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宮在京城安定門內,冬晨,我踏著飄零的黃葉,來到宮殿建筑制式的古寺門前,佇立在寒霧中,端詳那帶有神秘色彩但有些模糊的樓閣剪影時,不禁感慨萬千。
游人寥寥,寒風漸起,空中飛揚著零星的雪花,靜靜的鐘鼓樓下彌散著縷縷香火的氣味。我拿著手電,獨自在第一道門內的重檐八角亭內讀碑。200余年前,也是一個隆冬,清帝立碑在此。東亭的碑刻,書有漢、滿文字;西亭的碑刻,皆為蒙、藏文字,碑文翔實記述了“龍潛禁地”——雍親王府改建為京都名寺的全過程。那是由貪婪轉為淡定、由激越變為深沉的時段。當刀光劍影的血腥場景與聲嘶力竭的爭執聲遠去、逐漸升華為晨鐘暮鼓、松竹清韻時,或許唯有那青燈古卷、木魚聲聲,才能詮釋不堪回首的因果。
這座宮墻之內,曾有過“儲位之爭”引發的過激行為。談笑自如背后劍拔弩張的態勢,從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四阿哥胤禛大步踏入雍貝勒府大門后,便愈演愈烈;這里彌漫過太多的血腥。“血滴子”的目光與利刃,每每讓史學家握筆的手微微顫抖;這里留下帝王首級消失之謎。葬于清西陵——泰陵的雍正帝,是否真的是“肉身金頭”,尚待考古人員進一步證實;這里匯聚著無窮的懺悔。孝圣皇太后和乾隆帝感悟善惡、所見略同,決定把殺氣騰騰的帝宮,改為一心向善的喇嘛廟……而今,游者一旦入宮,漫步于數百米的中軸線上,常常在7進院落和殿堂之間生發出幾許憬悟:君不見:當年隱現森森霸氣的雍和門,而今已改建為供奉那位“大腹容世間萬物”——彌勒菩薩的天王殿;當年專業殺手聚集處——御花園內的堆秀山,今日有幾枝喻示情愛的臘梅傲然挺立;當年雍正皇帝暴卒橫尸的正寢殿,眼下已成為梵音不絕、青煙裊裊的清靜之地;當年火并政敵、撻伐異己、令人生畏的宮闕,早已成為代前人懺悔、與少數民族長年結好的黃教上院。雍和宮!你歷盡劫波、洗心革面,改無邊紛擾為一團和諧,是一處多么值得吟誦的文化遺存!
臘月初,晨游雍和宮,很想喝一碗谷香、果香四溢的熱粥。由此,我忽然想到臘八粥。該粥的來歷,只留下傳說,最為流行的版本是:一天,在外云游的釋迦牟尼又饑又乏,昏倒在野外,被一位年輕的牧女發現,她跑回家尋找食物時發現,自家糧袋也幾乎見底了,于是,她將每個糧袋子底下所剩無幾的糧食聚攏,加上一些自家種的果仁,用清泉水煮了一大碗粥,送入佛祖口中。釋迦牟尼吃了香噴噴的粥后,蘇醒過來,到附近的河中洗了澡,坐在菩提樹下靜思,終于在臘月初八這天悟道成佛。后來,佛教信眾就在每年臘月初八煮粥供佛。所以,臘八粥又稱佛粥。
當年,農歷初八,清廷在此熬制臘八粥的全過程,在《舊京風物志》中敘述的較為詳細:“臘月初一,內務府把雜糧干果等熬制臘八粥的原輔料備好送來。當時,熬臘八粥的場所設在雍和宮東阿斯門內,由此,東阿斯門北院被人們稱為“銅鍋院”。其屋內爐灶為3米見方,并以5根鐵柱支撐大鍋,鍋深6米,中央圓鐵柱為空心,用作回流空氣之用。鍋由8噸黃銅鑄成,直徑2米,深1.5米,為乾隆年間養心殿造辦處制造。眼下,銅鍋已成為雍和宮天王殿鼓樓下的一個景物。當年,早在初六,幾位蒙古大臣與內務府總管大臣便開始監督糧、果的配比并備足干柴。初七生火,熬制開始。”我能想象出,當年“臘八”的那天清早,宮內宮外人聲鼎沸、笑語歡聲,5大鍋1小鍋色彩斑斕、粘稠適度的香粥在寒冬里洋溢著一片溫馨的景況。第一鍋粥,自然要供佛;第二鍋粥,送入大內,作為御用品;第三鍋粥,留給清王爺、重臣和京城大喇嘛享用;第四鍋粥,送到一般官員的餐桌上;第五鍋粥,是雍和宮眾喇嘛的食品;第六鍋粥連同前面幾鍋粥所剩余部分,分送京城百姓、官民共享甜美。遙想當年那個冬晨,真可謂“善意透宮苑,粥香滿京城。”
追思京城臘八粥,從宮廷大內到尋常百姓家,都留下五光十色的文字。20世紀華語天地的散文大師梁實秋先生在《雅舍談吃》里,把兒時旁觀父母熬制臘八粥的情形記述了一些:“……把一些分別泡過的五色雜糧如小米、紅棗、老雞頭、薏仁兒米以及粥、果類,如栗子、胡桃、紅棗、桂圓之類分盤放置。”老人家還特地敘述了粥表面勻灑之物:“瓜子仁兒、杏仁、葡萄干、青絲、紅絲、松子、蜜餞之類,是放在粥上面的。”最后,老人終于投筆長嘆:“自從戰亂,雖年年過臘八,年年有粥喝,興致未減,材料難求,因陋就簡,虛應故事而已!”
隨筆談及一處古跡、談一種充盈著宗教文化、“京味兒文化”、飲食文化的流食,也沒有脫離“社會安定,才能保證傳統文化正常傳承與創新”的意蘊。可見和諧社會對一個國家、一座景觀連同每個人是何等重要!雪霽日出、人流漸多,我慢慢走出雍和宮時,作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