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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在枝頭

2013-01-01 00:00:00劉鏡圓
黃河 2013年1期

韓麗莎第一次看清秋部長的嘴臉,是全市統戰工作現場會結束后的那天下午。

散會以后,秋部長悄悄將市委統戰部的李部長一行留了下來,在招待所的雅間里開了一桌很上檔次的晚宴。秋部長滿面紅光,酒未沾唇便三分醉意,端著酒杯環顧了大家說,這次擺酒有兩個意思,一是特別宴請李部長,二是為韓麗莎接風,謝她一調來就出了大力,使會議開得空前成功。韓麗莎一聽,臉馬上紅了,激動之余有些緊張。她沒想到秋部長居然將新來乍到的她看成一個人物。

韓麗莎剛進區委統戰部便趕上這個全市統戰工作現場會,在會議籌備過程中,她翻閱了大量資料,寫了經驗總結和書記、區長、分管副書記的講話稿。會議期間,她又忙里忙外負責接待。韓麗莎是那種活潑靚麗的女孩兒,十分引人注目,好多人都向秋部長打聽這女孩子是哪調來的,當然也包括市委統戰部的李部長。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啊,有了韓麗莎的統戰工作會比以往透出許多生機。

一個月前,區委宣傳部舉辦了一次大型文藝晚會。散場時,秋部長尾隨區委領導們上臺接見演員,輪到秋部長跟韓麗莎握手時,他先用早就彎成鉤狀的食指刮了一下韓麗莎的鼻子,擠擠眼睛說:小鬼,超過彭麗媛,賽過倪萍,誰給你寫的串臺詞?韓麗莎頭一歪,笑著反問:這還用別人替寫?秋部長立馬換了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我們區還有這樣的女才子?真了不起,了不起?。?/p>

沒過三天,秋部長專門來到區文化館找韓麗莎。他坐在韓麗莎對面的床上,坐姿雖然有點歪斜,但那敦敦實實的身體和慈祥的面孔頗像佛主再世。人才,小韓你真是個人才啊!秋部長由衷地感慨了一陣后,接著說:上邊指標多,不出兩月保證能解決你的入黨問題,憑你的才干,過個一年半載準能提個副部長……

酒桌上的秋部長興奮異常,先是輪番敬酒,再是幽默詼諧,接著就葷的素的一起兜售開了,笑得滿桌人彎腰捂肚。韓麗莎面紅耳赤,不知把臉該往哪擱。

弄不清是環境使然還是一時失態,在李部長起身去方便的一瞬,秋部長竟嘻皮笑臉地扒到韓麗莎的臉上說:

小韓,你是沒見,去年開全市統戰工作會議時,也是這種場合,李部長就在如燕的臉上叭地親了一口。

當時,市委統戰部的如燕就坐在對面,李部長也很快回來了。韓麗莎的緊張情緒被李部長的哈哈笑聲緩解了,可心里還是別別扭扭,她想象不出美麗動人的如燕怎能和立眉霸眼、門牙前凸的糟老頭子那個……

區委統戰部的梅美在秋部長湊到韓麗莎臉上嘀咕時嘴一扁,借口說要回家奶孩子去了,起身走了。宋生煥要回村,壓根兒就沒來吃飯,會議上剩下的資料只能由韓麗莎去拿。

韓麗莎打開會議室的門,動作麻利地收拾著桌上的紙張。外面天色已經黑透,室內兩根銀色的燈管伴著嗡嗡的聲響,散發出幽幽的光,更增添了室內的空曠與寂寥。

這時,門突然吱地一聲響,韓麗莎扭身一看,見秋部長一步步朝她走來。秋部長的皮鞋緩慢而有節奏地踏在會議室的木質地板上,發出空洞的回聲。韓麗莎發現秋部長一張被烈酒燒紅的臉,在青白的燈光下猶如兩葉熟透的豬肝,兩只鼓鼓的眼珠仿佛要跳出來了,背心上立刻冒出一股寒氣。

秋部長,你……韓麗莎發現自己的聲音都變了,有些發抖。

秋部長沒有說話,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了。韓麗莎下意識地后退著,身后的會議桌生硬地頂在她后腰上,她的身子向后彎成了一個弧。秋部長就是這樣像一輛重型坦克似的朝她壓過來,噗地一聲將滿嘴渾濁的酒氣噴在她臉上,然后把嘴生硬地湊上來。

韓麗莎羞怒交加,說你喝醉了,雙手用力朝壓來的坦克推去,秋部長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撞翻了放材料的桌子,韓麗莎趁機奪門而逃。

……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白花花的閃電撕裂夜空,一串串響雷從頭頂滾過,大雨夾著狂風瓢潑在韓麗莎身上。她騎著自行車向區文化館的方向狂奔,路兩旁的商店、飯館、花花綠綠的大型廣告在一片蒸騰的迷濛中急速閃過。

一進區文化館大門,韓麗莎的淚水就止不住沖出眼眶。雨澆在她身上,黑乎乎的院落里沒有人,門房老頭也不在,她撇下自行車,踉蹌地奔向自己和小段居住的小屋,不顧渾身泥水,趴在床上嗚嗚咽咽哭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段回來了。韓麗莎拉起被子蒙住頭,假裝睡著了。她不想讓小段知道這件事。

一個月前,當韓麗莎把自己要調走的決定告訴小段時,小段說:

麗莎姐你真傻,區委的紅大門里也未見得好,明年館里該輪你入黨啦!咱們組顧組長也該退了,他退了組長的位子還不是你的?秋部長那個人我看不地道。

當時,韓麗莎對小段的話很不以為然,她已被秋部長為她勾畫的前景陶醉了。小段最后嘆了一口氣說:

你走了也好,你走了就輪我入黨,輪我當組長了。我這人特自信,就是什么都比不過你。我歌沒你唱得好,文章也不如你寫得棒,長得也不如你好看。你要走就走,正好給我騰開路,要不你總在我上面壓著……

小段進了屋,輕輕叫了一聲麗莎姐,就躡手躡腳上床睡了。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著……

統戰部的辦公室在區委大樓的一樓西頭,緊挨著民進和九三學社。韓麗莎第二天推開辦公室的門時,秋部長已經站在桌旁整理報紙,扭頭望一眼韓麗莎,耷拉下重重疊疊的眼皮,淡淡地說:昨晚喝醉了。

韓麗莎一聽,臉上立馬現出酡紅,人也釘在門口不動了。

韓麗莎感到自己小題大作了,當領導的總是那么寬厚,再說醉者能怪么?韓麗莎苦笑一下。秋部長重新望一眼韓麗莎,也笑了。

統戰部包括剛剛調來的韓麗莎一共六人,四男兩女。五十九歲的副部長是個老病號,另一位小伙子外出開硫磺礦辦了停薪留職手續,其余兩個人便是梅美和膀大腰圓、撓羊漢出身的宋生煥了。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秋部長總在韓麗莎清理完衛生后,給她布置宣傳稿讓她來寫,寫了一篇又一篇,沒完沒了,弄得韓麗莎老是在辦公室加班加點。秋部長倒也十分公平,韓麗莎加班他也加,且回時總要關照:麗莎不早了,明天再寫吧。韓麗莎便在疲累中感到了一份關懷,有時還覺得自己被重用很快就該有回報。

梅美不寫稿。梅美總在民進和九三學社辦公室串門織毛衣,織到十點多就回去奶孩子,之后就沒影了。韓麗莎很欣賞秋部長這一點,從不去檢點梅美。韓麗莎想,梅美寫下的稿子反正不能用,何必讓她徒勞呢?

宋生煥常下鄉,除偶爾打個照面外總不在,辦公室大多時候只有秋部長和韓麗莎。

韓麗莎寫困了,或者秋部長外出開會什么的,也抽空去民進和九三學社串串門,有時就遇上咬著一口京腔的梅美在。遇上梅美在的時候,她弄不清為什么,梅美一見她就一反常態,收起毛衣冷冷地一笑,或者干脆笑也不笑,裝作沒看見就起身走了。

走就走吧,誰能管的著誰呢,韓麗莎自顧自地坐下來。可坐下來,也沒有誰和她搭腔,要說的話像全被梅美帶走了。

民進的人大多是老太太和老頭子,老頭子看報喝茶,老太太織毛衣。有一鱗半爪的年輕男女,也占不了主導地位。韓麗莎就主動與大家搭訕,說的大多是羨慕人家工作清閑的話。說到興頭上,就言不由衷地問人家,為啥我們部里總那么忙,總不能按時下班?大家聽了也不說啥,只一個勁地笑,笑得含含糊糊。

韓麗莎不知大家笑啥,但感到那笑中包藏著內容,說得重些就是笑里藏刀,剜割得人心疼,起火??苫饏s莫名的,捶不得捶,打不得打。

九三學社有韓麗莎一個小老鄉,小老鄉長得清秀靦腆,臉上總保持著那種水波不興的樣子。一日下午快下班時,小老鄉進部里送文件,恰好只有面前攤著稿紙,靜坐獨思的韓麗莎一人。不知韓麗莎是孤獨難耐,還是熱情有加,非拉人家坐坐不可。小老鄉分明沒受過如此禮遇,一時受寵若驚,想掏些心窩話報答:

韓姐,你老加班干啥?什么年代了還加班!

韓麗莎說:部長有令,哪敢蒙混。

小老鄉就有點急:什么令不令,你沒聽人們背后說啥嗎?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韓麗莎的臉線繃緊了,神思也立馬回到了去民進和九三學社時,人們待她的神態和笑聲中:她們還說啥了?

小老鄉輕輕一笑:說一個老嫖客,一個女戲子,三教九流,正好配成一對。

韓麗莎不聽便罷,一聽渾身氣得發抖,抄起掃帚就要沖出去打人。小老鄉顯然被她嚇壞了,話聲近似哭腔:韓姐,你打我吧,打我吧,你不打我,他們也會打我的。我嚼舌了,嚼舌了……

韓麗莎止了步,息息怒氣仔細一想,自己先把自己嚇了一跳:你打誰去,把那兩辦公室十幾人個都打了嗎?但她的情緒還是不能自控,等大樓里的人下班走光了,一頭伏到桌子上,嗚嗚嗚地哭將開了。

小老鄉一直陪著她,一個勁地勸道:韓姐,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她們胡說八道。

后來的日子,韓麗莎憑了這句話努力去工作也還過得去,但工作起來分明沒有了先前的勁頭。人也拘謹了好多,成天臉上連個笑靨也不敢有。好在秋部長好像不怎么介意,照常讓她加班,照常對她保持著一定的關心。但是一說加班,韓麗莎便驚弓之鳥似的要回家去寫,秋部長也同意,可情緒明顯低落下來。至于老嫖客不老嫖客,韓麗莎不管人家,不嫖自己就成,興許是人們造謠。對于自己是戲子的說法也漸漸習慣了,因為自己畢竟當過,沒法去更改的。可一想起來,韓麗莎的思緒就拽不住回到過去,沉浸到文化館輕歌曼舞的氣氛中,或與小段嘻笑打鬧的情態中。

“七一”那天,韓麗莎被邀請到文化館主持晚會,可站在舞臺上總覺得少情沒趣,再找不到從前那種興奮的感覺了。究其原因,韓麗莎心里明鏡似的:白天組織部在紀念黨的生日大會上宣布,小段正式成為中國共產黨預備黨員,而自己卻沒有。秋部長的理由是,剛剛來兩個多月,入了會遭人猜忌,等新年再入也不遲。統戰部有黨支部,秋部長兼黨支部書記,說話絕對權威。

新年就新年吧,不就是幾個月嗎?韓麗莎覺得好熬。

“七一”過后,區里有從大洋彼岸回來的一批臺胞,為了做好接待工作,對臺辦請部里出面,因為臺辦劃歸統戰部管理。秋部長很是樂意,統一祖國嘛,這是部里的正經工作,自然要擺在首位。據說,過去有臺胞歸來需要出面時,秋部長總帶梅美一塊去,可這回秋部長指名要韓麗莎參與。

這么新鮮的事兒韓麗莎當然愿意,人一激動情緒就高漲,把兩個月來的煩惱、抑郁、愁緒蕩滌一空。然而梅美慘了,秋部長委派的時候,她先坐那兒眼珠直直地盯著窗外看,再就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作出要走不走的樣子,見別人沒反應,就順腳順手踢凳子摔門,直鬧得韓麗莎六神無主,人釘在桌旁發了呆。

秋部長并沒管她,第二天真領上韓麗莎去了。

飯局訂在別墅區,因為那里不僅有溫泉泳館、桑拿、點穴、按摩,還有美麗的湖光山色,更重要的是有異域風情的豪華別墅建筑群。韓麗莎乘坐秋部長的黑色上海車一路領先,后面還有一溜車,是區長、書記和市委統戰部、市臺辦的車。因為來得臺胞多,還有需著重接待的二三代人,所以把市里領導也驚動了。

去了別墅區已臨近中午,臺胞和臺屬二十多人已經興高采烈地游過泳洗完桑拿。臺辦主任將臺胞們逐一介紹給市委領導和區委領導后,就將眾人領到雅間。

雅間確實雅致,正壁是奧地利畫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裸體名畫《雕刻的寓意》,畫上方懸置著兩盞鴛鴦戲水小壁燈。左右兩壁分別是裝裱講究、字跡蒼勁、內容哲理的名人書法條幅。三張能自動旋轉的大圓桌上,距離均等地擺放好了一套套餐具。餐具外又放了一圈高腳杯,杯內是疊成各種花型的白色餐巾,桌正中一只精美的火紅色花瓶里,插著一束奶油色菊利。韓麗莎長這么大第一次進入這么高檔的飯廳,據說這里只有接待外商和上級重要領導人時才啟用。

八位年齡不同的臺胞按身份地位入座,市領導和區領導也按職位和身份入座陪客。因為是統戰工作,秋部長自然坐第一桌,其它單位的領導只能坐在下首。韓麗莎緊挨秋部長就坐,與臺灣某大學中文老教授打對坐。席間,老教授除了觥籌交錯,接受書記區長們的輪番敬酒和回敬外,就是滔滔不絕地海談。秋部長也是談家,常有意激發教授談臺灣局勢,教授卻有意回避,總是找臺灣風土人情和祖國文化談。談臺灣風情秋,部長還能對答附和,談文學就勉強了。而這正是韓麗莎的長項,而且又在這樣好的氛圍之中,于是難以自已地接過話頭來,思維敏捷口齒伶俐地談了起來。談曹雪芹,談關漢卿,談魯迅,談莫泊桑,談勞倫斯,談得老教授刮目相看,談得滿桌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這兒來了。特別是書記區長,目光里明顯帶著為家鄉爭了光爭了氣的贊許。

韓麗莎長得又漂亮,披肩的美發又適時地添加著瀟灑,奶油色的裙裝富麗而脫俗,直惹得人們圍著團團兒轉。秋部長自然感到驕傲,趁機把韓麗莎會唱歌的本領介紹給老教授與座客們,老教授便執意要韓麗莎唱一首。旁桌的人們也跟著歡呼。韓麗莎推脫不過,就唱了一曲反映解放前老百姓飽受戰亂之苦的《蚧蛤蟆上樹遭水災》的民歌小調,教授和其它桌上的老臺胞熟悉這首歌,一下子勾起了對痛苦往事的回憶。一個個老淚縱橫百感交集,秋部長覺得達到了預期的接待效果。老臺胞們也確實被感動了,平息臉上的淚水后情緒高漲,除了猛勁鼓掌外,有掏美元的,有送紀念品的。韓麗莎執意不收,向臺胞們幽默地說:你們不要慫恿我犯錯誤嘛,大陸不興這個,我只為大家開開心而已。臺胞們更加激動,市區領導也為之鼓舞,于是決定吃過飯繼續到會客室座談。而事實上,飯后的座談也在秋部長的日程安排之中,只不過臺胞和領導們原來不大感興趣,經韓麗莎這一談一唱,大家便覺得猶意未盡,還有好多的興要盡。

會客室在二樓,上樓時有宮廷打扮的小姐引路,秋部長和韓麗莎將臺胞和領導們讓在前邊走,他倆跟在最后。秋部長吃酒顯然有點過量,韓麗莎見他東搖西晃,就有意跟在他左右照料一二。誰知上樓梯時,秋部長突然扭頭望著韓麗莎說:

麗莎,我太愛你,太喜歡你了!

話音沒落,韓麗莎就頭皮一炸,眼前黑了一股,仿佛五雷轟頂。等回過神來,才平靜地望著秋部長泛起一句話:

你又喝醉了,不要緊吧?

沒有,清醒得很。秋部長說。

那我先上去了。韓麗莎說完,快步離去。

會客室精巧雅致,一張張小巧的茶幾上放滿了干鮮水果。人黑壓壓地坐了一圈兒,韓麗莎從外面進來時,還有四五個無座者立在門邊,等候服務小姐去搬臨時坐椅。

臺胞一行與市區領導都坐在南面,老教授身旁夾坐著自家的親屬。見韓麗莎進來,老教授示意挨自己坐著的一位親戚給韓麗莎讓座。那親屬伶俐,慌忙站起來讓座,韓麗莎執意不肯。區長扶一下眼鏡說,恭敬不如從命,既然老教授讓你坐,你就坐下吧。韓麗莎無奈,望一眼老教授胖臉上真誠的微笑,只好坐了過去。

恰巧,秋部長這時走進了會議室,酡紅的臉膛上像燃著火,韓麗莎忙起身給讓座,秋部長卻生硬地說:誰坐你那臭座!好在服務小姐搬來了椅子,秋部長便挨墻角與韓麗莎斜打對座,掏出一支煙狠命地點了。韓麗莎很不自在,始終覺得自己的位子應該部長坐,遂起身又與秋部長換座。

這回秋部長依了,可令人們吃驚的是,屁股撲嗵一落座,就破口大罵:

有些人給上二分顏色,就色房染房都開了。說你寫得好,我看還不如我呢,說你會唱幾句,我看也扯球淡!

韓麗莎的臉騰地紅了一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滿會議室黑壓壓的人,除了臺胞有些糊涂外,其余都知道部長在罵誰。韓麗莎又不能和他吵,怕臺胞們說大陸官員素質差,可是不和他吵吧,以后在書記區長面前還咋抬頭?一口氣憋上憋下,還是只能由他去。但不幸的是,先前好端端的氣氛蕩然無存,會議室一下子變得死氣沉沉。

座談會開過一陣兒,人們的情緒仍舊低低落落的,拉不到思鄉、戀親、話統一的主題上來。區長見狀,又提議韓麗莎來一曲,人們相應著嘩嘩鼓掌,氣氛重新高漲起來。可韓麗莎的思緒還沒從秋部長的陰影中走出來,她實在不想唱了,但又不能別區長的面子,叫自己唱不唱,那就得罪下兩顆頭了。

韓麗莎勉強出場,可站在地中央卻半天唱不出來,心如刀絞,胸悶得像要爆破似的。

秋部長說:唱啊,咋還不唱?難道,你連區長的話也不聽了?

韓麗莎唱了,唱的是人們強烈要求的《走西口》。歌詞本就惶,唱時又帶了哭腔,淚自然就隨聲掉下來。人們以為韓麗莎在扮相,誰知她流的是貨真價實的眼淚啊。

第二天上午,韓麗莎推開辦公室門時,秋部長一反常態地在清潔衛生。韓麗莎沒管他,又一個無眠之夜過后,她決定該來點硬的。因為小段曾說,人老了就要揀軟柿子捏,捏硬的費勁,碰也懶得碰了。小段春風得意,再過一個多月,顧組長真要退了,組長的位子就到手了。且又擇了日子新婚大喜,丈夫雖是個二婚,年齡大了一些,可人高高大大蠻好,又是民政局局長,政治地位與經濟地位無可挑剔。

夜里,韓麗莎思前想后,想重新回文化館工作,可小段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回來讓人咋看你?所以,韓麗莎只能硬著頭皮再來上班。

平日里一上班,總是韓麗莎先沒話找話地問候秋部長,可今天秋部長卻異乎尋常,首先關切地問她:昨晚沒睡好吧?

韓麗莎連嗯也沒嗯,秋部長卻不在乎:小韓,你也不用放心上,昨天我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罵你是故意的,要不讓人說,我為啥平白無故就調你進部里?

再要往下說,梅美進來了,秋部長只好住嘴。

韓麗莎一時間啼笑皆非,只覺生活真他媽的是個玩笑。

不知為啥,梅美對韓麗莎卻好了起來,去民進和九三學社串門時,也拉著韓麗莎。兩單位的人對韓麗莎和顏悅色了許多,韓麗莎也揀些生活中的瑣事與她們嘮,常常笑聲不斷,心情暢快了不少。

到了新年,韓麗莎依然沒有入黨。秋部長這次說:上邊有文件,工人和干部按比例入黨。工人比例占干部比例的百分之八十,以后再入吧。再說,想入黨,總要經得起黨組織對你的長期考驗。

“長期考驗”一出口,韓麗莎就感受到心上壓了塊石頭,沉甸甸難以喘息。以前秋部長還有時間的承諾,現在連時間都遙遙無期了,希望化成了一根無止境的游絲,纖細而渺茫。韓麗莎終于看清了:入黨,都像大海里撈針,還談什么過一半年當副部長呢。

小段結婚后,身上珠光寶氣,臉上春風蕩漾。年前顧組長退了,小段真就頂了他的缺,整天樂呵呵地坐著丈夫的車滿世界游蕩。宿舍里留下一臺掛鐘和韓麗莎相伴,夜晚躺在床上聽著嘀嗒嘀嗒的鐘聲,韓麗莎有一種茍且偷生的感覺。

這樣捱過一些時日,忽然有一天文化館的李館長將韓麗莎叫去說:麗莎,也不是我要攆你,館里實在是房屋緊張,有人吵著要辦公室,你要能的話……

明人不用細敲打,韓麗莎把頭點得雞啄米似的,心里卻惶恐極了。她仿佛看見自己已身著睡衣,橫臥在統戰部辦公室那張供眾人值班或宋生煥天陰下雨不能回家而留宿的單人床上,可剛睡著,一股大風就把門吹開了,滿面淫氣的秋部長闖了進來。

韓麗莎渾身發抖,痙攣地縮作一團。

宋生煥今年有下鄉掛職鍛煉的任務,辦公室的床天陰下雨也沒人睡,確實可以讓她用,但她就是不敢搬。她讓館長寬限些時日,館長也理解,可讓騰房的人卻罵她賴著不走。小段明著替她據理力爭,暗里卻罵她大姑娘討吃死心眼。忽一日,真就給她拉來個白面書生,雖然是教書匠,但濃眉大眼的蠻英俊帥氣,外加滿肚子學問,讓任何一位姑娘看了都會動心。教書匠叫俏生,韓麗莎很快就相處了,沒過多長間就結了婚。

韓麗莎覺得自己嫁人有點草率,好在生活有了新色彩,然而一想到前途,就郁郁寡歡無趣了。

歡樂與彷徨并存,日子像水一樣流走了,一晃又是三年。三年過去了,韓麗莎依然沒有入黨,心高氣盛的她暗暗發誓,不入黨誓不為人。這年,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副部長終于退休了,但是空子還沒人頂。宋生煥很想當,有個表姐夫在區里當副區長,可是秋部長不推薦,沒有秋部長的推薦,副區長也出不上力。梅美似乎也有希望,因為和秋部長這段時間相處得像花青素加了糖,甜膩膩地黏人,可她上邊又沒人。在韓麗莎看來,這都不是原因,關鍵是能力問題。組織部門的領導不見得都似秋部長,否則黨的事業如何鞏固?所以,正像丈夫開解她的那樣,說不定哪一刻真的柳暗花明了呢。關鍵是自己沒有入黨。于是,韓麗莎加倍地努力工作,結婚后怕拖累,一直計劃著沒要孩子。

第五年春天,省市組織部門相繼轉發了中央文件,要把婦女同志提拔到重要崗位上來,并且要多渠道大范圍地選拔。這就意味著,沒有黨票也行。

小段最先知道了消息,特地來告訴韓麗莎。韓麗莎聽后,仿佛喝了興奮劑,好一陣激動。

很快區委就研究決定,要各部、委、局、室的婦女干部踴躍報名,然后經過篩選考察,下鄉鎮、廠礦掛職鍛煉,最后擇優提拔,真正把中央精神落到實處。

報名表發下來時,秋部長感冒發燒住院,韓麗莎想拉梅美一同去探望,意在與秋部長商量報名之事。因為文件上有規定,報名都需單位推薦,部門領導批準,所以必須先過秋部長這一關。再說了,沒事也該去探望探望??刹恢獮樯?,梅美怎么也不去。后來才風言風語聽到,梅美被秋部長的老婆摑過耳光。沒辦法,韓麗莎只能攜丈夫一同去醫院。

病房門虛掩著,叼著煙卷的秋部長仰臥在沙發上,一縷陽光不偏不倚地射向他,為寬寬的臉膛增添了一層橘紅色的慈祥。

秋部長正在看電視,見他們進來,忙把身體坐直了。韓麗莎見狀,慌忙叫道別起別起,但秋部長還是坐起來了。詢問過秋部長的病情,韓麗莎就談起報名之事。秋部長聽后顯出蠻高興蠻支持的樣子,韓麗莎便有點忘乎所以地問:也不知我能不能被選上?秋部長肯定地回答:論你的才干、能力、品德、素質,一定能,一定能!

而后來的結果呢,韓麗莎還真被選上了,六十九名中選了九人,韓麗莎名列九人之首。

選是選上了,可掛職之事一直不見動靜,一拖竟拖到了秋天。

秋天,省委統戰部組織全省統戰干部搞統戰知識電視大獎賽。文件下發后,各地市很快組織篩選赴省參賽人員,韓麗莎又被選中了。

按說這樣的事與掛職沒什么相干,可誰知偏就陰差陽錯地影響了。

市委統戰部的李部長萬事都愛好,對這次赴省參賽期望值很高,不拿個獎回來,好像臉就不是臉了,把參賽工作搞得緊鑼密鼓。離大賽還有二十多天,復習題也早發到韓麗莎們手里了,可李部長還是不放心,非將選手們集中在賓館進行封閉式訓練。為了給大家鼓勁,李部長還專門到賓館擺酒犒勞,韓麗莎們受寵若驚,趕緊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背起題來。

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區委組織部派人分頭找韓麗莎等九名預選出的女干部談話。赴省參賽的前兩天,李部長又來看望大家。秋部長也跟了來,一到招待所就找韓麗莎。當時,韓麗莎正站在窗前專心背題,秋部長分明受了冷,寬寬的臉膛灰黃蕭條,花白的寸發在頭頂站著,粗硬如針。

秋部長問:背得怎樣了?

韓麗莎欣喜道:熟爛于心,成竹在胸。

秋部長沒有接話,只將肥胖的軀體窩在一把椅子里,現出一臉的鄭重。

韓麗莎輕輕坐在床邊也沒話了,只把視線擱在秋部長臉上。屋里的空氣也僵了,兩人顯得都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秋部長點著一支煙,叭叭叭抽過幾口,嘆氣似的吐出一股煙后,目光盯著彎彎繞繞的煙霧說:

前天,組織部副部長派人找你,我沒告他你在這里。

為啥?韓麗莎雙眼一瞪,立馬意識到一定是關于下鄉掛職的事。

不為啥,怕耽誤你背題。李部長好茶好飯管待上你們,分心還行?

韓麗莎無語,心急促促的,要跳到嗓子眼里了。

秋部長見狀,臉上冷冷地掠過一絲笑,然后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非是下鄉掛個職嗎?

說完將腿一撩,二腳打跺,腳丫子悠閑地晃著,兩眼輕蔑地望著韓麗莎。

韓麗莎真想過去扇他兩個耳光,或者破口大罵,別人的大事,你竟然當兒戲??伤遗桓已?,煩躁地走到窗前,看著渾渾黃黃的大風將柳枝生猛地撕扯著。干黃的樹葉唰唰啦啦飄落,她心里混亂成了一團糟,仿佛自己走到了世界末日,一片蒼涼茫然。

秋部長繼續說:我已替你回絕,無論如何是不能去的。第一,下去掛職是人走關系不走,關系不走部里就不能再調人。部里人手少,且又老弱病殘,你走了,誰替你工作?第二,副部長的缺一直空著,就是為了你。前天我和劉副部長說了,還是那句老話,以后我們內部提拔。

韓麗莎轉過身來,望著房門悲哀地噢了一聲:我的命運,大概就捏在你的手里。

秋部長直言不諱:是的。不過,這命運的好壞,就看你的表現了。

說完,把煙蒂往煙缸里一掐一摁,將門一甩走了。

韓麗莎感到渾身發冷,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來。

李部長犒勞的酒席韓麗莎沒有去吃,誰叫她也叫不去,她病了,關死門躺在床上。

病是病了,可電視知識大賽還得去參加,她真想奪個冠軍回來,不辜負李部長的厚望,然而結果很殘酷,她們組名落孫山。李部長很掃興,但是沒批評他們,只說了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幾個小姑娘傷心地哭了,韓麗莎卻哭不出來,只是傻子樣呆立呆坐。等別人立志下回參賽,不擇摘冠誓不為人時,韓麗莎才回過神來。她無精打采地說:

再也不賽了,再也不參賽了……

單單是不參加電視知識賽嗎?不是。韓麗莎,一個女人,無論你多么精明強干,要想在政治上打拼出自己的一片江山,又想潔身自好,那永遠辦不到,永遠會陷入悲苦無度的境地。

從省城回來,天色一直連陰了十幾日,韓麗莎的心也灰蒙蒙一片。李部長給兩周的假讓他們休息,她躺在床上臉不洗頭不梳,不吃不喝睡個沒完。一周過去,丈夫俏生害怕了,見她一倒下就趕緊拽起來。然而即使坐起來,也是半癡半呆,有時候不呆,卻又暗自垂淚,特別是盯著窗下那盆枯萎的大菊利時。

天空放睛那天,韓麗莎依然眼睛腫腫的,頭發亂亂的,一聲不吭,丈夫不問不哄還好,一問一哄就淚水滂沱。遞一把梳子給她,她也不梳頭發,反而盯著梳齒任淚水叭叭地滴答在上面。日子煎熬磨人,丈夫終于耐不住粗野地吼道:

哭!哭!提拔倒是個球,你是個當官的坯子嗎?哪個當官的會流淚?流淚就做不得官,做官須心狠手辣,而你只是個稀泥軟蛋。再說,生活工作都需兼顧,你看看你,只知道在一棵樹上吊死。結婚這么多年,別人家的孩子都快要上學了,你卻因為想入個黨,計劃計劃計劃,計劃成個老太婆了。

說完,厭惡地提著褂子奪門而去!

韓麗莎嚇呆了,紅腫的淚眼驚慌地盯著丈夫的背影,淚也顧不得流了。結婚這么多年,從沒見他發過這么大的火。韓麗莎冷靜地想想,覺得丈夫確實無辜,哪個男人不期望有個溫暖的家。既然入黨提拔無望,那就好好過日子唄,人這東西就是信箍信制。

韓麗莎打算要孩子了。

韓麗莎上班那日正是李部長讓他們休完假的一天。她的心態已恢復得穩定平和,可一到單位突然又煩躁起來,原因是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梅美嗲聲嗲氣的話語和秋部長有些浪意的笑聲。本來,韓麗莎覺得自己打消了入黨提拔的想法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可不知怎么,一聽見一看見就又心煩了。

秋部長明顯對她冷淡了,見她進來,就把臉掛起來,眼睛死死地盯在報紙上。任務也不給她布置,稿也不用她寫了。與梅美調笑時,壓根兒就無視她的存在。

梅美倒是有意和她搭訕,可不知為啥,只要梅美的聲音一刮到她耳朵內,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宋生煥不在,她也懶得問,據說是抽他去參加市里組織的迎國慶籃球賽訓練了。韓麗莎閑得無聊,也像秋部長一樣翻報紙,喝茶水。秋部長不在了,梅美讓她到九三學社串門,她也不去,人木木地沒勁,面頰也日漸蒼黃消瘦。回到家,除了那些必須做的事,仍然是寡食濫睡,一副患了絕癥捱日子的樣子。

冬季一來雪就降了。這天早晨,飄舞的雪花把世界渲染得晶瑩透明,丈夫俏生一時興起,穿了大衣系了圍脖,坐在陽臺上支起畫夾作畫。作到高興時,非拉韓麗莎來陪他不行。韓麗莎便裹了大衣站在身后,看見丈夫把空中和遠山上的雪,人為地著了一層淡朱色,呈麥穗形流瀉而下,立馬謅出一句歪詩來:“血濺乾坤道,伊人傲霜笑?!敝a完詩,韓麗莎放聲大笑,笑得滿臉是淚。丈夫擱下筆站起來,神情激動地擁住她:

莎莎,笑吧笑吧,冷笑也好,多少天沒聽見你笑了。不過,你知不知道?你不是個政治家,你是位才女。作畫賦詩我們才能叱咤風云,政治與我們無緣。莎莎,聽我的話,你還是重操舊業寫小說吧,成就一個大文學家,也不枉此一生。

韓麗莎被擁進了屋子,她躺在床上,靜靜地任丈夫輕輕地給她拭去淚水。她有點心動,沒奈何地反復告誡自己:

寫吧,寫吧,我聽你的,命運也只好這樣安排了。

部里沒事,稿件不寫,材料沒一個。因為財政緊缺,會也開不成。成天除了翻報紙串門還是串門翻報紙,生活如同嚼蠟,令人心里空空如也,韓麗莎只好拿了《古文觀止》來讀。按說看書學習是好事,可第二天又讀時,秋部長就惱了,把文件柜嘎嘎一開,動氣地將柜里幾年前裝訂好的文件取出來,啪地朝她桌上一扔說:

做點事吧,捫心問問,不做事對得起黨的餉錢嗎?

韓麗莎張口結舌,慌忙收起書來,什么心思也沒有了。想想也真是對不起黨的餉錢,便認認真真地把眼睛和手都擱在那些舊文件上。一天挨著一天學下去,文件倒也印在腦里了,可過時的文件有啥用?她不知道,只知心比黃蓮還苦,精神一天天衰頹,經常嘔酸水,無疑是懷孕了。她病蔫蔫地水米不能沾牙,上班時高跟鞋實在穿不動,倒不是她愿意穿,是家里沒有現成的平跟鞋,買又懶得即刻去買,便穿著拖鞋到了單位。

誰知,被秋部長抓了把柄,以生活作風不正,告到了分管書記那里。韓麗莎也沒被分管書記叫去,仍然蒙在鼓里??汕锊块L還不罷休,也不當面訓她,而是把她丈夫俏生叫去說道了一頓。丈夫當時并沒當回事,淡淡付之一笑??苫氐郊依铮L度就消失殆盡,覺得她給丟了面子,自覺不自覺地與她嘮嘮叨叨。

韓麗莎不聽便罷,聽了就七竅生煙,先是說不出話來,接著咬牙切齒地恨道:

老不死的,磨道里尋腳蹤!

然而氣又怎樣,殺人放火不值得,無非氣暈了讓丈夫哄過來。哄過來,丈夫又讓她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說運氣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仿佛孩子一出世,就陽光雨露。

孩子出世時果然是在個陽光普照的中午。

滿月那天,小段在餐前兩小時就提著賀禮哼著歌兒來了。小段是讓丈夫開著車送來的,神采飛揚珠光寶氣,扭著腰肢一進屋,就對偎在床上的韓麗莎哈哈大笑:

韓姐,你可真成只老母雞了。

丈夫俏生笑道:那是我們的睡美人。

小段笑得更厲害了,韓麗莎懶得與她說什么,勉強地笑笑,然后挪挪身子讓坐??尚《螀s急不可待地叫道:

韓姐,我當館長了,我當館長了。

一邊叫著,竟忍不住繞地旋著裙子轉了幾個圈。

韓麗莎想笑她當了個破館長就這么瘋,可她笑不出來,心里沉沉的。遂后悔自己不該這山望見那山高,腰身一軟就躺倒了。小段并沒發現韓麗莎的情緒變化,只顧自己陶醉,丈夫發現了,趕緊叫小段看孩子,這才止住她的瘋勁。

十二點,梅美隨著陸陸續續的客人也到了。梅美帶來的消息更讓韓麗莎絕望,那夢寐以求的副部長位置有人占了,居然是文不文武不武的宋生煥。她想想,覺得特別特別地可笑,冷冷的笑聲滿屋子流蕩。笑聲落了,她說:

也不知道他咋工作,咋指揮我們?

丈夫不屑地說:看你愁的些甚,叫你站你不得坐,誰不聽?左一拳右一掌,再不行來個掃堂腿,撓羊漢莫非還怕你們?

屋里的另幾個人都默默地點點頭。韓麗莎也不知再說啥才好,心想真他媽的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梅美憤憤地罵道:

有啥了不起?還不是他表姐夫升了個雞巴區長,要不地球倒轉了也輪不上他。

罵完還不解氣,又咬牙切齒地補一句:你們看著吧,他不得好死!

大家也隨聲附和:就是,就是。

而小段卻不這樣認為,兩臂一抱,擺出一副諳世很深的樣子說:甭想得太美。古人云,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想舒坦趁早另作打算。

舒坦,六七年了韓麗莎已經不知道什么叫舒坦,每日里只有煩躁煎熬。小段說趁早另作打算,打算啥?這社會是工作選人,哪有人選工作的,調工作談何容易。還不與提拔一樣,只是空有志,枉凝眉……

韓麗莎的產假滿了。

第二年春始,韓麗莎又去部里上班,想是被自己白白胖胖的可愛的兒子,還有十分體貼的丈夫牽住了,她再不抱任何幻想,除了干好份內工作,就認認真真做賢妻良母。

秋部長的面色分明沒過去紅潤了,整天苦著一張臉讀書看報,情緒很低落。韓麗莎想大概是與梅美的關系弄僵有關。梅美索性破罐子破摔,要不然不來,來了就串門,秋部長敢怒不敢言。梅美動不動就老叫驢、老色鬼地破口大罵,秋部長被唬住了。

每天宋生煥最瀟灑,搖頭晃腦的,樂呵呵地不管事不說,誰都給他讓著份兒,特別是秋部長。不過,要說部里有一時半刻的輕松,還只有宋生煥在時,那種愜意的神情,能感染任何一位憂傷的人。

韓麗莎覺得可笑死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梅美有核武器降秋部長,宋生煥有表姐夫降秋部長,秋部長又降她麗莎。她既沒有梅美撕破面皮的本領,又沒宋生煥那有權有勢的表姐夫,她能降住誰呢?思前想后,只有丈夫俏生了。

更可笑的是,秋部長越來越不講理了,弄得她到底不知該咋才好。

三月后的一個上午,宋生煥和梅美都不在,辦公室只有韓麗莎和秋部長專心致志地伏案寫材料。正寫著,離市區四十里外的紅樓鄉鄉長來了。鄉長本是來看望秋部長的,結果秋部長正寫在興頭上,顧不得與他搭腔,讓他坐在一旁等著。韓麗莎就起身讓座倒茶,鄉長很感激地說:你們可真忙??!

韓麗莎隨口道:也不忙,再忙也沒鄉長忙。

鄉長一走,秋部長就嚴厲批評她:就你不忙,別人忙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你又不是看不見。再說了,告他不忙有啥好,想給他留個統戰部無事可做的印象?

韓麗莎差點氣得背過氣去,她想和部長大人辯解,可平靜一下又覺得不值得,由他這個老叫驢叫去吧。不過記住一條,再不敢說不忙了。第二天又有客人來了,問忙不忙的時候,她趕緊回答:忙啊,忙死了,部里人少事多,怎能不忙?

客人一走,秋部長就黑下臉來,兩眼一瞪:就你忙,我們可不忙,這樣說對你有啥好?讓人說統戰部的人無能透頂了,連最起碼的工作都做不了,還能擔當重任?

罵完揚長而去。韓麗莎像劈頭挨了一棍,坐在椅上呆了,真他媽的喝冷水也塞牙啊,說閑不對,說忙也不對。你老叫驢一個人叫吧,以后啥也不說就是了??蛇@也不行,當她默寡言的時候,秋部長就又教訓道:

客人來了你也不熱情,人家還以為我咋欺負你了。

韓麗莎想,那以后有人來了,我強顏歡笑好了。再以后,韓麗莎很想跟秋部長敞開心扉談談,可秋部長根本沒有跟她談話的欲望,任她怎樣尋找機會也枉然。有一度時期,韓麗莎真想整治秋部長一下,可苦于天性綿善整人無招,尤其是在遲到早退問題上,梅美和宋生煥遲來早走為所欲為,在出勤簿上不記不說,他還給陪個笑臉。而自己有吃奶的孩子,難免不能按時點兒,他就抓住把柄往死擰,嘮嘮叨叨摔摔打打,黑憤著臉非擰出水來。

擰就擰吧,慢慢地韓麗莎對此充耳不聞,她已懶于嘴仗,不想再申辯什么,只是盡心竭力地工作,直至把那些掃地抹桌打水之事全包攬下來。

多日無事。

盛夏的一個早晨,韓麗莎一身輕松地打開辦公室門,因為秋部長外出開會不在,她拖地時竟哼起歌來。拖到門口時,她突然盯著門背上那張方方正正的機關干部考勤表不動了??记诒硎钱斣碌模@天才三號,可秋部長已經記到了月底,還有梅美宋生煥都是滿勤,偏她從三號開始斷斷繼繼地有十幾個遲到,五六個曠工。豈有此理!韓麗莎扔掉拖把,憤憤地沖到九三學社拉了姜社長就走,別人以為發生了什么事,也三三兩兩跟過來。韓麗莎指著那考勤表上叫道:

平日里,我不能按時上下班,有是有的,可這個月才剛開始,他咋知道我哪時哪刻要遲到呢?

姜社長看過,哈哈一笑:你不知道你們部長的雅號叫孔明吧?

說完又哈哈一笑。九三學社的矮個子孟連軸說:我看你也不用氣,老部長無非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罷了。

話音未落,大家就嘻嘻哈哈起來,嘻哈完了又有人說:你給他點甜頭不就得啦!

韓麗莎狠道:那我成草驢了!

好!孟連軸高叫一聲,大家嘩啦啦一陣鼓掌。

過了兩天,秋部長開會回來了,也不知哪個愛嚼舌頭的給掏了耳朵,秋部長就撕掉那考勤表重造一張,把七月份改成六月份再貼上去,然后叫九三學社的人來看。九三學社的人明知道秋部長做了手腳,卻又沒一個人出來作證。姜社長反倒和事佬似的勸:

秋部長大人不計小人過。

秋部長一下就得了理,指著韓麗莎的眼窩說:我走了兩天,你就想翻天,沒門兒!咱們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

還要往下罵,韓麗莎捂著淚流滿面的臉奪門而去。她要討個公道,連哭帶怒地向二樓區長辦公室沖去,誰知剛到門口,她的怒氣就猛不丁冰凍了。區長嚴厲的訓話從屋里傳出來:

瞧你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提拔了更應該上進,而你卻不思進取。你以為你還在撓羊,還當撓羊漢嗎?我可告你,以后你給我臉上貼金便罷,否則我立馬就撤了你!

聽到這里,韓麗莎渾身一顫退縮了,想象著牛高馬大的區長,板起面孔兇神惡煞般訓斥的可怕,滿臉滾著淚珠,掉頭往家中跑去。一進家門,暑假休息的丈夫就看出她神色不對,問她她也不答,一頭扎到床上放聲哭起來。

不一會兒小段來了,小段是請韓麗莎替她寫論文的,見韓麗莎那樣子,一個勁問她到底怎么啦。韓麗莎只哭不說。小段是風火脾氣,一把扯起韓麗莎來,可韓麗莎還是哭。屋里像蒸籠一樣,孩子也被嚇哭了。丈夫俏生一邊哄孩子一邊說:

一定又是因為那個秋王八蛋,我看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小段立刻切齒道:秋王八蛋,咱找他去。

俏生說:去也沒用,胳膊還能擰過大腿?

小段便嘆口氣坐下來,掏出手娟給韓麗莎擦把淚:韓姐甭哭了,不行就調上走吧,能找下好地方你就去,沒好地方就到民政局,不信你那妹夫敢不給我這點面子。

晚上,小段又把當民政局長的丈夫拉了來,專門談韓麗莎調動的事。最后,民政局長還真同意了,讓韓麗莎絕處逢生,又倒茶又遞煙,臉上晴朗了許多。小段乘興跟韓麗莎提起寫論文的事來,問韓麗莎: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韓麗莎說:敢不答應嗎?

小段頓時手舞足蹈,逗得兩人丈夫大笑不止。

可調動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韓麗莎還得硬著頭皮繼續去上班。秋部長見了她,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模樣。梅美很同情韓麗莎,大有惺惺相惜的味道,可為了自己能盡快辦好手續,也不敢硬幫她。原來,上邊有了讓知青返城的政策,梅美想調回北京去。

宋生煥被表姐夫罵過不久,就脫產上了電大。

部里只剩下韓麗莎和秋部長。

心想苦日子快到頭了,韓麗莎和小段聚在一起時就罵:秋王八蛋,老娘們還年輕,有的是當官的機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走著看吧。

可盼望了一個多月后,調動卻如石沉大海了。小段丈夫給韓麗莎打了個電話,含含糊糊地說不能調她了。韓麗莎覺得事情有點蹊蹺,急著想去問個究竟,可丈夫俏生不讓,說人家既然改變主意,就自有改變的道理,再去找也沒用。

韓麗莎滿腹疑慮地苦惱著。

謎底不幾天就揭出來了。

還是九三學社那位小老鄉告她的,那天下午她與韓麗莎并肩下樓,輕聲問:韓姐,這幾天民政局局長是不是一天給你打十來次電話,而且一說就是半點四十分?

沒有呀!韓麗莎止住步,吃驚地瞪著眼。

真的沒有?小老鄉狐疑地反問道。

韓麗莎懵了,好似有一片無頭無尾的黑暗籠罩在她頭頂,怎么也看不到一絲光亮。不過有一條她確信,憑自己與小段的相處,小段絕不會輕信謠言,她決定找小段去。

可一進小段家門,韓麗莎卻滿腹委屈不知從何說起,只含著熱淚傻怔怔地坐在沙發上。小段和丈夫正在飯廳吃飯,小段添了餐具叫她一塊吃,可她吃得下去嗎?于是,民政局長放下飯碗出來,給她沖了一杯咖啡,神色莊重地說:

小韓別怪我,我和小段都相信你,可領導和周圍的人不一定相信我。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名譽。你我雖然清白,可等澄清了,好時光就過去了,這你理解吧?

韓麗莎說不來理解不理解,她依然傻怔怔的,坐了一會兒邁著茫然的腳步出來,在心里告誡自己,萬萬不要影響了人家的前程。

調動的事泡湯了,這年韓麗莎三十有二。

一九九○年是馬年,也是韓麗莎的本命年,運氣似乎不錯。她在中新社、《人民日報》海外版、港臺信息報四處發稿,其中統戰工作淺談一稿獲統一祖國好新聞一等獎。此前,還在省市統戰部屢次獲獎,受到市委統戰部李部長一次又一次表揚。李部長想調她到市委統戰部工作,韓麗莎一百個愿意,但組織部門的人事調動一直凍結,只能先借過去。借過去也行,秋部長沒敢有阻攔,他得罪不起李部長。

韓麗莎心花怒放,終于離開了秋王八蛋,工作愈加上勁。李部長特別賞識韓麗莎,部里做任何事都喊小韓。市委統戰部和區委統戰部的工作沒什么兩樣,只不過多了一項與各區縣聯絡的事宜,韓麗莎輕車熟路干得十分利索。秋部長常來市委統戰部請示匯報,韓麗莎也不與他計較,反而和秋部長顯得挺熱乎。

一個秋雨連綿的上午,秋部長又來了。秋部長屁股一落座,李部長就當著大家的面說:老弟今中午甭走了,老兄管飯。接著又轉向大家,你們都聽見了吧,天氣不好都甭回了,尤其是小韓,今兒好好陪陪你們秋部長。

韓麗莎正給秋部長倒茶,笑著,極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秋部長戲謔道:有了新部長哪還記得舊部長。

說罷哈哈大笑。李部長也笑了:看來還不能調你。

韓麗莎說:心到底在哪誰也不知道,關鍵在著眼點,因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李部長說:好!

大家嘻笑著又一陣拍手。韓麗莎重新坐到辦公桌前。李部長給秋部長遞一根煙,秋部長一邊點煙一邊望一眼韓麗莎,語氣重重地說:你,就是不實誠。

韓麗莎一看秋部長的臉,就知他又在躥桿上線,緊張得手心里冒出一股汗。也不與他爭辯,只裝作無事人一樣寬容地笑道:喲,部下多會兒在部長心中留個這印象,以后一定改正。說著,趕緊起身提了暖瓶給續茶。李部長問秋部長最近還有什么新點子,忙些啥,這才扭轉了他的話題。

捱到中午,李部長命司機小林往紅旗路飯店跑兩趟送人。韓麗莎主動留在第二趟,部里的如燕姑娘也要第二趟走,秋部長調侃地瞪著眼說:陰陽失調,那哪行啊。車內車外的人也不行不行地隨聲附和,李部長便說那就一回拉一個吧,如燕只好彎腰上車。

韓麗莎對如燕頗有好感。部里一共八個人,只有如燕一位女同志,如燕又單和她投緣,僅僅相處兩個多月,倆人就親密無間。雖然其他人也對她不錯,可畢竟男女有別。如燕大學畢業,留著短發,一張圓臉,有點扁平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鏡。雖然一股書生氣,但口齒伶俐,干工作潑辣,為人又厚道,韓麗莎很敬重她。

韓麗莎到了飯店的時候,李部長們已經點了菜。秋部長坐在最上首,左右有兩位科長陪著。如燕和李部長中間隔著一個空位,韓麗莎想挨著如燕打算坐進去,李部長卻一撩手說,去陪你們秋部長吧。右面瘦高的王科長也起身讓位,韓麗莎莞爾一笑道:

就挨李部長,好套套近乎。

話音沒落,已經在那個空位上坐下。李部長也說不出什么來,只是笑,大家也跟著笑??汕锊块L就不笑,把臉上的線條繃緊了舊話重提:

有了新部長,就忘了舊領導,你們還不信。

大家也不接話,只是開心地又笑了一回。

酒過三巡,場面上又顯得少滋沒味,只限于相互禮貌地敬酒,酒仿佛成了幾天不吃的剩飯,推推諉諉誰也不想喝。韓麗莎就扭頭問李部長:您喜歡賢淑文靜,還是狂言亂語?李部長說賢淑文靜。韓麗莎接著道:知我者李部長也,我就知道,在部長面前最能體現自身的價值。然后腰一挺嘴一抿,眼光柔柔的,做一個坐如鐘的姿勢給眾人看,大家便又笑起來。

笑畢,李部長又說:我還喜歡狂言亂語。

韓麗莎也說:我也喜歡。

于是講一個題目,叫做《而已湯》的故事給他聽,直把大家逗得捂肚子的捂肚子,噴飯的噴飯。韓麗莎就乘興把壺敬酒,先給李部長斟了說:第一杯祝李部長吉星高照。李部長說聲謝謝,端起酒喝下。韓麗莎又斟上第二杯,祝李部長平步青云。李部長又說謝謝,又揚頭喝下。韓麗莎再斟上,祝李部長鴻福齊天。眾人看著李部長,李部長一拍胸脯說好,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一致拍手叫好。

李部長望著韓麗莎問:還敬嗎?

韓麗莎搖搖頭:已經達到了最高境界。

李部長便轉向秋部長:那就敬你秋部長吧。

韓麗莎說正合吾意,起身給秋部長斟酒。誰知剛端起杯,秋部長就沖道,誰喝球你的酒,厭惡地把頭捩到一邊。眾人一陣驚詫,筷子僵在了手中。韓麗莎比別人更吃驚,立在那里端著酒杯,與大廟里的泥塑沒什么兩樣,半天才泄氣皮球似的嘆一聲坐下。這時,李部長又一把將她扯起來:

去,把酒給秋部長端起來!

韓麗莎沒辦法,只得走過去端起酒,可秋部長就是不接:

不喝球你的酒。你他媽的不實誠。

王科長說:秋部長你沒喝幾杯就醉了?

秋部長說:我咋醉了?我清醒得很!

如燕低頭悄悄罵道:討厭,真討球厭,誰逢了這樣的領導都倒霉!

韓麗莎有點吃不住了,誰也不看冷著臉說:有話飯后再說,別把情緒帶到飯桌上來。

秋部長一聽就火了,吹胡子瞪眼道:誰帶情緒了?說你不誠實,就是不誠實!

韓麗莎說:我咋不誠實了,請秋部長舉上一例?

秋部長說:別說一例,十例八例也舉得出來。

韓麗莎正要說啥,如燕已經脫口道:一例足矣,何必浪費時間。

可秋部長還不舉杯,只是一個勁地重復,別說十例八例,三十例五十例也能舉出來。

如燕冷笑道:這不叫你舉嗎?

秋部長頓時惱羞成怒,怒視著韓麗莎說:你不配和我講話。

韓麗莎輕輕一笑:我是不配和你球部長講話。

秋部長被噎住了,光是嘴巴翕動,卻說不出話來。如燕看了好笑:你舉啊,趕緊舉啊。秋部長突然泛起話來,正要說什么,李部長喝道:這是飯場,不是你們的戰場,吃完飯你倆再斗嘴。在李部長的鎮壓之下,眾人便悄沒聲兒地吃起飯來。

飯畢,李部長請大家回辦公室喝茶。回到辦公室,提了暖瓶給李部長倒水的韓麗莎,看見秋部長坐在李部長面前吸吸塌塌哭著說著,仿佛是一位鳴冤的申訴者。好像先是申辯李部長不該罵他沒領導風度,再是韓麗莎不僅不誠實,更重要的是作風不正,賭咒發誓讓李部長到區里去找區委書記或任何一個人,了解了解她與民政局長的種種風流韻事,還說爛到伍塊錢也沒人買。

韓麗莎聽著秋部長信口雌黃地侮辱她,就失去理智拉大嗓門:你到底想讓我怎樣?我怎樣你才滿意?告訴你秋王八蛋,你想得逞,沒門沒門沒門!

秋部長立刻破涕為笑,望著李部長說:您看見了吧?活脫脫一個潑婦,淫婦,蕩婦。

李部長吼道:滾,滾,都給我滾!

韓麗莎捂著臉,不讓人看見一臉涌出的淚水,跌跌撞撞地出來。大院里沒人,她從緊挨大門的車棚里推起車子,可是一抬頭,秋部長兩手把著車棚門橫在面前,垂頭喪氣地說:

我也沒什么惡意,只怕你逃出狼窩又入虎口。

韓麗莎左沖右突地往外推車,可秋部長就是不讓開,韓麗莎一咬牙直撞了去,這才從車棚沖出來。秋部長卻又抓住后車座,說你知不知道李部長的為人?他比我壞一百倍一千倍,我壞還忌諱人,他壞卻明火執仗。如燕就是他的姘頭,他檔案里有記過處分材料。韓麗莎不聽他的,抓著車把使出渾氣力猛地一拖,秋部長壓根兒沒想到她會有這么大勁,一下子閃了個狗啃地,灰眉土臉地站起來,朝著韓麗莎的背影大叫:

不信,你去檔案局查查!

天下開了雨,韓麗莎拼命踩著車在雨中穿行,她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回家吧丈夫一定正摟著孩子睡,帶著一張哭喪臉回去,會影響全家人情緒??刹换丶野?,又去哪里呢?正有些絕望時,透過滿臉的雨水淚水,發現正路過自己的老單位區文化館大門口,她想起了小妹小段,便一扭車把拐了進去??墒切《谓裉鞗]來上班,她落湯雞似的她坐在濕漉漉的臺階上,望著雨已經停下來,叮叮咚咚往下滴的房檐水,心像天空一樣被烏云覆蓋著,悲傷欲絕。坐了好一會兒,等心情多少平靜了點,便起身垂頭喪氣地回家,再怕影響家人的情緒,她也沒辦法。

晚飯后,韓麗莎仍然想見小段??捎暧珠_始下了,丈夫怎么也不讓她去,她就下樓到鄰居家給小段打電話。鄰居家的電話是單位給裝的,韓麗莎嘴上討好地應酬著,就撥了小段的號碼。小段剛好在,問她有什么事,韓麗莎直截了當地說:

你不是沒有副館長人選嗎?我想回去給你當副館長。

誰知昔日慷慨仗義的小妹,竟前所未有地變得吞吞吐吐起來,繞來繞去繞了好大的彎子,最后才透出來的意思是,她最好不要再回區文化館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呢。這個世界怎么了,人咋好端端地說變就變了?她簡直成了一個瘟神,韓麗莎絕望地從鄰居家出來,一回去就發高燒說胡話,恍恍惚惚一病不起。

韓麗莎從市委統戰部又回到了區委統戰部。丈夫俏生去給她請假,秋部長竟破天荒地沒為難她,拿筆嚓嚓一批準了。再去上班已是半月以后,與秋部長井水不犯河水,兩個人誰也不理誰,完全是一副多見面少說話,形同陌路的關系。尤其是辦公室就剩下他倆時,關系更是冷如冰水。九三學社和民進的人看見他們別扭,但是韓麗莎覺得很自在,少了煩憂,沒了功利,誰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再后來,秋部長漸漸變得仁慈了,起始于梅美的兒子死于蛇禍。本來,梅美辦完調動手續即將離去,可她偏想在離開前再好好修一回“長城”?;奶频氖?,為修長城竟把四歲的小兒子鎖進地窖,中午回來叫上來吃飯的時候,小兒子說,媽媽窖里有一只大蟲蟲。當時她也沒在意,直以為地氣濕,有個蟲子難免的。下午又把孩子放下去,等她傍晚回來開了地窖的鎖,再吆喝孩子上來時,孩子卻毫無聲息了。她下去看時,一下子五雷轟頂,只見孩子端坐在窖壁根,兩只小手摳著嘴巴,一截僵硬的蛇尾露在外面。

等民進、九三學社、統戰部三家辦公室的人一同去梅美家看過歸來,秋部長就一反常態了,任韓麗莎做啥事都不再管她。兩人的恩怨漸漸瓦解,關系也變得遂順了許多。

至于韓麗莎入黨,是三年以后的事了。這年夏天,韓麗莎不慎崴了腳,秋部長提了點心水果來看她。一時心動,非要給她揉腳,她不讓揉,秋部長偏要揉。像個內行的按摩師,抱住她的腳搓搓摸摸地揉過了,她早已忘記的入黨的事,在“七一”上就提上了日程??膳c小段和宋生煥相比已是天上地下。小段當了區文化局局長,上任設宴請客的時候,駕著局里的小車來請她,在赴宴途中,曾開玩笑敗興她:

看你個球勢,你要是個統戰部副部長,還用連頓飯也請不起姐妹們?

當時韓麗莎沒說啥,只是落寞地笑笑,覺得這世界上只有小段能這樣罵她,即使是冷嘲熱諷。小段畢竟是小段,到底還是姐妹。

而宋生煥呢,電大畢業后飛黃騰達,調到了市體委。因為,當區長的表姐夫榮升為副市長,免不了又提攜他一把。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一日上午八點十分,韓麗莎接到了區委組織部的通知,當組織部長跟韓麗莎說出第一句話時,韓麗莎的腦袋嗡一聲大了,像天上掉餡餅似的被砸了一家伙,后面再說什么一句也沒聽見,她知道自己當區委統戰部副部長了。

從組織部長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部里,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韓麗莎站在一面鏡子前,反復端詳著自己,三十九歲的她早早白了發,臉上、眼角、額頭已多皺紋,再過半年就步入不惑了。這種時候接到任命書,她怎么能高興得起來呢?沒了過去的憧憬,沒了往日的沖動,只有回味、失落、自憐、木訥,可謂五味雜陳。

秋部長因到齡退休了,宋煥生和梅美的位置早有年輕人頂了起來,應該說是山中無老虎,她猴子稱大王了,可韓麗莎一點勁兒都沒有。

就任上班的第一天,她坐在副部長的椅子上突然狂笑不止,直笑得眼淚嘩嘩傾瀉出來。這時,秋部長悄悄推門進來,收拾自己最后剩下的東西,臉像秋收過的田野蕭條落寞。

他瞥一眼韓麗莎說:少年休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時紅。

韓麗莎收起淚道:你害了我十八年,你想害繼續害去吧,看看組織部還用不用你。害不死的“王寶釧”,倒要看看你“衛虎”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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