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冬天,臨近年終,臘月二十八這天,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山村,門前冷峻的山露著雪白的輪廓,雪山頂上是慘淡的天幕,無邊的雪肅穆地飛舞著,越過田野,飄過修葺一新的公路,在冰凍的河邊稍作小憩,便哭喊著在門檐高懸的挽幛下沸沸揚揚。
在這場幾年未曾有過的狂風暴雪中,在2012年的春天即將到來的時候,父親拋掉牽掛,棄絕病痛的肉身,毅然地走入了另一個世界。
78年前,1933年,農歷癸酉年,10月1日這天,父親誕生在丹鳳縣巒莊鎮黃柏岔鄉油坊組。父親的出生地,也就是我的出生地,經歷了諸多變遷。現在地名上,已經沒有油坊組這個稱謂了。為什么叫油坊組呢?父親說,很久以前,這里有個老油坊,人們種的油菜籽都拿到這里來榨油,油坊里的師徒很是忠厚,從來不摻雜其他雜物,打出的油非常好,方圓幾十里的百姓都來這里榨油,無論是達官貴人,或是貧賤百姓,都得到一視同仁的待遇。后來,機器榨油誕生了,老油坊慢慢就衰落了,現在已經難得尋覓他的蹤影。可惜啊,父親想起老油坊,總是說,那一對父子真是好人啊,我那個時候小,他們總是接濟我,給我一點油或者一點鹽,可惜他們最后回河南了,現在也許都已經不在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出神地望著大山深處,眼里浸滿了淚水。
留在父親記憶里的老油坊是他兒時揮之不去的印記。忠厚善良的打油人深深影響了他的一生。每每門口來了衣衫襤褸的乞丐,父親總是將他們熱情地引進屋,讓我們給他們端凳子、倒水,碰上了吃飯時間,他都熱情招呼乞討者,讓他們與家人一起吃飯。有時候,要飯的吃飽了,抹抹嘴走了,而我們還餓著。面對著孩子們的抱怨,他總是笑呵呵地說,要飯的也不容易,他們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天要走多少路,看多少臉色,我們好歹還能湊合,總比他們強一些。他總不讓要飯的口袋空著,或者一碗包谷,或者一碗麥子,父親說,互相幫幫,就會挺過去。曾經一段時間,每天有十幾個乞丐來到家門口,他們說父親是大善人,來找父親,口袋就不會空的。更有甚者,鄰村一些人不愿施舍,也指點乞丐到我家門口,說,你們去黃家,不僅給糧食,還給吃的呢。那時候,我七八歲的光景,家境大抵很貧困,每天喝著能照見人影的包谷粥,走起路來,能聽見肚子里咕嚕嚕的水響。五分錢能買十盒火柴。曾經一個小孩跟著大人乞討,晚上就住在我家,臨走時偷走了我父親衣袋里的一塊錢。當父親為丟失的一塊錢懊惱不已苦苦尋覓時,老人帶著孩子又返回來了。老人將孩子狠狠地打了一頓,他跪在父親的面前,乞求父親的寬宥。老人慚愧地說,你解救了我們,而我們還偷了你,我們不是人,我們豬狗不如啊。那個孩子露著屁股,破爛的衣服上到處都是小洞。父親把孩子拉起來,把一塊錢塞給孩子說,犯了錯誤能改正就好,這一塊錢送給你,你們拿去用吧。我沒有想到父親會這么慷慨,一塊錢在七十年代雖然不多,可在農村也可謂巨款啊,與現在的百元大鈔相比,也毫不遜色。后來老人堅持讓孩子認父親為干爸。父親在天南海北有好幾個這樣的干兒子。九十年代以后,路上看不到成群結隊的乞丐了,乞丐慢慢地少了,但是經常給父親捎東西的人卻越來越多,茶葉、蘋果、芝麻糖、紅薯干,有時候是小袋子,有時候是一大蛇皮袋,往往不知道是誰送的,送東西的人總是說,我們感念老人家,我們要飯的時候,老人家接濟過我們。往往這時,父親的眼里就很濕潤,他說,唉,我都忘了,誰還沒有受難的時候,誰還不幫誰一把啊。父親走南闖北,經常有人捎信叫父親去。興平、乾縣、禮泉、黃龍、商南、靈寶,父親扳著手指頭,給我講他年輕時去過的地方:那些地方老朋友多,我不帶錢,可以出去一年半載的。我是信的,父親愛交朋友,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只要與他脾性投的來,就會成為過命的朋友,當年那些叫花子,很多都成了父親的老哥們,還有那些散落于各地的干兒子呢。你有多少干兒子?記不得了。父親搖搖頭。當年那個曾偷過父親一塊錢的念生,和我是一般的年齡。他結婚后,每年都會來看父親,像是兒子一樣,給父親點煙,捶背,給父親買東買西。“咾”,他像我們一樣稱呼父親。每每這個時候父親都會慈祥地應答,問一些家長里短雞毛蒜皮,臨走時,也會像每次送我們兄弟姊妹一樣,把家里的東西搜羅一番,裝些核桃、柿餅、木耳,把人送到門前的大路上。他就站在路邊抽煙,火紅的煙頭在暗夜里明滅,等車的時間,他會啰啰嗦嗦地叮囑,似乎孩子們這一走是杳如黃鶴了。黑子蹲在他的身邊,眼睛好奇地看著父親嘴前閃爍的煙火。間或,它跳起來,把腿放在父親的腳上。你也老了。父親摸著它的頭說。汪汪,黑子有氣無力吠了幾聲。憂傷地抽著煙的父親,一只衰老的狗,站在路邊,一條公路亂繩般地扭曲著伸向山外,依著公路的是瘦的疲憊的河流,嚴寒的冬天,天是死寂一般漆黑,或者春夏,熱風鼓呼叫囂,只要我離開家,父親總是這般,和那只伴隨著他的黑子,佇立在公路邊。這個影像定格在了我的頭腦里,我一回眸眺望荒蕪的故鄉,似乎就見父親帶著那只狗,站在公路邊,默默地等我,送我。淚水遮蔽了雙眼。父親突然走了,沒有來得及和我說一句話,就孤獨地一個人睡在了冰冷的床上。人們圍著他哭泣。念生也來了,他和我們一樣,頭上帶著白紗,哭得如同一個淚人。黑子呢,黑子蹲在棺木下,不吃不喝,嗚嗚咽咽,他在想父親帶他咆哮山林的往事么?他在回味那只撫摸過他的手么?
二
“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三代不念書,個個蠢似豬。”這是父親常常用于鞭策我們的話,也是父親總結的樸素的真理。父親遺憾自己沒有讀過書,因為他自小就面臨著一個破敗的家。七歲的時候,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去世了,奶奶被我的曾祖父賣給了別人做童養媳。幾年后,那個男人去世了,奶奶又顛簸流離,嫁到了縣城龍駒寨山后的寨子溝。說是溝,其實是很大的一面山坡,過了丹江河,沿荒山蔓延攀爬三十多里,到了山頂,就是奶奶的新家。房里跌落一個碗,能咕嚕嚕不停歇地滾到山根。奶奶常在山頂眺望東方,遙遠的東方有著她的根脈。可憐我的財啊。財是父親的乳名。奶奶這般哀哀浩嘆時,父親一定聽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家境稍微有些好轉了,父親把奶奶接回了老家。他盡著法子想讓自己的母親吃好些,可憐的一點白面,搟面條、烙饃、攤煎餅、包餃子,父親盡其所能地讓母親變著花樣,無非是想慰藉可憐的老娘。人雖然回來了,奶奶的心卻留在了寨子溝。我從學校回來,常能看見她落寞地坐在石階上,孤獨地看著門前的大山。畢竟分開五十多年了,彼此的隔膜太深了,奶奶也許終身都在恨這個地方。一年多的光景,她吵著鬧著要回家,她罵父親,叱罵父親的爺爺,終日仇恨不已。父親送奶奶走的時候,淚流滿面。自己六七歲就離開了母親,母親一如浮萍,隨風漂浮,終無所依,五十余年的隔膜,哪里能找到自己夢里的青春,尤其是典賣,在三十年代也許是通行的做法,女人失去了丈夫,這個家族便無她立足之地了。五十年后睹物思人,奶奶徹底恨了,這兒不屬于她,她的根在山的那邊,寨子溝的宅里她繁衍了另一個家族。我的姑姑廝守著奶奶,直到奶奶撒手人寰。母親的去世,父親很是傷心,他要把母親的墳遷回老家,讓她和爺爺團聚。但奶奶已經屬于另一個人了,最終沒有如愿,父親很是傷感,說起自己幼時孤苦的歲月,說起爺爺奶奶,便禁不住聲音哽噎。
沒有你曾祖父,就沒有我。過年祭祀的時候,父親領著我們兄弟四人,一邊給曾祖父燒紙錢,一邊說,多給我爺燒些錢。父親失去了雙親,成了孤兒,曾祖父拉扯著他,常常嘆息說,我老七命苦,就這一條根了。父親像一只小狗一樣,跟在他爺爺身后,在這家吃一頓,在哪家混一餐。有年冬天凄冷,父親沒有棉鞋穿,凍壞了腳,晚上睡覺,曾祖父把父親的腳抱在懷里,給他暖著,父親暖暖地入睡了,凌晨醒來,曾祖父仍把他的腳緊緊地抱著,放在胸上。他搖晃著曾祖父,但是曾祖父再也不會醒了。在童年,目睹了世上那個最疼他的人離去了,自此,父親真的成了孤苦伶仃。
童年的生活是在給人放牛,打長工,受人歧視,有上頓沒下頓的困境里度過的。直到遇見母親,父親才看見了饑寒交迫的人生中那一抹細微的光。1938年農歷雞年,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日軍南京大屠殺,臺兒莊戰役中國軍隊告捷,毛澤東發表了著名的《論持久戰》。而母親的出生則比較平淡,相對于父親而言,她的家庭還算殷實。外祖父生有兩個女兒,母親是老大,妹妹比她小十歲。外祖父姓査,在老家那是一個大姓,家族繁衍,如同大樹一樣枝繁葉茂。而在外祖父這一枝里,就他一個獨子。因而母親沒有哥弟,我沒有舅舅。但擁有這個姓氏的人太多了,幾乎占據了黃柏岔人的主流。攀扯起來的親戚則多得記不清,我要叫舅舅的多如牛毛。但這個舅舅已經遠非嫡親的舅舅了。母親與父親的相遇,與中國農村大多數人的結合一樣,都遵循了媒妁之言。16歲那年,母親嫁給了父親,從此開始了兩個人相濡以沫的艱難歲月。
造的第一幢房子那才叫艱難呢。父親的記憶回到了二十一歲。他與16歲的妻子白天在農業社勞動,掙工分,夜間開始了建造房子的宏偉大業。皎潔的月光下,他們光著膀子挖地基,夯土,從河里抬石頭,從天黑到第二天黎明,每天勞作如愚公,終于,房子蓋起來了,有了自己的棲身之所了。我猜想那個時候父親的心里一定涌出許多雄偉豪邁的詩意。他要是個詩人,一定會站在房頂,俯視腳下的河流、村莊、雞鴨、飛鳥,長長地吼出一首詩。敢到九天攬月,敢下大洋捉鱉。父親不是詩人,但他的胸懷里涌動著功成名就的詩意。他蹲在房頂抽煙,白色的煙霧籠罩著他,一些麻雀在頭頂嘰嘰喳喳,有些落在青灰的瓦片上,對著這片新的建筑評頭論足。父親很高興,抽了很多煙。那天招待幫忙蓋房的鄉鄰,父親說了很多話,喝酒,劃拳,他醉了。
在這幢新宅里,父親和母親開始了人生的偉大長征。我們姊妹六個相繼誕生。父親造房不易,給大哥二哥娶了媳婦后,這三間房子就分給他們,兩家共用一個堂屋。其余人住在一間又黑又狹窄的廈房里。大哥二哥相繼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家都不在一口鍋里吃飯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未免有些摩擦。大哥便把分給自己的一間半房子轉讓給二哥,自己另覓了一處宅基,又新蓋了房子。我和弟弟慢慢長大,大姐二姐也到了婚嫁的年齡。白天還好,到了晚上,睡覺就成了嚴重的問題。年齡小的時候,姊妹四個擠在一張大炕上。一頭兩個人,冬天擁擁擠擠,煞是暖和。被窩里八條腿疊著,不知道誰的腳架在了誰的頭上。有時候抱著腳丫子,睡得香甜極了。在那個年月里,我很怕冷,常把腳放在弟弟的小雞雞上,感覺異常溫暖。隨著身體的增長,一張大床慢慢就擠不下了。望著日益窘迫的房子,父親臉上的笑容黯淡了,常悶頭抽煙。終于,父親又做出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個抉擇。第二次造屋。請陰陽先生,看風水,夯地基,請工人,準備木料,石材,磚瓦,所有耗用的材料備足后,選了一個吉日,放了一串長長的鞭炮,造房的浩大工程奠基了。日日夜夜,父親瘦了,煙抽得更兇了,成了一個煙囪。他沒日沒夜地咳嗽。他捶打胸腔,間或唾出腥黃的濃痰。三間嶄新的瓦房矗立在山根。他的臉上浮出欣慰的笑。老五和老六每人一間半。父親說。那你和母親住在哪里呢?父親指指還留著的兩間房子的地基說,這里都預留著,我和你媽住一個偏房,蓋一個廈子,我們住就可以了。將來,你們自己有出息了,還可以再蓋,這個地基是按每人三間設計的。父親太有長遠的眼光了,雖不似諸葛孔明,未出草廬,便知天下,但也運籌帷幄未雨綢繆,許多人不及啊。父親笑笑說,做事做人一定要長遠,走一步,想三步,和下棋一樣,高手總是能算出后幾步棋的。父親可謂民間高人了。氣管炎找他的麻煩,與他形影不離。他常臉憋得青紫,喘不過氣來。二哥居住的是老宅子,后來他又翻新了一次,用白灰粉刷了,窗子裝上了鋼筋和玻璃。那是八十年代鄉村流行的風尚。二哥在那里生了一兒一女,在孩子五六歲的時候,他帶著全家離開了,先是林業站,接著是鄉政府,縣直部門,最后他在縣城的繁華地段蓋了房子,徹底把這里拋棄了。他的房頂上長滿了草,跌落了許多枯樹枝。屋前的場坪也荒蕪了,長了一人多高的草。一棵大核桃樹長在老宅子的門前,父親沒有把他分給幾個兒子。說是留給自己和母親,一年收點核桃,當一些油鹽錢。那棵核桃樹根部就是兩個茅廁,吸收了豐富的營養,長得繁茂極了。他瘋狂地往天上長,遮蔽了大半個天。喜鵲在上面做了幾個鳥窩,每天鳥夫妻歡聲笑語,生出了許多小喜鵲。大樹底下不長草,核桃樹下的地里不長莊稼。地主人是我的遠方大哥。他們一家恨死了大樹。他們挖地,挖出許多樹根,把樹根曬干,燒了火。某夜的一聲雷電,大樹傾斜了,半邊身子倒下來,樹上的核桃鋪灑了一地。喜鵲在樹上孤苦地叫。父親憤怒了,他忍了幾年了。這棵樹是他二十幾歲載的,宛若他的孩子。他太愛栽樹了。尤其是核桃樹。田邊地頭,他抽空栽幾棵。現在分給我們兄弟的核桃樹,都是他栽的,每到夏天,核桃樹開花了,掛著長長的纓子,纓子落了,就結了圓珠一般的青果。你吸鼻子一聞,沁人心脾的香。板栗樹、楊樹、松樹、杉樹、棗樹、蘋果樹、茱萸、杜仲。父親說,農村人就是樹命,就是泥巴命,你要把土地和樹木伺候好了,他絕對不虧你。十年樹木,你栽下了,他就風里雨里地長,下雨的時候,你會聽到樹拔節的聲音,會聽到樹木喝水鉆出泥土的聲音。簡直比娃長得還快呢。雖然有大片的林地,父親卻舍不得砍。別人山坡上的樹木砍光了,山上光禿禿的,一個一個碗口粗的樹疤。父親傷心地說,樹還沒成材,就砍了,造孽啊。經濟再緊張,父親也舍不得砍樹賣錢。他總是說,一棵樹就是一個生命,和娃一樣,不要總是打他們的主意。父親經常修剪樹木的枝椏。他說,樹就和人一樣,有時候也會長得歪斜,也會生出多余的枝椏,這個時候不能一味任他瞎長,要修剪,要給他方向,要掃除他身邊的藤蔓雜草,給他成長的空間。父親說的很平淡,卻充滿了深刻的哲理。父親栽種的樹木在慢慢地成才,油松挺著筆直的身子,栗樹枝繁葉茂,核桃樹掛著果笑彎了腰。一些人的眼睛盯上了那些可以變錢的樹木。油松可以做椽子檁子了,核桃一斤十多塊呢,栗樹種上菌,可以養殖木耳香菇,木耳四十多塊錢一斤啊。某個夜晚,父親聽到屋后的山林里傳來伐木的聲音,他帶著黑子摸黑爬到了山頂,茂密的樹林不見了,一夜之間,全是一個個樹樁。父親傷心地在山上大罵。他的罵聲傳得極遠。最臟的話從他的嘴里跳出來,像是子彈一樣,射向一個個偷樹賊。山頂的風嗚嗚地吹著,父親不知疲倦地罵著,隔著山梁有好幾個村子,那一罵,消停了一段時間。但賊對樹木的垂涎并沒沒有因為父親的怒罵而停息,山上老是傳來砍樹的聲音。而父親氣喘吁吁地循著聲音找去時,樹已經砍倒了,空留一個白慘慘的傷口。要是人他也會流血的!父親又罵起來。日娘叫老子地罵起來,罵著罵著又傳來砍樹聲,那聲音隔著幾個山梁。父親又帶著狗攆過去,人早不見了蹤影。砍樹聲此起彼伏。再強大的父親也束手無策了。父親就給林業派出所打電話報警。警察很敬業,在山上勘察了幾天,到附近的莊戶人家做了細致的調查,又加強了各關卡木材檢查站的查驗,對路上的木材商販也加大了打擊力度。果不出父親的所料,偷樹的是他遠房的幾個侄子。按排行我都叫他們大哥二哥。派出所傳喚了他們,起初矢口否認,最后警察用了手段,把人綁在樹上,跪水泥地板,不讓睡覺,不讓閉眼,不讓喝水,三天后,他們招了。拘留,罰款。半個月后,他們回到家,脫了形,都不像人了。父親沒有想到警察這么辦案,心中大為不忍,似乎是自己害了他們,他買了東西去看望,他們不理,把東西扔了。父親卻釋然了,說,你們做錯在先,沒成材的樹都被你們砍光了,和殺人的強盜無異,我看你們,是長輩的情分,你們違反了國法,理當受到懲罰。話雖如此,那幾個遠房侄子卻恨上了他。樹木果然沒有再遭毒手,但他們卻對父親怒目而視。嗔恨種在心里,便會發芽生根,環境適宜,便會瘋長。雷電和暴風雨提供了復仇的難得契機。門前那棵大核桃樹傾斜著身子倒下來,壓垮了身邊的茅廁,根須被身子扯出,驚心動魄地裸露著。父親哭了,他似乎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苦難歲月。龐大的樹冠匍匐在地,樹的根部有斧斫的痕跡。沒有外力的幫助,這么大的樹很難連根拔起。遠房的侄子笑呵呵的否認,還說這雷好怕人呀,一個電閃,卡里吧嚓,看見幾條龍張牙舞爪的,它們把這棵樹拔起來,閃電把樹都烤焦了。這棵樹陽壽到了,該死。他遮蔽了下面的莊稼,地里顆粒無收,他現在又擋了人的去路,更應該把他砍斷,能燒柴的燒柴能鋸木材的鋸木材,給人還能騰一片空地,這不好嗎?父親惱怒了,懷疑是他做了手腳,罵出了一連串的臟話。遠房侄子捶胸頓足,指著天,跺著地,說父親冤枉了他,他再不好,也不會對父親的核桃樹下黑手,更不會挖樹的根。樹的根部有有斧頭砍過的傷痕,父親摸著這個傷疤,如同自己的孩子被人傷害,他惡狠狠地說,人在做,天在看,誰害我的樹,會遭報應的,電打雷劈,不得好死。吵吵嚷嚷一個上午,二哥從家里出來了。樹倒了就倒了吧,吵能解決問題么?樹冠這么大,樹的頭部重量超重,這么大的風,這么大的雨,樹刮斷了再正常不過了。父親沒有想到二哥會這么說,一時愣了。過了一會,父親開始罵二哥。從他上學開始罵。你這個雜種,念書不好好念,在黃柏岔中學你搗蛋,往老師的屋里放蛇放蛤蟆,我好說歹說人家老師不要你了,我求爺爺告奶奶,把你送到庾家河中學,你這個雜種光知道打籃球,打你媽的X,你又往老師烙饃的面粉里倒煤油,你說,你還是個人嗎?你流光錘子不成器,念不成書了,我又把你送到養路段,當個養路工總比捏鋤把強吧,干不了幾天,你就騷情,和一個女子好上了,只好給你提親,十九歲就結婚了,結婚證還是我找李鄉長才辦下來的。你這個三棱子,你這個雜種,狗日的!給你說媳婦,花了兩三千的彩禮錢,就這你外父還嫌少。你要榨干我啊!雜種,孽種,上輩子我欠你的吧!你和人合伙整我啊!我哪一點對不起你啊!我一棵核桃樹,一年收幾百斤核桃,頂你一個兒子,畜生!
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二哥被罵得狗血噴頭,又縮回房里了。父親坐在樹旁,一邊罵著,一邊抽著旱煙。他劇烈地咳嗽,似乎要咳出肺來。核桃樹的枝葉被風吹起,未成熟的青果簌簌落地。
二哥是個愛折騰的人。不幾年,二哥就離開公路段,去了鎮上的林業站,當了一個管護林業的臨時工。二哥在鎮上爆得大名,抓濫砍濫伐從不手軟。林業站雖然不是執法機構,卻和派出所一樣,抓回來的人毆打、跪石頭、體罰、交罰款,各樣手段都用上了。許多罵聲傳到了父親的耳朵。那些人連父親母親都一起狠狠地詛咒。因此父親勸說過二哥,但是二哥極認真地反駁了,面對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父親扇了二哥一個嘴巴子。二哥的臉腫了好幾天。不幾年,二哥到另外一個偏遠的鄉繼續抓林業,因為工作出色,慢慢地,當了副鄉長、鄉長,最后當了這個鄉的最高領導人,黨委書記。傳言很密集地襲擊了父親的耳朵。凡是辱罵的話都和二哥相關。父親坐不住了,走了五十多里山路,到了二哥執政的鄉鎮。父親在好幾家喝水抽煙,閑談里人們就說到了黃書記。鄉民們不知道這個干瘦的老頭就是黃書記的父親。贊譽聲、罵聲、恨聲,仇視、感恩、溫暖。父親聽到了很多活生生的例子。二哥沒有想到父親會來到自己的轄地。他驕傲地請父親去鎮上的飯館,那是鄉政府的定點飯店。飯店認二哥的簽字,隨便吃,盡情喝。山雞、野兔、果子貍、豬獾,野味應有盡有。父親傲慢地拒絕了。他說,這都是人民的血汗錢,就這樣被你們吃光了。你們為老百姓做了什么,我聽到了一路的罵聲,我是一路微服私訪來的,你們從老百姓手里收了多少錢,每一分錢都收的合理么?當官就要當清官,當包拯海瑞一樣的官,不能當貪官,當和珅一樣的大貪官。我小時候,那么多甲長族長,就因為貪污和勒索老百姓,被共產黨抓了,老百姓往他們身上扔大糞,把他們沉到水里,亂石砸死。娃啊,歷朝歷代的道理都是一樣的,你做的對,老百姓就說你的好,說你是個好官,你光知道從老百姓身上刮油水刮地皮,老百姓就會恨死你,會把你咒的不得安寧。
父親說了一個晚上。天麻麻亮,就起身趕路了。二哥要用鄉政府的吉普車送他,父親說,我又不是鄉政府的人,怎么能坐鄉政府的車,我耍不起那個排場,我也不想叫人每天罵我,你只要記住我的話,就比啥都強。在二哥困惑的眼光里,父親顫巍巍地走了。
父親比紀委還厲害,動輒到父親的單位訓話。后來父親因骨折做過一次手術,留了后遺癥,走路不那么利索了,有點瘸,無法走四十里的山路了。但是他的秉性依然不改,偶爾有傳聞傳到了他的耳里,他就坐臥不寧,托人捎話,叫二哥回來。二哥匆匆趕回,他把聽來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二哥,加上自己的分析,狠狠地訓斥。他聽了很多的戲文,聽老輩講過很多忠臣與奸臣之事,他也看電視,說某某官從家里搜出了好多萬,某某書記搜刮民脂民膏,某某領導不給好處不辦事,他說,要當官,就當一個好官,不要被人指脊梁罵,要給老百姓留一個好口碑,你看解放初的那些領導多好,一點架子都沒有,到了群眾家里,與群眾同吃同住,不嫌臟不嫌苦,有的自己帶著鋪蓋,吃飯還要繳伙食費。你看現在,哪有這樣的領導。到老百姓家里去都是前呼后擁,純粹是做戲呢。
二哥后來就很少回老家了。他把老宅子撂在了老家,舉家遷往了縣城。他已經調到縣直部門工作了。父親看著老宅一年年荒蕪,心里也像屋頂的草,蓬蓬勃勃。雜種不是個東西,古代皇帝在農村都有個三親六戚的,都不會不要老家呢,他倒好,看不上了。嘴上這般說著,眼見得自己年輕時造的房子一天天衰敗,心頭也極為不忍,又買了些瓦,請了匠人,把房頂修葺了。二哥聽說后,專門打來電話,托父親把房子賣了。父親怒了,在電話里吼道,你到縣上工作就了不起啊,就不要老家了啊,將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要賣,你就賣給我吧!父親狂躁地摔了電話,就要去縣城,找他的老二兒子論理。母親好說歹說,父親才作罷,又遷怒于母親,連娘帶老子地罵了一夜。
時光不緊不慢地流逝,二哥的老屋在流水般的歲月里漸漸荒蕪。父親站在房子門口,哀哀地長嘆。末了,會卷一根自制的旱煙,火辣辣地抽起來。大哥這時就會在遠遠的地方,注視著父親,當他從父親身邊快步走過時,父親就叫住了他,叫他抽空找幾個匠人,把老二的房子修補修補。
人家又不在這里住了,你何苦呢。人家想賣呢?要兩萬。大哥說。
只要我活一天,他就不要想著賣房子。除非賣給你和老六。父親的態度很堅決。
太貴了,我買不起。大哥喃喃地說。
那你先找人修房子,工錢我出,等老二回來,我再問他要。我不相信他還賴我的錢。父親不容商量,給大哥吩咐了找誰做匠人,誰的活兒做得好,誰家磚窯燒的瓦質量好,一一安排妥當,父親把錢給了大哥。
老宅修葺好了后,父親難得的高興,在房子前像是一個孩子,給人發煙、說笑,似乎自己又做了一件大事。在和大哥結算工程賬務時,多付給了大哥幾十塊錢,說是大哥辛苦了,這個哥做出了榜樣。雖然在父親眼里是很大的事,但二哥很不以為然,他已經在縣城住了十幾年了。父親給他打電話,訴說修繕房子的事,說著說著,父親就情不自已地說起了自己年輕時蓋房子的艱辛,又間或罵二哥忘本,看人家別人當了官,就給家鄉修路架橋辦學校,就把祖房弄得跟宮殿一樣,你倒好,當成垃圾了,修房子連回來都不回來,修房子的錢都是我掏的,你少下一次館子,都夠匠人的工錢了。
二哥沉默一會兒說:我在開會。就重重地掛了電話。
三
大哥當民辦教師的時候,是黃柏岔鄉最好的老師,每次年級考試評比都是全鄉第一。他常常騎著自行車,到五里外的鄉村小學上課。班級是復式班,給三年級上語文課,就給四年級布置作業。放學后,他和學生一起離開學校。有時農活忙,就把作業帶回家里,晚上點著煤油燈批改。他既是農民又是教師,做了好老師,就當不好一個稱職的農民。播種、鋤地、施肥、除草,他收獲的糧食總是不夠吃。一家五個人的生活,委實不易。但大哥心思在學生身上,一個人帶了四個年級的課,每天總有批改不完的作業,總是有寫不完的教案。好多時候田園荒蕪了,收獲的總是比別的農民少。父親就很生氣,說,不管咋樣,你都是民辦教師,既要把地種好,又要把學生教好,兩樣都耽誤不起,你不象人家吃商品糧的,有工資,旱澇保收。大哥默默地點頭。他的內心其實有一個燈盞,有一道微光,如果能轉正為公辦教師,那該多好啊。大嫂一連生了三個女孩,該歇一歇了。但父親說,你是農民,將來女兒都出嫁了,誰來挖地、鋤草、種莊稼,誰給你做重體力活,誰給你養老。父親說得很嚴厲。大哥默默地點頭,沒有說話。也許,他的話在課堂上講完了,回到家,就在土地上忙活,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啞巴。過了幾年,大嫂終于生了一個男孩。全家人都很高興。大哥也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被鄉上辭退了。教了十多年的書,突然離開了學生和課堂,成了一個真正的農民,大哥老去了許多。轉為公辦教師的夢想徹底破產了。大哥回家的那一年,上馬石小學有一個轉正名額,據說,根據教學成就和年限,大哥是當之無愧的,但是,因為超生了,大哥便被剝奪了資格。回到土地上的那幾年,大哥病懨懨的,似乎魂被奪走了。父親卻很淡定,說,不當老師了也好,當農民也不會餓死,只要會經營,一樣會過好日子。大哥的內心是否怨恨過父親,怨恨父親讓他一定要生出兒子,做了一輩子農民,這個癥結誰也沒有說過,都放在了心里。
父親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常帶著大哥上山挖中藥材。父親對山上野生的中藥材十分熟悉。他知道天麻愛生于腐殖質較多而濕潤的林下,向陽灌叢及草坡也是天麻的棲息地。他總是能很準確地在山上找到天麻。一鋤頭挖下去,胖乎乎的天麻便爭先恐后地涌出來。父親常會把個頭大的裝進布袋,小一些或是籽粒又埋進土里。大哥有些不解。父親說,野生的很珍貴,要留些種子,這樣他每年都會長。大哥挖藥也不在行,父親找到一窩又一窩,他卻每每挖了大片的草坡,也找不到一粒天麻或是豬苓。父親就根據自己經驗,教他判別天麻豬苓的生長環境。或是自己挖出了第一鋤,就讓給他,讓他大面積地深挖。凌晨出發,夜晚歸來,翻了幾架山,挖了幾面坡,父子二人走在山路上,口袋沉甸甸地,聽著鳥叫,盤算著所能換回的錢,心里如月光般地燦爛。并不是每次出坡都能有收獲,有時候在山上挖了一天,也只是空手而歸。大哥沮喪的時候,父親就安慰說,不可能每次都能挖十幾斤二十幾斤的吧,山也很公平呢。不要把它趕盡殺絕了,咱們換個地方吧。父親就帶著大哥,走了一百多里路,去了商南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在那一個多月里,他們收獲了天麻、五靈脂、五味子、豬苓等名貴中藥材。從商南回來的時候,父親給我和弟弟買了一頂帶有紅五星的帽子,我們戴在頭上,威風凜凜的。
大哥二哥帶著他們自己的家庭艱難前行。父親任務還很艱巨,還有六個人的生機靠他維系。大姐二姐上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回到家,繁重的勞動便與他們如影相隨。放牛、種地、打豬草,農閑時就上山摘五味子、采連翹、挖柴胡,靠賣一些中藥材貼補家用。讓父親略感欣慰的是,我的學習自小學就很好,不用他督促,成績一直是年級前三名。父親看著我整天埋頭書本,說,老古話說的好,三代不讀書,后代蠢似豬。毛主席也說,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但是,不能當書呆子,不要死讀書,讀死書,書要活學活用。那個時候我不解,現在慢慢有所體悟,父親只上過幾天掃盲班,會認識和寫一些簡單的漢字,父親的算盤打得很很好,也許,這是他人生到了一定階段的自我頓悟吧。
四
父親喜愛我給他念書聽。農村沒有其他的娛樂方式,陰雨天,父親躺在床上,聽我給他念書。
“且說包員外終日悶悶,這日獨坐書齋,正躊躇此事,不覺雙目困倦,伏幾而臥。朦朧之際,只見半空中祥云繚繞,瑞氣氤氳;猛然紅光一閃,面前落下個怪物來,頭生雙角,青面紅發,巨口撩牙,左手拿一銀錠,右手執一朱筆,跳舞著奔落前來。員外大叫一聲,醒來卻是一夢,心中尚覺亂跳。”《三俠五義》第二回,是講包公出生就不同凡響。父親插話說,包公是世上少有的大清官。
我給父親念過《西游記》、《水滸傳》、《楊家將》、《三刻拍案驚奇》、《三俠五義》等古典小說。這些小說的文字半文半白,有的還是繁體字,我就根據自己的感覺,估摸著意思給父親念。有的書我給父親念過三四回了,有的文字我都能背下來。但父親總是聽不厭,有時候,他會說,你念的次數多,該記住了吧,不用照著書本念了,你就給我講吧。貍貓換太子、鍘美案、五鼠鬧東京,我繪聲繪色地講著,父親聽得入了神,有時候看他的眼睛閉著,以為他睡著了,剛要偷懶,他竟說,你搞錯了吧,五鼠中的錦毛鼠是白玉唐吧,這個人行俠作義、文武雙全,長相俊美,就是年少氣盛,性情高傲,對皇帝封展昭“御貓”不服,以為是故意壓制五鼠,便要和展昭比試。這個人倒是和你二哥有些相似呢。
父親聽書聽得多了,便常能用書中的人物和語言來比擬現實。他也借古喻今憂時傷世。他說,現在那些貪官,要是包文正在,早就用狗頭鍘鍘了。一個人當了個芝麻大的官,就七大姑八大姨地跟著沾了光,你看人家包拯,鍘忘恩負義的陳世美、鍘貪贓枉法的親侄子包勉,要是有包青天在,那個當官的還敢貪啊,還是現在的王法不嚴啊。父親常常唏噓慨嘆。下雨天便是念書天,我念著書,頭腦里幻化出書中描繪的種種場景,父親聽著聽著,有時不免要和我討論一番,論及孔明,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諸葛是真神人也,你看他六出祁山七擒孟獲,空城計獨自彈琴嚇退司馬懿,即使死后,也預知魏延要反,錦囊妙計讓馬岱斬了他,你說,這樣的人幾百年能出一個?我合上書說,這是小說,也許有演義夸大的成分,諸葛亮畢竟是人不是神,要是神仙,蜀國最后會叫魏國滅了嗎?父親沒有想到我會反駁,顯得很生氣,說有些人是天生的,幾百年才出一個,比如諸葛亮周文王孔子姜子牙,他們是不能拿常人做比較的。接著他便給我講這些人異于常人的事。姜子牙坐車,周文王拉了八百零八步,姜子牙感恩,保了周朝八百單八年;包文正頭上有一個月亮,日斷陽來夜斷陰,你說,這些不是神人還是凡人啊?我不作辯解,如果辯解,會和父親在這些問題上糾纏不清,還會讓他大發雷霆,我口中諾諾地應著,其實腹誹不已。
給父親念書,于我是最大的節日,斷斷續續地給父親念了十幾種書。我認識了繁體字、學會了編故事,更在潛移默化中喜歡上了古典文學。父親在農忙之余,聽聽書中的故事,也不失一種調節和休息。他常把聽來的故事,講給他的那些老友,一群人抽著自制的旱煙,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父親說,要讀書,不要讀死書,成了書呆子,分不清了麥苗和韭菜,那讀書就是害人了。我不知道他這樣的道理從何而來,小的時候似是而非,等到在生活中經歷了許多人事,便漸漸明白了他的道理。兄弟姊妹外出做事,回來的時候,父親總要詳細詢問,問見的何人,如何說話,何種禮儀,我們一一作答,父親便指出不足和破綻,教導我們待人接物該如何如何。如此培訓,姊妹們頗有規矩禮儀,鄉人交口稱贊,父親便很自豪,說,養不教,父子過,教不嚴,師之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鄉人驚奇,不明何意,父親驕傲地說,這是三字經上的話,老祖先太厲害了,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我們無非是把先人說的話重復一遍。
自我上了中學,住校了,離家遠了,一周只回去一次,學習也繁忙了,給父親讀書的次數便越來越少,后來有了電視,便不知什么時候不再給父親讀書聽了。
五
父親當過幾年生產隊隊長,他在這個生產隊的主事最公道,根據工分分糧食,包谷收了分包谷,豆角收了分豆角,他在旁邊監督,決不允許偏誰少誰。雖然是隊長,我們家里并不因此沾多少光,還是按照工分計算,往往都是最后分,有時候沒有了,只能等到下次。父親當了幾年,就堅決不當了,因為他的耿直,常和大隊長頂著干。一個大隊管著五六個小隊。大隊長兼著支部書記,那個査姓的大隊長和母親在一個村,因為姓査的緣故,我們根據慣例,都叫他舅。這個大隊長的權力很大,分莊基地、救濟糧、招工指標、救濟衣服都是由他說了算。他冬天常披著一件軍大衣,戴著一頂火車頭帽子,帽檐子翹起來,像是官老爺的烏紗。他人很威嚴,橫著走路,村民們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他鼻子哼一聲,算是回應了。這個大隊長當的時間好長啊,生產大隊改成了村,小村變成了大村,他的職務也跟著變,村長這個頭銜像是緊箍咒,生在了他的頭上。現在他終于當不動了,就當了村支部書記。他的小兒子接了他的班,又當了村主任。這已經是二十年后的變遷了。父親的耿直,父親的愛講道理,惹惱了大隊長,父親便不當這個鳥官了。
一家人的生計全系于父親,母親帶著大姐二姐在地里干活,父親想著法子變錢。夜晚,一家人坐在月光下扎笤帚。把高粱桿的籽粒摔凈,去掉葉鞘及箭桿下面的節,把整理后的糜子平鋪在硬實的地面上,用石磙子碾壓,壓軟后在水里浸泡,一個晚上,父親能扎五十六個笤帚。做到二三百個的時候,父親會在一個夜晚,把他們都裝上架子車,駕著轅,一頭牛在前面拉著,我和弟弟在車后推,子夜時分把車推上了園嶺,這二十里路是上坡,道路崎嶇,宛如蛇形,坐在山頂,牛累得氣喘吁吁,父親抽著煙,出神地望著灰蒙蒙的無邊無沿的山。父親在想什么呢?我那時不敢問,看著深遠的山,我心里充滿了詛咒,這可惡的山,束縛了我們的目光和腳步,要是有法力,把這些大山都搬走,那就成了一望無際的平原了,平原是什么樣子啊,沒有山,沒有崎嶇的山路,沒有樹林,沒有走獸,那是何等的繁華和驚奇啊。心中這般想著,卻不敢和父親說,父親歇了一會,讓我們吃了一點干糧,就讓我們趕著牛原路返回。從園嶺去縣城是八十里的路,又全是下坡,父親一個人怎樣把架子車拉到了縣城呢,又是怎樣把那三四百個笤帚賣掉的呢?那時我不會思考這么多的問題,父親一周后從縣城回來,買回了面粉、紅薯干,還給我們買了衣服,別提多高興了。
父親在五十歲的時候,得了氣管炎,從此,那個病如影相隨,伴隨著父親的一生,乃至最后發展成肺氣腫而致父親心臟衰竭。2011年6月的時候,回了一趟老家。父親那天的氣色很好,正和幾個老友在玩一種“狼吃娃”的游戲。有時候他們也玩“栽方”。“栽方”是一種類似于圍棋的游戲,在當地的老年人中很是盛行。父親每次玩得很投入,尤其是陰雨天,會打電話招呼鄰村的幾個老友,大家圍坐在門前的石桌上,斗得不亦樂乎。即使是老人,娛樂也要些彩頭的。有時是包谷粒,有時是香煙,輪番廝殺,每每父親會贏得很多。大抵是因為父親善于計算的緣故。但輸贏于父親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他很看重這種氛圍。父親把自己舍不得抽的煙發給老友,末了,還會好好招待大家吃飯。幾個老人說著,吃著,天就黑了。
父親見我回來很是高興,招呼母親給我做飯,八個荷包雞蛋啊,我實在吃不了。但父親盯著我,要我一定吃完。他看我吃著,說,老家雞下的雞蛋好吃,不比城里,你們啥都是買的,那有啥味道,你看現在污染都成啥了,電視上每天報道,你們吃的都是垃圾和毒品啊。父親對環境問題一針見血,令我驚異于他的發現。吃完了雞蛋,父親才放心了,帶我去看他的墓地。才下過雨,墓道里很濕,父親用棍子戳著說,冬天還好,到了雨天,這就泡在水里了,這個墓沒有修好,我死了后,在祖墳里隨便找一個空地,把我埋到那里就行了。
怎么突然就說到了死呢。我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父親顫巍巍地說,你長期在外,離家又遠,我死的時候還不知能不能見上一面。
我安慰他說,你要是嫌這個墓地不好,就重修算了。
父親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莫非,他有了預感么?
父親十幾年里與疾病相伴,與胸悶氣喘斗爭,身體消瘦得如一張紙,隨時都會被風吹散。他步履蹣跚,艱難地往前走著,他實在走不動了。
轉眼到了冬天,一日,突然夢見父親在路上孤獨地哭,嚎啕大哭,身著單衫,形容凄苦。四十年來,我從未見過父親在眾人眼前流淚,父親凄苦的淚水總是流淌在自己的內心。醒來卻是黑魆魆的深夜。坐等天明,趕快給家打電話,還好,是父親接的。他柔弱地說,我就是覺得自己胸悶,氣喘,氣不夠用。我說,那就趕快住院吧,我給你匯一點錢。父親說,不要你的錢,我自己有錢,就是住院沒人伺候,唉。我說,大姐二姐呢?父親說,每次住院都是你大姐二姐伺候,一伺候十幾天,人家也是一大家人,也要外出打工掙錢,把時間都耗在我身上,人家的生活咋過啊。我內心掙扎著,說,雇一個人咋樣啊?父親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不用管了,好好上班吧,我再撐幾天,實在撐不下去了,再想辦法吧。
電話掛斷了。我知道父親是一個從來不求人的人,尤其是不想給子女增加太多的負擔。六個子女耗去了他一生的心血,但是到了老年,仍是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從不伸手向子女索要,他說,每個家庭都有每個家庭的生活,我不需要你們養我們,多打打電話,多回來看看就行了。
一天,突然接到了二姐的電話。二姐在電話里哭著說,父親在鎮醫院住了十幾天,反而更嚴重了,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把人往出攆,說是沒治了。父親回到家,全身浮腫,不吃不喝。
我趕緊和妻子坐長途班車往老家趕。終于見到了父親,他眼神散淡,身體腫脹得如若棉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父親才同意到商洛市接受治療。
2012年元旦,父親住到商洛市中心醫院。第一天輸液后,他的氣色很好,吃了我給他買的羊肉泡饃,還和病友說說笑笑。父親的氣色越來越好,想吃的東西越來越多。豆腐腦、胡辣湯、包子、餡餅、稀飯。我安慰父親說,再治療一段時間,出院后,就直接去西安,今年你和媽到我那里過年吧。父親愉快地答應了,他說,我都有十幾年沒去西安了,年輕的時候,經常去啊,西安周邊像乾縣、禮泉、興平,我經常去。我給他揉著腿說,我帶你去看看西安的大雁塔,坐坐地鐵。父親愉快地點著頭。臨走時,父親叮囑我說,好好工作,不要牽掛我。照顧好一家人。我忍著淚點著頭,坐上車,臉貼著車窗玻璃,禁不住淚水洶涌。想不到,這是我與父親的最后永訣。
轉眼到了臘月,父親已在商洛中心醫院治療兩周了,臘月中旬,父親堅決要回老家,他說要過年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他拒絕吸氧,拔掉輸液針頭,惡罵前來檢查的護士。在醫院服侍的二姐哭著給我打電話。期間正是省人代會的開會時間,我負責報紙的宣傳報道工作。每天的任務很緊,我無法抽出時間去醫院,我只好讓父親聽電話,父親的聲音很虛弱,似乎是影子,似乎是喉間的顫音,他說,不要管我,好好工作,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死也要死在家里。這是我和父親的最后對話。最終拗不過他,大哥和弟弟把父親送回了家。
回家在床上躺了一周,父親不吃不喝,終日昏睡。2011年農歷臘月28日凌晨,天空飄著雪,父親突然覺得身體格外輕盈,呼吸也無了障礙,他喝了大嫂端來的半碗豆漿,拿眼光看著大嫂。大嫂說,爸,你再堅持堅持,文成到了縣城,很快就到家了。父親眼里閃過最后一絲亮光,突然,頭一歪,睡去了。
父親走了,踏上了去靈界的路。他的肉身被安放棺木里,住在山根的墳墓里,山后樹木蕭條,大雪覆蓋,但是到了春天,便會一派的蔥蘢,從這里上山挖藥材和看護樹木都很便利,而面前的這片平地,一直是父親耕種的,父親實在無法勞作了,便給大哥和小弟各分了一片,在縣城做糧油生意的弟弟,經常耽誤了春種秋收,惹得父親常在電話里罵他,說地荒了。現在父親一個人住在了地邊,天荒地老,守著這片土地,遠遠望去,人間煙火璀璨,但是父親永遠回不去了,他開始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忍受泥土里的凄寒,像影子般飄來飄去。
父親的肉身睡在了泥土里,但是父親的精神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我恍惚覺得父親是出了一趟遠門,又外出挖藥材或是打獵去了,某一天,父親會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快回來吧,包谷成熟了,你不是愛吃燒包谷么,燒包谷就著核桃米,那滋味該有多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