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一只小小的獸,長著尖利而細碎的牙,天底下第一挑嘴者,除了華年,什么都不肯吃。就算華年,也吃得有一口沒一口,懶洋洋的,撕啃得很輕很慢很溫柔。溫柔得長時間地讓你忽略那撕啃的存在。只是當你意識到,就會吃驚并慨嘆它撕啃的速度,因為那生命華年的餅,已讓它撕啃得只剩一個小小的月牙。
這時你就會聽到它撕啃華年的聲音,窸窸窣窣如蠶食桑葉,又像細細密密的雨點打在厚實的梧桐葉子上;你還會感到它越來越快的撕啃速度,簡直有著天狗食月的貪婪,一口又一口,吃得津津有味,還要不時地添一添嘴唇,露出紅而柔嫩的舌頭。你感到痛,還有恐慌,它卻睜著一雙小而黑亮的眼睛,給你無限狡黠的一瞥。然后繼續它一直以來的撕啃,樂此不疲。
年是一只頑皮的小獸,手握一段短短的畫筆,在一棵棵樹心畫下一個又一個不太規整的圓。畫了樹不夠,還要在人們臉上涂出細細的紋路,直到把一張張光滑明亮的臉,涂成皺巴巴的畫紙,每一張到最后,一律都只是枯槁和死灰。它從來都不想畫出血肉豐滿的作品,它是要畫出人的骨頭,面部的骨頭,兩頰的肉一點點抹掉。顴骨裸露出來,雙眼深陷,尖尖的下巴朝前突出。
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么要畫成這樣個子,它只是一刻不停地畫,畫完自己先不滿意起來。開始畫一幅新的,用相同的筆法。畫到最后,仍是不滿意。重復地畫,重復地不滿意。它的樂趣正在于不滿意,因為不滿意才可以一直畫下去,畫相同的不滿意。重復相同的樂趣。所以它的目標就是畫出天底下最殘忍的枯槁和最蒼白的死灰。它很明白畫一幅最血肉最光鮮的畫,就會滿足。一滿足它就不會再畫。而不再畫,就不再有快樂。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打瞌睡的天使。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當人們確切感受到年撕啃華年的速度帶來的疼痛,聰明的人們開始過年——把年過掉,遠遠地甩在身后,好不再來撕啃華年。還要貼紅色的春聯,放響亮的爆竹,在新年到來的時候。據說。這樣可以把年嚇跑,因為年懼怕紅色,更懼怕身如束帛的爆竹那一聲如雷的巨響。還要守歲,守著不讓年來撕啃華年。然而當春聯一對對貼起來。爆竹零零星星熱熱鬧鬧又零零星星地響起來,守歲的人強打精神守整整一夜,華年還是讓年不知怎么就撕啃掉了,就在貼春聯的時候,放爆竹的時候。守歲的時候。分明沒有見到它來撕啃,只是等一天一夜過去,那華年的餅又少了一些。
無所不在的年。無所不在的撕啃。只樂呵呵地看著聰明的人們做著掩耳盜鈴的游戲。一年又一年,重復地貼著春聯,重復地放著爆竹,重復地守歲。直到把春聯貼出喜慶色彩,把爆竹放得喜氣十足,把歲守得充滿詩意,完全地忘掉過年的本意而成為團聚喜慶的盛宴,一個狂歡節。在人們的喜慶和快樂中,年撕啃華年的速度,就簡直咻咻有聲了,唇角還粘著撕啃下來的鮮血,只是在快樂中人不覺,所以年就撕啃得更加肆無忌憚了。
年總是不慌不忙,有條不紊。人快的時候,它不緊不慢地以自個兒的步子朝前;等人坐下來休息,它卻也不等你,自個兒先往前去了。沒有人跑得過年。百米冠軍不能,飛機也不能。
今年除夕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我看到年原來是我房間里放置多年的那個芭芘娃娃。她睡著了。手中的筆也扔在一旁。我拾起筆,在她掌心里寫下一個“年”字,心想這回可跑不掉了。醒來,奇怪怎會做這樣一個夢,我抱起芭芘娃娃,想看她手中可有字,一看,沒有,卻見我右手掌心里分明有一個字,正是夢里在芭芘娃娃手心寫下的那個“年”……迷惑中,猛然醒了,原來剛才是在夢里夢見自己醒了。
這回是真醒。農歷辛子年大年初一的晨曦輕輕落在窗外多樹的西山上。自然我手心是沒有字的,只聽見耳畔傳來嘩嘩的流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