歷著的。錢磊的留言說:我不想你們,因為我不會忘記。盤妙彬的留言說:記住園林路71號和遙遠的九月。游睿的留言說:由此啟程,一路向遠。
結(jié)業(yè)總結(jié)會24號上午開過了,四個組,每組派了兩位同學(xué)發(fā)言。24號下午和25號上午休息。25號下午結(jié)業(yè)典禮。
結(jié)業(yè)典禮在小禮堂。里面的座椅是那種人一起身就自動合攏的。每一次。人才稍有起身的意思,身下的座椅就迫切地顯出它合攏的固有意志——一如這個9月之于魯西南二班的全體同學(xué)。從坐在主席臺的領(lǐng)導(dǎo)和老師手里接過漂亮的印著《魯迅文學(xué)院》的結(jié)業(yè)證書時,心底的悵惘漫過結(jié)業(yè)的喜悅。記得當時有同學(xué)輕聲說:我們都想留級。
典禮之前合影。典禮之后晚宴。廣西的三位同學(xué)趙先平、張冰輝、唐乙6點鐘的火車,典禮結(jié)束就趕過去了,沒和大家一塊吃晚餐。四川和重慶的同學(xué)晚飯后也要走。
“我已經(jīng)哭過了。”次仁大姐、周韶西大哥和我去送別張?zhí)靽蟾绾陀晤r,在路燈下的校園的路上,張?zhí)靽蟾邕@樣說。大家都努力地笑著,我問張?zhí)靽蟾纾骸澳闶裁磿r候哭的?”張?zhí)靽蟾缯f:“晚飯后走出餐廳門的時候。”來不及掩飾,路燈的光,照見所有別離的感傷。
我后來看到馬曉鳴25號晚上10點6分發(fā)布的博文:轉(zhuǎn)身,就是萬水千山。“一些腳步聲遲緩地離去,它們不會再在4樓、5樓響起。……今晚,樓道里空蕩蕩的。我再沒有勇氣去送別趕時間的同學(xué)。轉(zhuǎn)身,就是萬水千山。……”
段愛松早些時候告訴說。班長姜東霞明天早上來送我們?nèi)C場。姜東霞和黃冰在貴陽。兩個人各自開著車,一趟又一趟地往機場、往火車站送同學(xué)。黃冰幾天前贈我一本她的小說集,書名叫《一個人的地老天荒》,我在一個下午讀了里面《紅樓里的小喬》,《鐘聲》,以及《如灰的季節(jié)》的一半。
第二天早上9點鐘,姜東霞趕來了。在去機場的路上,才知道她早上五點多就起了。之后趕來學(xué)校,送盤妙彬去機場,盤妙彬8點鐘的飛機。“你看,大家這才剛剛熟悉起來,就又分別了。”她說。
我們是11點的飛機,段愛松,徐霖,我。一塊的云南的另外兩個同學(xué)。蔣文佳中午1點的火車。劉平勇下午四點的火車。上飛機前,在候機大廳欣喜地見到成院長和譚老師,他們也要走了。愛松高興地說:“沒想到,還能在這里最后再見一面。”我故意道:“怎么能是最后一面呢?以后還得想辦法經(jīng)常見呀。”跟成院長握了手。跟譚老師抱別。之后,看著他們的背影離開。
從貴陽到昆明。從昆明再乘高快到大理。一路上,隔著車窗,看見公路兩側(cè)秋色明凈的田野。收割過的稻田里,站著安靜的告別了秋天的稻草人。
9月,在身后漸行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