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特別是過了冬至以后,過年的氣氛漸漸濃了,少年時過年的那些記憶,在不知不覺中蘇醒過來,遙遠而清晰,古樸而美好。
在兒時的記憶中。不論是五谷豐登的年頭。還是流年不順的日子,不論是家境寬裕的人家,還是清貧拮據的家庭,不論是在熱鬧的城里,還是在高遠的山鄉,過年總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節日。過年的時候,遠行的游子會輾轉數千里,如期歸來;遠嫁的閨女會在新春的頭幾天,按時回娘家省親;平常舍不得花錢的老人,會把省吃儉用攢下的零用換成新錢。大方地給兒孫派發紅包:過慣了清平日子的莊戶人家的年夜飯中,甚至還有了瓶裝的好酒;忙慣了的山里人,也會放下手中的農活,專心致志地感受那份等待許久的年味:孩子則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揮霍著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是怎樣美好的節日喲!
那時,過年的每一個細節,其實都是一種虔誠的儀式,這種儀式甚至會前移兩三個月,早早地就開始備制年貨。
備制年貨似乎是從殺年豬開始的。那時的莊戶人家,家家戶戶都養著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的年豬,入冬的時候,在道師先生算準的黃道吉日宰豬,宰豬這天,請來親朋好友、三親四戚,用地道的農家土八碗招待大家,更多的則是腌制起來,做成火腿、香腸、臘生、臘肉,作為過年的主菜。特別是那豬頭,是千萬要留下的,那是過年時必不可少的祭祀用品。
接下來要準備的是糯米面。它是大年初一必須要做的元宵主料。那時的糯谷都是自家種的,雖然產量不高。可家家戶戶都要自己種些。收獲以后,小心地收藏,隆冬時節碾成糯米,揚風之后反復漂洗,半干時拿到石碓上去舂,男人舂,女人篩,曬干了以后舍不得吃。留在正月初一和元宵節的時候吃,還有招待走親串戚的親人。
要做吃地道的元宵,還需一種必須的輔料,那就是農家自己釀制的米酒。釀制米酒是一項復雜的工藝,全由家庭主婦來完成,這也是衡量農家女子是否聰明能干的標準之一。在釀制之前,首先得把鍋灶瓶罐等用具清洗得干干凈凈,尤其不得留半點油漬,然后是泡米、蒸飯、拌酒秈、裝瓶、捂堆發酵等等,每一道工序都來不得半點馬虎,否則,米酒就酸了,那是一件極其沒有面子的事情。
能干的家庭主婦。還會在這個季節做下可口的鹵腐、醬豆、豆豉、腌菜、醬辣子等腌制食品,作為開春的下飯菜,或是給城里的兒孫。回家過年的時候帶回城里。
記憶中的冬季,家庭主婦還得為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每人趕制一套新衣新鞋。過年的時候穿在家人身上。向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展示家庭主婦的心靈手巧。
就這樣,過年的腳步來到了臘月二十九。也就是除夕的前一天。在我老家,這一天是最忙碌的一天。每個家庭都會在這一天仔細檢查自家的年貨是否備齊。年畫和門神有沒有買下。孩子們喜歡的煙花爆竹夠不夠他們的需求,香火錢紙等祭祀的物品有沒有齊全。然后,請來村里有文化的長者,書寫適合自家的春聯。午夜過后,當家的男人和主婦,就抬著煮熟的豬頭,抱著活蹦亂跳的大公雞,帶上祭祀用品。到附近的土主廟去排隊祭祀。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家人安康、子孫興旺。
除夕這天有幾件事是必不可少的。一是準備年夜飯,二是貼春聯,三是給壓歲錢,四是守歲,五是請水謝龍。
年夜飯自然是豐盛的。雞鴨魚肉各有各的講究,蔬菜也有許多講究。一種叫做薯的東西得煮在湯中,那是除百病;蒜得吃,那是能寫能算;芹菜我們叫做串芹,是串錢之意;百合“百活”不能少,蓮藕是成雙成對的意思。芋頭“玉頭”“遇頭”也得要,等等,反正每一道菜都有它古老的寓意。做好以后,在爆竹聲中完成又一輪的祭祀,然后便在歡聲笑語中開懷暢飲。
年夜飯的尾聲。是在飯桌上給紅包。派發壓歲錢。天增歲月人增壽,用壓歲錢來護佑家人的平安,是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古老方式。首先是老人給未成年的孩子壓歲錢。那些紅包里雖然裝的數量不多,但肯定都是嶄新的票子,肯定是老人心中最吉祥的數字,肯定是在老人質樸的祝福聲中完成。然后是家里的所有成年人給老人和孩子壓歲錢,給紅包的時候,也要送上祝福的話語。之后便是一家人歡天喜地的說笑,那些笑聲,清脆、爽朗、甜蜜。那是怎樣其樂融融的景象啊,那種家的氛圍,是任何金錢也衡量不了的。
年夜飯結束后。女人們忙著收拾碗筷。男人們則忙著貼春聯。貼春聯是有講究的,什么位置貼什么內容。先貼哪兒后貼哪兒。年畫貼哪兒。門神怎么貼,大門貼什么等等。邊貼的時候還要講一些吉利的順口溜。所以,這個活計得由家中最有文化的男子來完成,其他的人只能打打下手、調調面糊什么的。
這些工作都做完后,就是早早地洗好臉腳,慢慢的守歲。有了電視以后,守歲是在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的笑聲中進行的,電視上演的什么節目已經不重要,只要喜慶、歡樂、笑聲不斷就行。在電視節目主持人興奮的倒計時聲中,迎春的鞭炮此起彼伏,夜就這樣沸騰了。就在這鞭炮聲中,家里的成年男子還要到村口的井邊請水謝龍。祈求天龍保佑人間風調雨順,清吉平安。
除夕的夜就這樣慢慢平靜下來,老人和孩子都在依依不舍中睡去。家庭主婦得準備好初一早晨包元宵的所有主料輔料。確認無疑后才心安理得的睡去。
大年初一的凌晨始終是在遠近不同的鞭炮聲中醒來的。在我的老家,初一這天早晨吃元宵是必須的程序和儀式。那些家庭主婦起得一個比一個早,說不清是誰家的元宵熟得最早,煮好元宵也要祭祀。祭祀的同時也就開始燃放鞭炮了。鞭炮燃響后,三元伊始,新的一天、新的一月、新的一年就算是開始了。
在老家的過年習俗中。對大年初一印象最深的是“踩門”。也就是初一這天天亮之前,要提前請好一名鄰居家的男孩子,早早的來家里“踩門”,講吉利。這天家家戶戶的大門都不上門閂,“踩門”的男孩來了之后。一般都是在進大門的同時高聲喊道:“財門大大開,金銀財寶滾進來,滾進不滾出,滾得一房屋。”主人就會在里面高聲應道:“謝金口!”靈巧的孩子,還會見景生情,說上一些大吉大利的祝福話,主人同樣回“謝金口”三個字。“踩門”的男孩這天是每個家庭的座上賓,該說的祝福說完后,首先是米花糖水伺候,然后是元宵招待,最后是給紅包。我小的時候,經常連去幾家,肚子撐得飽飽的。紅包也有好幾個。然后夸張地到村口去炫耀。
初一、十五,在我們老家的習俗一般情況下都是不殺生的。尤其是大年初一,家家都吃除夕晚上剩下的菜飯,這些菜飯,要兩三天才能把它吃完。所以。初一這天村子里到處是悠閑的景象,村頭村尾,井邊樹下,到處是閑聊休閑的人群,老人們抽著旱煙袋,婦女們織著毛衣。孩子們在追逐中放著鞭炮。年輕人在石板上打起了撲克,全都在有意無意中展露著自己的新衣新鞋。因為這天,全村所有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從頭到腳、從里到外一身新。那種穿新衣的感覺,現在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過年的進程在歡快的氣氛中來到大年初二。這天同樣是個重要的日子。這天大多數人家只在虔誠中做一件事,那就是“獻財神”。我們老家的村后,有一個不大的巖洞,里面供奉著各路神仙,其中關公的塑像佇立在最顯眼的位置。四鄉八里的人都來這里“獻財神”。也就是獻關公關老爺關羽。因為他就是財神。這天的祭祀倒不復雜,但必須是用鮮活的大公雞來殺生祭祀。那本來就不大的山洞前,排滿了前來祭祀的人群,祈福聲中,香煙繚繞,頗有神秘的氣氛。
初三以后的幾天。就是接出嫁的女兒回娘家。親戚之間相互走訪,請春客吃飯,同時,舍不得閑的山里人。開始在田地里忙碌起來。直到正月初九和十五兩天,還在進行著過年的程序。
在我們老家,正月初九是龍燈會,各村各寨都早早的準備好自己的龍燈隊和家什樂器。集中到鄉里、那時叫公社的集市上,耍龍、舞獅、唱花燈、劃旱船、踩高蹺、迎高臺,好不熱鬧,那可是各村各寨爭臉面的重要場所。也把過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正月十五的早晨。在我們老家的儀式就是包元宵、蒸包子,既完成了過年的儀式,又考驗家庭主婦的廚藝。同樣的元宵,同樣的祭祀,同樣的過年心情,吃飽喝足之后。又開始了一年的忙碌和期盼……
小時候過年的這些事。就這樣深深的留在我的記憶里,任憑時間的消逝。任憑洋節日一波又一波的來襲,它反而越來越難忘,越來越清晰。
同樣的過年,不同的感受。我不知道現在老家的過年和過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反正,城里的過年已經變成一種簡單的儀式了,沒有了過程。只剩下結果。
其實。過年是一種尋找家的心境,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鄉土情結,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傳遞,是地方民俗的博物館。是人生跋涉中的一份享受。我們沒法把它遺忘。它留給我們的很多很多,但愿我們能留傳下去的也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