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我這一生見過的最少言寡語的人，以至于他去世后我只清晰地記著他與我的兩次談話。一次是我結婚后不久，我的公公要來我家里住一段時間。那時我工作很忙，又剛剛懷孕，而公公偏偏是那種典型的北方大男子主義者，碗筷都需要人擺好和撤走。我回家跟母親抱怨，全然沒有發現父親坐在一邊。突然，他站起來，沖著我喊道：“你是一棵獨活草嗎？要是嫌棄人家爹媽，就連我這兒也不要來了，一個人過吧！”然后怒氣沖沖地出去了。從來就是父親心頭肉的我，讓罵得目瞪口呆，但從此再不敢回娘家非議婆家的任何人與事了。第二次是父親去世前一個月。那時87歲的他剛剛住院，被診斷為急性腎衰竭。他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時，山上掉下的小推車砸在身上，左腎被砸壞摘除了。現在唯一的腎又急性衰竭，大夫很快下達了病危通知，當然這一切都瞞著他。但是，有一天我給他洗腳時，他拉住我的手，哭著對我說：“這次我熬不過去了，我不怕死，可就是舍不得你！”這是我第一次見父親流淚，也是第一次聽見父親說出這么溫情的話。當時我強忍著淚，笑著扶他躺下，哄他說：“沒那么嚴重，你可不敢瞎想。”他乖乖地躺下了，再沒說什么。很快，父親就陷入深度昏迷直至去世。我一直很后悔那天沒有抱著父親，也哭著告訴他，我也多么多么舍不得他。特別是在時隔五年母親去世后，我突然知道自己其實并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時，更是后悔為什么當時不告訴他，我是多么愛他，多么地感謝他。

我不知道1967年，也就是父親48歲時，剛剛出生的我是怎樣來到他身邊的，只知道從此我從他身上獲取了比天高比地厚的愛。看看我小時候的照片，每一張都穿著當時難以見到的漂亮衣裙，仰著胖胖的笑臉。母親工作的地方離家很遠，一天都不能回家，總是父親給我扎辮子、做飯、洗衣服，那會兒白面是定額供應的，全家的白面都給我吃了。生在北方，我卻最愛吃大米，父親總是想盡辦法保證我一周能吃上一頓大米，還單獨給我炒上一個雞蛋，我的飯經常會引起院子里小朋友的羨慕。父親在銀行當會計，每年年底最后一天都要連夜對賬，元旦早上會餐，會有好多肉。父親總是借口自己胃口不好，把分給他的肉用大茶缸帶回來。新年的第一天，我通常都是讓肉香香醒的。我就那么坐在被窩里，端著大茶缸，開心地吃著，父親坐在旁邊一邊烤火，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那個時候，想必我們父女都是無比滿足和幸福的吧？我大二的時候，銀行要用計算機辦理業務了，67歲的父親要退休了。單位組織他們幾個老同志去西安旅游，他返回時順道來學校看我，背著一個當年通用的旅行袋，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吃食。不善言談的父親，把吃食一個一個塞給我宿舍的同學，拜托她們與我友好相處。晚上我把他送到招待所休息，等我回到宿舍，一幫舍友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討論我父親怎么會那么老，其中一個還沒心沒肺地問我：“你是你父母親生的嗎？”我記得當時一點兒也沒把這話往心里去，但是第二天送父親去火車站時，我感覺父親的的確確老了。他的背駝了，本來個子就不高，更顯得瘦小。他非要再給我點錢，雖然前一天已經給過了，我和他推來推去，最后還是我收下了事。火車開走后，我蹲在站臺邊哭了很久，感覺非常非常心酸。

父親一生堅強，寬容，豁達，與世無爭。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的一天，放學回家的我看到母親哭紅了眼，一問才知道那天父親補發了被打成右派之后停發的整整兩年的工資。從不管家的母親，卻直到20年后才知道父親曾經有兩年一分錢沒領過，媽媽愧疚極了。有一陣我實在想不明白，父親這么善良厚道的一個人怎么會被打成右派呢？他從未有過入黨的要求，更不曾想過當個一官半職，實在是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后來文章讀多了，才曉得原來右派是有名額的，他就是因為太厚道了，才被欺軟怕硬的領導派上了。但他從未跟我談起過陷害他的人，以至于我從未覺得他有過不滿。后來媽媽告訴我，父親有一個小學同學是早期共產黨員，解放戰爭時期被閻錫山追捕，曾在父親的住處躲藏過一個多月。這個人后來成為父親所在銀行省行的領導。父親被打成右派后，媽媽勸他去找找這個領導，父親答應了，可后來不知是他根本沒去，還是那位領導坐視不管，總之父親因為右派的身份勞教了兩年，后來又遭歧視多年。那個領導“文革”時被批斗，父親帶著媽媽多次偷偷去家里探望，領導老妻去世，父親第一個前往醫院，幫助料理后事。后來領導官復原職，又新娶嬌妻，父親與其再無往來。

父親退休以后，很多企業、審計事務所都來找他去做顧問，無非是看好他嫻熟的做賬能力。他去了兩次便再不肯去了，理由是自己不會作假。媽媽為此總是埋怨父親不懂事故，后來父親自己找了個活計，給一所中學看大門兼收發，收入微薄，但很滿足。一干就干到1993年，那年父親已74歲高齡。那年秋天，我的女兒降生。老父親經常騎著自行車來給我送吃的，一次被一輛拖拉機撞倒了，對方嚇壞了，要扶他去醫院，他覺得沒事就讓對方走了，甚至沒問對方要個聯系方式。幾天以后，父親的左眼突然失明，送到醫院才知道腦部有淤血壓迫了神經，這時他才告訴我們被撞一事。那次手術花了不少錢，母親埋怨他把肇事者放走，他說對方看上去是個農民，何必為難人家呢。終其一生，父親都是與人為善，他兄弟四人，他并不是長子，可祖父、祖母從養老到送終都是他一人出錢。大姑早年守寡，一直也是父親接濟。困難時期，侄子們結婚，總有一件大件東西是父親出資，對此母親不平了一輩子，卻也從來沒敢阻攔。

父親最后一次住進醫院時，正好我剛剛放寒假，能有許多時間陪伴他。除了那次表示舍不得我的談話以外，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很快他陷入了深度昏迷，我給他洗臉、刮胡子、擦洗身體、處理大小便，更多的時候就是坐在他床邊，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等著最后離別的時刻到來。在此之前，我沒有經歷過死亡，我想父親心里也一定擔心我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手足無措？2005年正月初三，我把常規護理工作做完，捧了本書給他念著。下午四點，四嬸推門走進病房，她剛剛坐下，父親突然大聲“咕”了一聲，我撲上去抱住他，再看心電圖已經成為一條線了。我抱著父親，哭著撫摸著他的臉，在心里跟他說，來世請他一定還做我的父親。

后來媽媽跟我說，我們那里有個說法，父母最親誰，就會死在誰面前。可父親擔心我一個人無法面對，所以一直忍著，等嬸嬸到來才撒手人寰。他愛我、顧及我，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五年后母親也去世，我從一個親戚那里知道自己是收養的孩子，奇怪的是我沒有一絲尋找親生父母的想法，因為我無法想象用養父來稱呼父親。對于國家、單位來說，父親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了，而在我心里，他是最偉大的父親。他沒有告訴我我的來歷，我覺得他根本已經忘記我不是親生的孩子，所以他也就是我一生唯一摯愛的父親。

我的母親

母親出生于1930年，出生在山西晉中一個普通的鄉村，是一戶人口眾多的貧苦農家的二閨女。讀過幾天私塾，大致會寫幾個字。因為上面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姐姐，所以對女紅和家務不甚了了。17歲時，同時有兩戶人家上門給大姨和母親提親，卻都是給人家做續弦。一家是太谷的大戶人家，在北京、天津等地都有買賣，一戶是榆次的中等農民，能滿足溫飽。外祖父說大戶人家規矩多，要求高，大姨能干，就讓大姨嫁到太谷，母親順理成章嫁到那農民家，成了父親的妻子。

外祖父沒有想到的是，這農家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婆婆，父親的前妻就是因為不堪忍受婆婆的虐待而投井自盡。家務能力較差的母親，一個17歲的少女，今天看起來還是一個孩子，就這樣在暴虐的婆婆手下，開始了舊式媳婦悲慘的生活。母親后來每每回憶起那時的日子都會泣不成聲。雪上加霜的是，內向且軟弱的外祖母在兩個女兒出嫁后，被妯娌們欺負引發了精神分裂癥。母親幾經請求才被允許回娘家探望，結果遭遇解放太原戰役。外祖父家的村子是閻錫山軍隊的據點，解放軍與閻軍激戰時，一發炮彈落在院子里，正坐在窗口的外祖母，全然不似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一下子把母親撲到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了女兒的生命。當時外祖父身受重傷，舅舅還小，大姨則因為剛剛生了孩子，她婆家怕回奶而拒絕把外祖母去世的消息告訴大姨。因為在打仗，也根本聯系不到在外地做生意的父親，那年19歲的母親一個人到處給親戚和鄰居們磕頭，求人幫忙草草埋葬了外祖母。一個月不到，又以同樣的方式送走了外祖父。后來，母親含淚把只有15歲的舅舅送到解放軍的部隊上，自己隨父親外出謀生。

解放了，父母二人在太原落腳，很快都有了工作。母親工作非常積極，成為入黨積極分子。可是老實巴交的父親由于單位領導要湊夠人數而被打成右派，而與母親非常要好的朋友借此機會攪黃了母親入黨的事，自己捷足先登。母親從此再也沒有進步提拔的可能了。這件事對母親的刺激很大，直到晚年還總是提起那個朋友，以此為例告誡我要提防身邊的人。

另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是他們結婚多年卻一直沒有孩子，不知道問題是出在誰身上，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去做過檢查治療，但是可以想見在妯娌們賽著生養的老式農民家庭里，母親承受著多么大的壓力。1960年，由奶奶——當年的那個厲害婆婆做主，他們領養了三叔的第四個兒子。1967年，又從不知道哪里領養了我這個女兒。

從三叔家過繼的兒子一直跟著奶奶生活，8歲才來到父母身邊。那個男孩膽大頑皮，經常跟著鄰居家的孩子逃學，我幼年的記憶里最常見的景象是天黑了，母親拉著我，在寒冷的街上四處尋找哥哥，找回來后就是母子之間的爭吵，最后以父親把哥哥痛揍一頓了事。哥哥后來頂替了母親的工作，結婚生子，母親把他的孩子撫養到9歲。但直到母親去世，哥哥也已經50歲，他們的關系依舊不好，一見面就吵，什么話傷人就說什么。這樣的母子關系事實上嚴重影響了我和哥哥的兄妹關系，我們感情一直很疏離。母親晚年精神狀況出現異常之后，我常常背著母親給哥哥一些當時稀罕的他舍不得買的東西，比如電腦、手機、微波爐，吃的穿的就更不用說，目的是想讓他能好好對待母親，但還是無濟于事，拿到東西的當天會好些，下次照舊吵個天翻地覆。母親去世后，我得知原來我跟那個叫了40年的哥哥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當時的感覺真是如釋重負。我已經再無與他相處的愿望和必要了。

父親家庭負擔很重，靠微薄的工資贍養祖父母，還要資助守寡的大姑，還要幫助大爺、叔叔家一堆孩子。母親不是沒有怨言，特別是當這些付出得不到回報的時候，但該幫的還是要幫，要是誰能說句感激的話，母親就會更加起勁地付出，母親覺得別人的贊美特別重要。

母親在乎別人的看法已經到了變態的程度，要強也到了變態的程度，這讓她活得很辛苦，而且很不快樂。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她常常跟我抱怨同事，不外乎她們在說話，她一過去就不說了，那一定是議論她。而某某人下班與她擦肩而過卻不理她，那一定是有人挑撥了。諸如此類的事情幾乎天天都有，搞得我的整個少年時期對人事關系充滿恐懼。但是母親極其自律，家離單位很遠，也從不遲到。上世紀70年代，公交車哪里有個準點，母親天天需要提前3個小時出門，幾年下來把腿凍壞了，晚年一直被腿疾所困。母親的技術也很過硬，是單位的技術能手，所以工作很忙。母親有潔癖，無論多晚回家，該洗的熬夜也得洗。我們家的鍋就是在燒煤爐時，也必須把鍋底擦得锃亮。想來這種個性，其實就是引發她晚年精神異常的原因之一吧。

母親人生最大的亮點就是我！

母親對領養的哥哥一直非常不滿意，一個原因是那孩子太不長臉，另一個原因，也是深層次的，恐怕是那孩子是奶奶非要塞給她的。但母親非常愛我，什么都舍得給我。我小時候乖巧聽話，學習很好，一直是母親廠里子弟學校的優秀學生，這也使得母親倍感驕傲。后來我上大學、工作，生活和事業都比較成功，母親的心里嘴里就更是只有我了。

鬧“非典”時，我有一個月沒有去母親那里，電話里母親總說她睡不好，后來就說有人在用電棒照她、要害她。我趕緊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認為可能是腦萎縮造成了她精神出現異常，但我一直認為有遺傳和性格的因素在。用藥之后，她的癥狀減輕了不少，但直到去世都被被害意識所困擾，常常懷疑鄰居偷電，雇來的鐘點工偷錢，凡此種種。每當這時我都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開解，以至于有一陣我感覺自己得了電話恐懼癥，只要一看到母親的電話，我的手就不能自抑地抖。

母親的最后三年是和我一起度過的，我盡可能滿足她的需求。她愛看韓劇，我就把當時幾乎所有的韓劇碟買來。不管多累，我都把她的屋子、穿戴收拾得整整齊齊，做飯、洗澡、理發、剪指甲，事無巨細，只求她老人家高興，不要犯病。而她除了見人就夸我之外，還常常會在我忙亂時突然說一句：“你上一輩子一定是欠下我了。”她去世后，我才知道了自己是收養的，也明白了她為什么老說這句話。有個親戚說，母親臨終時問過我的嬸子和表哥們，要不要把我的身世告訴我，但最終母親還是帶著這個秘密走了，這說明她多么缺乏安全感，多么怕失去我。

母親一生歷經坎坷，很堅強，很脆弱。我愛母親，可我絕對不會像她那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