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旅夢

是否具有批判性是知識分子與非知識分子的根本區別，所以以知識分子自命的我，近年來就本土文朋詩友的文學行為進行了一些辛辣而又尖刻的批評，這些批評在獲得師輩同儕首肯的同時，也使一些虛弱得聽不進批評意見的被批評者暗懷不滿，他們甚至為當初誤入筆下“引頸就戮”的不慎而捶胸頓足。盡管如此，寂寞的文學旅途中還是有人“繼往開來”，繼《地稅之苑》主編丁永峰之后，《河湟》雜志主編鐵纓又“大義凜然”地伸出了古稀的花白頭顱，確有古代仁人志士“七十年來，只欠一死”的豪邁。但面對走了半個多世紀文學路、對人生和文學仍然充滿向往和期待的鐵老，我的確有點“下不了手”，我不忍心吹熄那盞誘導他奔赴的燈燭，讓他徹底陷入黑暗。

鐵纓是一個文學的摯愛者，在吃榆樹皮、拉屎需要雪花膏滋潤肛門的年月，他忘不了筆耕；逃荒新疆，在工地勞動的間歇，他忘不了把一天的勞動感受寫下來。被父親焚毀書稿、罵得狗血噴頭，也沒有斷絕他當作家的念想，多次的退稿信反而增強了他自修的決心和信心。但時運不濟，在那個荒謬的年代，他一次又一次被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所挾裹，身陷“運動分子”重圍，使他無法接近真正的“知識分子”群體。那時候知識分子罹難，剝奪了話語權的他們不是在大山里當囚徒，就是在“牛棚”里掃廁所，只有已故的魯迅像失去依托的靈魂幡一樣孤獨地裝飾著慘白的天空，都市鄉村隨處可見的巨幅標語時刻糾結著人們的神經。盡管他驚嘆魯迅浩瀚的思想和學識，折服于這位被領袖欽定的文化旗手，也曾深切地希望能像魯迅一樣發出一些正義的聲音，但是面對當時封閉高壓的政治空氣，他只寫下了一些“趨時”的文字，如《賣余糧》、《果樹園里的網蟲》等，奔走在群盲之中，斷絕思想資源的他，自然有了與魯迅批判格格不入的“漫畫怨”和“誤批怨”，以至于使他后來只能用文字像巴金一樣來救贖自己的靈魂，于是就有了八十年代初比茹志娟《被剪輯錯了的故事》還早的《十五萬》和《殍魂》。

他的挫敗其實從他小學畢業典禮上的發言：“我要聽黨的話、聽校長的話、聽老師的話，畢業后不去升學，回鄉參加生產、參加農業合作化運動”中就已初露端倪。當時他的發言贏得了一片掌聲，但這掌聲與如今趨勢領導們的應景講話一樣具有很強的欺騙性，據鐵老后來回憶，18名同學中最終只有3名同學扎根農村“干了革命”，有5位同學進城當了工人，10位同學參加了升學考試，其中兩位還上了清華北大使他羨慕不已。所以盡管后來有程秀山、王歌行、閻瑤蓮、左可國等文藝界前輩的提攜，“十五歲即肩千家事”的鐵老，直到60歲退休也未能真正登上青海文壇。但鐵老之可貴在于他“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勤奮與執著。這不僅可以從他新近出版的早年生活隨筆集中得到實證，也可以從他改革開放后抒情言志的“老干部體”詩詞中得以體現：“書山尋經，苦思冥索，幾度年華。除一身傷痛，心在廣崖。補滋遺恨，掇拾英華。見縫插針，惜時戀光，強記博覽識章法。常恒笑，今更超往歲，企翼到家”。這就是矢志不移的鐵老，這就是只有小學學歷卻靠自學在中學任10余年語文老師的鐵老，寫這首詞的時候，他已經通過自學考試取得了漢語言文學大專文憑和副編審職稱，并先后就任縣紀委副書記和縣志辦主任。

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負。歷史行進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也就是以張賢亮為代表的作家詩人們不甘清貧紛紛跳槽下海的時候，做了半輩子文學夢的鐵老于是“趁虛而入”圓起了自己的文學夢，并想竭盡全力將迷失在經濟大潮中的河湟文學推上高臺。時年他主編的《平安縣志》榮獲全國地方志二等獎，借此聲名他呼朋引伴、登高而招：“河湟，是祖國西部一塊瑰麗的地方。河湟文學，是西部文化園圃中的一簇艷麗之花。無論是漢唐以來墨客騷人的詠嘆詞，還是明清興起的民間‘花兒’，都為這片高天厚土增添了風采……‘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閃光的金子蘊藏在深層巖石之中，文朋詩友們，到民間去，長久地生活在工人、農民、知識分子中間，開采出我們河湟地區未來的文學金礦吧！”青海文藝界老兵白漁聞之，欣然寫來賀詞，希望他們“揚河湟文化之帆，抒海東人民之志，薈文學名英之萃。說真話，求真藝，為精神文明建設添新彩”。這一年是公元1997年。5月23日，也就是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55周年的那一天，一份散發著墨香，寄托著鐵老數十載文學夢想的雜志《河湟》破腹臨盆，當時會員們每人收了20元會費，接生婆有海東地區老教師易光華、老作者王選德、油畫家阿鳳云等人，鐵老這位原本只打算為上世紀80年代初韓玉成創辦的《紅杏》雜志敲邊鼓的“峽村十里兒郎”，帶著《紅杏》早夭的遺憾，懷揣著割舍不掉的文學情緣，走到了河湟文學歷史的前臺。隨后樂都的我、循化的韓文德、韓萬里、化隆的李成虎、劉成剛、湟中的馬甘、夏連琪、民和的陳鎂、趙存祿、互助的武泰元、東永學等先后加盟，稍后格爾木的王保君、蘭州市的沈振新、紅古區的尚俊等也紛紛投奔到了他的麾下，《河湟》于是蔚為壯觀。

彈指之間《河湟》文學雜志已經14周歲了，14年來《河湟》累計出版發行80期，從一二期的油印發展成了膠印，從季刊發展成了雙月刊，并增編酒曲、社火、花兒、區域經濟發展等多期專輯，印數從最初的130冊增加到了5000冊。先后發表了《案板溝軼事》、《平常的日子》、《東鄉人之歌》等頗具影響力的作品，挖掘出了河湟民間的大量極為珍貴的文人軼事和民間文學，報道了眾多社會經濟發展中的“風流人物”和先進集體。青海學術界、文藝界的老兵蒲文成、謝佐、趙宗福、閻瑤蓮、井石、馬光星、李逢春，新秀葛建中、曹有云、胡芳、李明華、茹孝宏、衣郎等均在其上刊登過作品。鐵老“老夫聊發少年狂”，先后發表和出版了《鐵纓報告文學集》《軍統上校的傳奇》、《走出河湟浪歐洲》等大量的文學作品。與此同時《河湟》雜志社還先后奔赴新疆、西藏、陜西、山東、湖南、內蒙、東北等地開展文學采風和交流活動，編輯出版了“河湟文學叢書”8卷本。《河湟》培育的創作骨干大都成了一些縣級文聯的頂梁柱，韓文德、夏連琪、楊秀珍、寒竹等進入省城后成了一些單位機關報刊的編輯和主筆，李成虎、陳鎂還成了省文聯和省文化館的中層領導。《河湟》的影響從最初的海東地區輻射到全省各地、又延伸到了河湟流域及其周邊地區，被省民政廳評為“青海省優秀社團組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已故農民作者賀萬庫，絕望彌留之際，曾淚眼婆娑地告訴家人：希望將那本刊登他作品的《河湟》雜志精裝合訂本陪葬予他。因為能在《河湟》雜志發表作品是他此生僅有的榮耀，其言其情其景感天動地！聞之者無不落淚，聞之者從此再也不會因為《河湟》雜志核心價值觀未能聚攏、欄目龐雜、品質欠佳而嗤之以鼻。因此筆者認為《河湟》不僅圓了鐵老的文學夢，也圓了河湟地區廣大文學青年的文學夢，這就是《河湟》之于河湟的價值和意義之所在。盡管鐵老的文學作品藝術價值不是很高（史料價值大于文學價值），用他自己的話說“終無一像樣的東西捧在世人面前”，但筆者堅信鐵老及其《河湟》雜志對推動河湟文學藝術做出的貢獻，必將銘刻于河湟歷史文化長廊與山岳同在。前青海省文學藝術聯合會主席樊光明先生，2007年在祝賀《鐵纓詩詞集》出版時曾題詞褒揚鐵老是“河湟大地的兒子，河湟文化的歌手”，我覺得并不為過。

然而作為《河湟》長期的掛名編輯，我對《河湟》雜志的發展并不滿意，因為我不想讓《河湟》在河湟歷史文化的演進中只扮演苗圃的角色，也不想讓鐵老以圃主身份終老河湟大地。《河湟》是地地道道的民刊，是青海最具影響力的民刊，“白天東奔西跑找票子，晚上點燈熬油爬格子”是鐵老操辦《河湟》雜志情狀最真實、最形象的描寫。筆者認為民刊雖辦刊經費缺乏保障，但其民營身份更具有開風氣之先的自由度，嫁接一些新品種很容易掛果，極有可能完成官方刊物完不成的歷史使命。筆者早在《河湟》五周年座談會上就宣揚過王光明教授觀點：不再被寵愛與看護的同時，依賴性和奴仆性也隨之消散，從而才能真正以開放的結構，在社會和文化諸問題中，發揮獨立的清理、甄別、預測和建構功能。盡管《河湟》后來提出了“民主性，進步性、大眾化、通俗化”的辦刊宗旨，但由于受編創人員學力和籌措經費困難的影響，在“兩性”方面一直沒有突破性的進展。雖然期間曾轉載了《你知道我最不習慣什么嗎？》、《貪官與豬》、《梁山水泊鬧精簡》等幾篇反映庶民公決缺失、腐敗者的“肥豬定律”及現行體制精兵簡政難的文章，但曇花一現之后，還是一直被大量的習作和民間文學占領，《河湟》于是和全國的其它民刊一樣由于缺少堅強的、成型的知識脈絡和精英知識分子創作群體，其激情與社會的內層和時政較遠地拉開了距離，不要說像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民刊《今天》那樣推出思潮，它甚至連最基本的思想引領作用也得不到發揮。這是筆者一直以來的遺憾，我想這也是鐵老及其《河湟》雜志的遺憾，否則鐵老不會交口盛贊尖銳犀利的文風、也不會在《河湟》封面上大書民主性與進步性，更不會專程懷著朝圣的心情去紹興故居拜謁魯迅。作為鐵老的忘年交，我真誠希望鐵老能在有生之年集納群智，彌補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