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倫敦于1916逝世,告別這個世界已近百年。作為熱血文學的巔峰傳奇,它如同一顆流星劃過歷史的夜空,將焚燒的光輝與隕落的燦爛,一同投射到瑰麗的文學天幕上。
然而,當人們越來越迷戀于用腳丈量生活,不再去仰視頭頂高遠的天穹,那流星漸漸被遺忘,直到沒入記憶黑洞的深處。
我慶幸自己始終喜歡杰克·倫敦。喜歡,戰(zhàn)勝了遺忘。
說到杰克·倫敦的代表作,人們往往會首先提及他的自傳體長篇《馬丁·伊登》和短篇代表作《熱愛生命》。當然,這些作品我都非常喜歡,但迄今為止,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他的短篇小說《為趕路的人干杯》。
圣誕節(jié),一個冰天雪地的午夜,定格在美國西部開發(fā)史上。馬爾穆特·基德的小木房里,野性的淘金漢們正在喝著五味酒。突然,他們聽到了狗鞭的聲音,聽到了狗叼啃食物的聲音,聽到了一些狗像狼一樣的嚎吠和另一些狗被鞭打的狺狺哀鳴。他們知道,剛剛趕到此處的那個陌生人正在打退大家的狗,給自己的雪地犬喂食。他們無動于衷,繼續(xù)著早已開始的圣誕夜狂飲。
讀到這里,我感到了一種樸實的溫情。在雪地荒原上的趕路人,最愛惜的不過是自己的狗。當聽到陌生人毫不留情地打退他們的狗,他們絲毫沒有生氣。他們是那樣理解那個陌生人,理解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疲憊的狗可以盡快吃上東西。
杰克·倫敦的作品中的確有不少原始野性、殘酷血腥的場面,但這并不代表他的作品中缺少溫情。人類情感的表達方式之多,幾乎無法窮盡。淚水,微笑,熱烈擁抱,善意頷首都能夠傳情,但這些都不是作家筆下這些漢子們的情感表達方式。最勇敢的戰(zhàn)士,偏偏最怯于情感的外在表達,艱苦的冒險生涯早已風干了淚水,磨平了他們慣常的表情。但人們的心,是無法改變的。心中的理解,情感上的認同,往往可以從最簡單的言行、從不動聲色的沉默中流露出來。簡單,甚至冷峻,卻透出了真實的溫暖。這是屬于杰克·倫敦的溫柔。
陌生人走進小木屋,在與人們禮節(jié)性地打過招呼之后,徑直向馬爾穆特·基德交代:“到四點鐘叫醒我,可別誤了我的事?!贝藭r正是午夜一點,陌生人已經趕著狗拉雪橇在圣誕夜的風雪中奔馳了十二小時,而三小時后,他便又將上路。
從某個角度講,杰克·倫敦慣于抒寫張揚人類那種彌足珍貴的血性。血性,這也是人們最常用來形容這位偉大作家的詞匯,但我卻更加喜歡另外一個詞——生命力?!把浴边@個詞,或許能夠同時適合海明威,同樣適合他筆下塑造的鐵血硬漢;而“生命力”這個詞,是屬于杰克·倫敦的。這種生命力,不僅僅是人們的血液中沸騰的激情或燃燒的憤怒??梢哉f,那生命的力量,已經超越了生命本身。正如我無法用文字描述一朵花開的聲音,我無法說明什么叫做生命力,然而我卻在杰克·倫敦簡捷而富有力度的獨特文學語言中,確切地感受到了那種力量。我想,杰克·倫敦原本就是在用生命寫作的人。
那是一種原始的、自然的,生命最本源的力量。它可以讓巴克聽到荒野的呼喚;讓手指關節(jié)全部打碎的拳擊手再次揮出拳頭;讓馬丁狠狠地揍那張烙餅臉;讓淘金者如同瘋了一般無休無眠;讓此刻馬爾穆特·基德小木屋中這位北方的奧德賽,忘記圣誕夜,忘記疲勞、饑餓與死亡,只記得趕路——那冰雪荒原上無盡的路。
杰克·倫敦是美國貧民窟中出生的孩子。他八歲當牧童,十歲做碼頭小工,十五歲成為當地赫赫有名的“牡蠣海盜王子”。他后來自學成才,成為一名從底層社會冒出來的頂級作家。如果說,在那樣蒙昧的底層,最終能有理性的覺醒,是屬于他自身的一個奇跡。那么,杰克·倫敦拿起筆,用他的語言來再現了他的傳奇生活,這是屬于人類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跡。他的成功,并不僅僅來源于他的語言與思想,更多的是來自于他的傳奇式的生活。歷史上有許多偉大的作家,杰克·倫敦是其中一個絕對的另類。他的故事是獨特的,是最具個性色彩的,是真實純粹的,是帶著生命溫熱的。那是一束明亮的、用他自我的生命點燃的光,那束光輕易地穿越了百年,燭照在我的生命里。
在《為趕路的人干杯》里,在一百年前的那個圣誕夜,馬爾穆特·基德提前十五分鐘叫醒了“陌生人”,默默地為他準備好了一切,平靜地送他上路。恰好是在十五分鐘后,小木屋迎來了一位西北地區(qū)的騎警。直到此刻,人們才知道:剛剛在旅店中作短暫休息的人名叫杰克·威斯頓德爾,他剛剛搶走了四萬元的支票。小木屋中的所有人,收到了馬爾穆特·基德發(fā)出的暗號,全部沉默不語。年輕的騎警沒有得到半點關于那個罪犯的消息,而基德則斷然拒絕借給騎警雪橇狗供他繼續(xù)上路。大家比那個騎警更明白,執(zhí)法者已然沒有任何可能追上罪犯杰克·威斯頓德爾了。
所有的人聽從了基德,此刻統(tǒng)統(tǒng)成了包庇搶劫者的共犯。當騎警惱怒地離開后,大家開始“審判”基德。“誠實是北方人最珍貴的品質,他犯了罪,我們?yōu)槭裁催€要替他隱瞞?”
基德說:“杰克在照顧他的一位壞血病朋友時,將四萬元交給自己的伙計買股票。可那人在賭場中輸掉了全部錢。可憐的杰克原本準備今年冬天回家看妻子和小兒子的……他只拿了他伙計輸掉的那四萬元。好吧,他已經走了,你們打算怎么辦呢?”
人們的臉色緩和了下來,紛紛舉起了酒杯。
樸實的溫情與茁壯的生命力,是杰克·倫敦大多數作品呈現出來的共性。而《為趕路的人干杯》中最震撼我的并不是這兩點。那種震撼來源于文章的最后?;?,早在一開始就知道杰克·威斯頓德爾的“犯罪事實”,但這位開店的小老板,從頭至尾一直主動替威斯頓德爾隱瞞,事實上,他是在公然與法律對抗。小木屋中的所有人,當了解真相后,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用他們的方式做出表決,他們一致選擇了對那名罪犯的寬容與理解。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一種人性之美。他們的良知,他們的同情,他們的價值判斷,超越了所謂的“法律正義”。當法律選擇去制裁一個偷了四萬元的盜賊時,基德與他的朋友卻選擇去幫助這個大伙認定的真誠、善良、勇敢的人。
人性的法則早在法律產生之前就成為了人類世界的通行準則,所謂好人與壞人是不存在確切定義的。就像一位為了自己的兒子執(zhí)刀與城管搏斗的父親——他觸犯了法律,而我們都拒絕認定他是一個壞人。
我還讀到過這樣一則短文:
1877年7月31日,被囚禁的進步大學生波古柳博夫,因拒絕向彼得堡市市長行脫帽禮而遭到毒刑拷打。女青年薇拉·查蘇利奇聽說后憤慨至極,1878年1月,她只身從外省趕到彼得堡,向那個臭名昭著的市長打了一槍。
在法庭上,她說:“我下定決心犧牲自己,也要向世人證明:決不能讓這個凌辱他人尊嚴的人逍遙法外……舉起槍向一個人射擊是可怕的,但我意識到,我必須這樣做!”
而最終,陪審團宣告,薇拉·查蘇利奇無罪。
讀到這里,我不僅欽佩薇拉的勇氣,更為陪審團的決定而感動。雖然他們與“基德們”不在同一時代、同一國家,一為曾經的現實,一為作家的虛擬,但他們都表現出了一種高貴的道德。
那種道德,叫做人性。
如果“基德們”告發(fā)了杰克·威斯頓德爾,如果陪審團審判薇拉有罪,那么,真正被審判的,必將是判決者自己。因為他們背叛了人心人性——那將是他們永遠的恥辱柱。正如勇敢捍衛(wèi)和發(fā)展了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而被燒死在鮮花廣場的布魯諾所說:審判我的人們啊,他們比我更加害怕。
人心人性獲得了勝利。基德與他的伙伴,作出了正確的抉擇。在路上的人繼續(xù)趕路,小木屋里的人們,則繼續(xù)喝著五味酒,齊聲唱起了致趕路人的祝福之歌。
“愿他的糧食夠吃;愿他的那一群狗不跌倒;但愿他的火柴一劃就著;愿上帝保佑他一路順利。祝他幸福,祝他……”
此時此刻,人性的光輝,在小木屋的爐火里,在人們的酒杯中,以及曠遠的雪原上,閃著微弱而又永恒的光芒。
薇拉說,她之所以開槍,是因為感到了一種“必須的力量”。而此刻,當我的文章原本該結束的時候,我同樣感到一種必須的力量在推動著我,讓我寫下一些“題外話”。
如今,當我與身邊同學談起杰克·倫敦時,大多數同學都會想起他是《熱愛生命》那篇課文的作者。然后,幾乎所有的男同學都是麻木不仁的樣子,幾乎所有的女同學都會皺起眉頭,對我說:他寫得太血腥、太惡心了!而我,一時驚詫,被突如其來的失望淹沒,我不知道該反駁他們什么,甚至不屑于去反駁什么了。
如果生命的搏擊、鮮血的燃燒這種種壯美被稱為“惡心”,那么,我只能說,我感到徹骨的悲哀。我想,在這個平庸的時代,我們體內的原始基因都被不同程度地弱化了,莫非我們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慘遭閹割的轉基因物種?當我們憤怒時,我們只會連聲抱怨,只會哀哀哭泣,卻遺忘了去戰(zhàn)斗,不再會發(fā)出生命的吶喊。
有首歌這樣唱到:當世界變成喧囂,就高聲吶喊吧,要讓世界聽到!
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人,包括我在內,又有幾人真正能做到?我們何時讓世界聽到過我們心中的聲音呢?我們讀著溫馨唯美的愛情小說,看著假門假事的純愛電影,崇拜著某些柔軟憂傷的小資筆致,我們,果然是本來的我們嗎?難道我們,注定要在平板單調的現實世界里,永遠做一個別人眼里的“乖孩子”嗎?
杰克·倫敦與他的生命力,是不該被淹沒在時間洪流中的。而我們要找回的,也決不僅僅是一個杰克·倫敦。我們需要溫情,需要生命力,更加需要那種超越了一般價值尺度的人性光輝。
我不懂什么樣的文學是好的,我只知道,每當我讀到杰克·倫敦的文字時,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都在吶喊,我的血液如同火一樣燃燒。我同樣不知道,當我老去,還會不會有這樣刻骨銘心的感覺。我只是堅信:當某些東西一旦被曾經擁有,它就具備了永不磨滅的意義。
其實,“為趕路的人干杯”這句話本身,可以說明很多。
有些人的夢想,早已死在道路的起點;有些人的夢想,在漫無目的地虛無流浪;而畢竟還有一些人的夢想,一直都在路上。
我們應該為趕路者干杯,那甚至應該說是一種責無旁貸的神圣義務。
而最終的我們,最終應該行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