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對夢想這個詞時,剛剛六歲。那會兒我每天都在糾結:這個地球的邊緣,是不是就是我們村四周的樹?
那是一個陽光正好的傍晚,我和姑姑從村里的水井往家抬一桶水。從大城市石家莊遠道而來的姑姑,抬起水來顯然不如我那么從容。半路歇息時,她邊擦汗邊沒話找話,問我如果有兩個夢想讓我挑選,一個是廚師,一個是司機,我選哪一個?
姑姑顯然希望我選司機,因為她說司機的時候語氣明顯加重,還加了個解釋:四個輪子的小車司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嫌棄姑姑抬一桶水一路歇了三次,竟然有點不耐煩地脫口而出:我選廚師。
姑姑自然大失所望。后來,她把這個事情添油加醋,當成笑話說給了我父母、親戚、鄰居和好多人聽,總結陳辭是一句話:選廚師,哈哈,這孩子注定不會有什么大出息了。聽的人也都跟著大笑。
我不明白這事有什么好笑的,廚師和司機有多大區別?而且我沒有騙自己,當廚師和司機擺在我面前時,我的確對廚師更有向往,因為可以天天像過年一樣滿足嘴巴。
如今想來,廚師和司機能算夢想嗎?頂多是職業理想。可是當時姑姑帶著回農村看望父母,順便援助一下我父親的心態,所以能給那個閉塞如圍墻的村莊里的我這兩個選擇,已經很有檔次了。周圍那么多親戚鄰居,有人拿廚師和司機給我挑選過嗎?
所以,對當時的我而言,廚師和司機就是夢想,我沒有絲毫可以挑三揀四的余地。
但在六歲的我心里,真正的夢想不是廚師和司機,而是早晨新鮮開放的喇叭花,花瓣上帶著朝露,一滴就可以反射整個太陽,天生一塵不染、光芒四射。
在我被姑姑定性為不會有什么大出息時,我父母也跟著哈哈大笑,他們本來對我也沒多少奢望,能健康長大,娶媳婦生娃,已經是中上檔次的結果了。但是對我沒有選擇四個輪子的小車司機,他們到底還是難掩失望。無論是姑姑,還是我父母,他們無疑都認為,這個更有象征意味的選擇像一扇有測試作用的門,是可以探探一個少年的未來的。既然我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無可限量的潛質,他們只好關了這扇門。
莫名的,我也漸漸有點失落,因為地球已經確定不會僅僅是我們村這么點兒大——姑姑是從石家莊來的,雖然聽起來和我們鞏溝莊差不太多,可她是坐火車、倒汽車,花了兩天兩夜才到的我家。這起碼說明,這個世界遠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得多。所以,如果我當時不那么著急,而是斟酌一下,順著姑姑的意思選了司機,情況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姑姑走的那天,我才明白父母的失望從何而來——雖然實際上不會有姑姑把我帶到大城市上學的可能,再說他們也不會舍得,但他們到底還是有這個奢望的。當姑姑帶著大包小包出門,連看也不多看我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們的幻想徹底破滅。轉身回家,他們還是語帶嫌棄地數落了我幾句,意思是我到底還是沒有出門看大世界的福分。
很奇怪,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不一樣了,哪點不一樣我也說不清楚。眼前的世界毫無變化,我還是覺得地球是方的,四面都是墻。但在我面前,似乎隱隱有了一扇小窗,窗外一片混沌,但我就是想出去,看看這世界跟我想象的有多不一樣。
后來,我真的抓住一切能出去的機會,因為學校掃墓去了鄰村,因為中考去了鎮上,因為競賽去了縣里,因為升學去了省城,因為旅行去了外地,因為工作來了北京,因為出差去了國外……我不知道以后還會去哪里,但是我喜歡火車,接受汽車和飛機,樂意去一切沒去過的遠方。雖然我沒能當上廚師,也不喜歡當四個輪子的小車司機,更談不上姑姑所說的大出息,但好在我能自食其力,還有一份喜歡的工作。
我喜歡出去,去哪里都行,夢想做路牌有點過于裝腔作勢,但它作為一扇窗正合適,它指引的方向,是天賜我們的福利,也是生命的權利。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