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的鄰居
走進這個慕名而來的村莊,村口的大樹下正在殺羊。
“不要!”我大吼一聲想沖過去阻止,然而被同行者拉住了。事后想想,那一刻我是昏頭了嗎?至少,連那幾位邊嗑瓜子邊看殺羊的人也忍不住抬起頭來,以無比異樣的眼神打量我。
我知道,那一刻牽出我神經的,是心底那一群羊。
對于羊,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
盡管,我們不做鄰居多年了。
小時候,我家院子下邊就是羊圈,就在進出院子唯一的一條路邊,也是全村唯一的一個,無論出門還是回家,必先經過它。
那味道,著實不怎么樣,然而知道它是羊的地盤,也便從未責怪過誰。白天的時候,羊圈空空,敞著門。所有的味道,都大方地往外散發。而到了黃昏,或許會趕上我放學回家,羊們便在羊倌金生的帶領下和我擠在同一條道上。
我不知道羊們進圈是不是和人回家一樣充滿期待和親切。小時候問過奶奶:里面那么臭,它們不難受?
奶奶笑:那是它們的味道,咋會難受?
于是我常常站定,看它們進圈。
金生的羊鞭,結結實實抽在腳下的小道上,姿態瀟灑,響徹云霄。他是村里的光棍漢,邋里邋遢,然而甩鞭那一刻,卻出奇地華麗,常引得小伙伴尤其是男孩們駐足圍觀,眼神里溢滿羨慕。我很擔心他會隨意抽在羊身上。我知道羊不會生氣,更不會像狗那樣叫。甚至于牛,都有很大的脾氣。一次放學路上,無聊至極的我跟在一頭牛的身后,不停揪它尾巴,如此反復之后,牛終于怒了。真的,我從未見過牛發怒,我心中的牛一直是勤勤懇懇、埋頭耕作的“老黃牛”形象,咋知它發起威來能把一個孩子嚇死。那一次,牛忽然轉身,兩只后蹄一縮作跳起狀,頭一低,舉著兩只牛角沖過來。
“媽呀——”我響亮的慘叫引起放牛人注意,他一個箭步沖過來,把我推開,牛撲了空。然而它不甘心,竟又返回來,倒在地上的我哇哇大哭。又是放牛人,死命用手抓住牛的兩只角。我就那么驚愕地看著他被牛角挑起,在半空大罵“畜生”,我邊哭邊擔心這個畜生會把放牛人甩出去,然而不知它最終是害怕了還是念及多年的主人恩情,輕輕把他放下。
此后,我再不敢輕易接近牛,更不敢招惹牛了。
羊不會,羊完全沒有脾氣。羊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是一聲“咩——”因此與羊為鄰那么多年,從不知道羊的悲喜。
羊真沒有悲喜嗎?
我不信。至少,人們在宰殺它時,它是痛苦的。那么多年我沒見過殺羊,然而我知道,即使在那樣的生死關頭,它們也只是幾聲無力的“咩——”或許,語調不同?遺憾我那時候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更沒有認真去聽過,它們是不是在不同的情境下聲音也是不同的?
可是,這不能怪我。殺羊,那么血腥的事,怎么可能讓一個孩子在跟前呢?不用說,于我而言是不敢也不忍的,即便是淘氣的男孩子要近前,大人們也總是一把拖開。我于是常常想不通大人,一邊無情地殘害這些生命,一邊卻怕一個孩子的心靈為此留下陰影。
他們的心,到底是好還是壞?
關在羊圈里的那些羊,大約有幾十只吧,它們每天結伴出行,結伴歸來。我沒研究過是不是真有領頭羊,只以為這么多羊全是金生的功勞。很長一段時間,我羨慕他手中高高舉起的羊鞭。
“啪——”那種聲音,真是太清脆了,絕對可以劃破長空。
然而到了談婚論嫁的女孩子卻總是躲著他走。一年又一年,金生還是尋不到意中人。
他是個好羊倌,好羊倌卻不能和好男人劃等號。
那時候,我實在太小了。那些羊用來出售還是做什么,那些羊的數量有沒有增減,我一點不清楚。因為羊身上總是很臟,無數次與它們擦肩而過,卻從未嘗試摸過它們,甚至每一次都掩著鼻子遠遠躲開,以示我比羊的高貴,對羊的不屑。
那些羊糞蛋兒,太多了。一路上,盡量躲著還是會踩在腳上。好在,我并不討厭羊糞蛋兒,它們光滑的外表,甚至很可愛,很漂亮。老人們損一個人,時常會說:“羊糞蛋兒,外面光。”我們都知道,那一定是罵這個人并不是真正的干凈利索的人,只是外表收拾得像模像樣罷了。然而也恰恰可以說明,人是欣賞羊糞蛋兒的外貌的。
有時候,奶奶會拿一個掃帚,一個筐,一路拾撿那些羊糞。奶奶把滿筐的羊糞放在院子里的時候,我會偶爾過去盯了看。說不上要看什么,大多時候,是琢磨它們為什么會那么圓,那么干燥光滑。我甚至想,羊們,不拉肚子嗎?
這話也問過奶奶叔叔們,他們便大笑。或許,他們也答不上來。他們每一天都有那么多事可做,誰會關注羊呢?
有時,我也撿一些羊糞,把它們埋在我喜歡的花盆里。還有時候,我把一些羊糞包在紙里,塞進同學的書包,等她大叫,我大笑。
那個羊圈,我曾試著想進去。羊圈的門,實在太矮,可作為一個孩子,我還是能輕易進去。每次總是剛邁進一條腿,便被那強烈的氣味熏出來。即使白天,里面也是黑乎乎的。我只是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樣子。只是想知道,羊的家是什么格局。
幾次試驗的結果是,里面鋪滿羊糞,氣味嗆鼻,僅僅是一個低矮的破窯洞,什么布置也沒有。
我自然有些失望。
羊們一進圈,便睡覺嗎?或者,它們也和人一樣盼望或擔心天明嗎?
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羊,孤獨的一只,在我放學的路上徘徊,不停“咩咩”著。我知道它在找同伴,找金生。
怎么辦?我唯一的想法是,不能把它丟下,得把它帶回羊圈。可是,任怎么趕它,也不跟我走,我在前,在后,都不行。
爬到坡上撿了一根樹枝,打它也不走,只是“咩”。
我無計可施,只好蹲在路邊陪它。我怕它走丟,我期待著金生趕著羊群歸來。
它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啃幾口草,便抬起頭張望一陣,叫幾聲。我一遍遍告訴它:跟我走吧,帶你回家。我甚至破天荒地用手摸了它的背,那是我第一次親密接觸一只羊,可它就是聽不懂,感覺不到我的愛。
我才知道,與動物交流有多么困難。
叔叔從地里回來了,問我怎么不回家?我看著羊說等它。叔叔笑:等它干什么,到時候它就回去了。
我怎能放心呢?必須等。我甚至想去找金生,找那些羊,可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又不知道我走了之后這只羊會不會跑到別處找不到家。
我只好等。
“啪——”終于,我聽到那聲熟悉的甩鞭聲,我聽到其它羊一聲接一聲的“咩咩”聲。那一聲響,那些“咩咩”聲,于那刻的我而言是從未有過的親切。我想撲過去,然而我身邊的羊比我更敏捷,丟開陪了它大半天的我,扭身朝那些聲音歡喜地去了。
我不怪它,異常開心,一路跟著它跑過去告訴金生:“你的羊丟了一只,不知道嗎?”
我還沒說出“我一直在陪著它等你們”,金生已經輕描淡寫地回了我:“丟不了得。”
我真有些不高興。我陪了好半天的羊,怎么會換不來一句夸獎?
第二天再見到羊,我已經認不出是哪一只。它,或許更不記得昨天的事。
那一群羊,在我整個童年時隱時現,豐富著我單調的生活。以至此后在哪里再看到羊,都會想起曾經的那一群羊,還有金生,那種直擊人心的甩鞭聲,以及院子下面的羊圈。
多年以后再回家鄉,特意繞道回到曾經的小院。進院之前,先看了那個羊圈,然而羊圈的門已經被坍塌的土堵死,想進去也不能了。羊的味道,自然也煙消云散。任鼻子再努力聞,還是失望。
我知道,自我走后,那些羊,還有它們的后代一定在這個羊圈里生活了好多年。然而,遺憾的是,我并不知道它們離開的日子,也不知道它們去了哪里,不知道它們中間有多少可以幸運地老去。
不管多少年,我會時時想起我的家鄉,想起我曾經出生的小院,以及小院周圍的一切,比如羊和羊圈。
我也知道,盡管坍塌了,這個羊圈,還會與我同樣坍塌的小院為鄰。
那些羊呢?它們,大約是不可能有這些記憶的。
我記著它們,就夠了。
你所不知道的秋天
你的眼里,秋天什么模樣?
四叔走了,三叔一條腿使不上勁了,四爺爺的一只眼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秋天,是農民用整整兩個季節一草一木織出來的。誰都說,秋天是農民的大愛;誰都以為,秋天里最開心的是農民。
是呀,農民的勞動成果在秋天,那種豐收的景象,那種火辣辣的秋收場面,讓每一個看客心潮澎湃。他們必定在想:看,秋天的農民多快樂!
我們忘了,時代在變。那個站在空空的米缸前眼巴巴盼望谷子成熟的年代,早已不復存在。農民眼里的秋天,只是一個秋天,簡單到只為把辛勞了兩個季節沒被旱困擾沒被澇作踐的果實收回家。他們或許來不及想想不久鍋里便可以沒有上年的陳米,來不及想想秋后的市場是否如愿。那些莊稼,實在經不住一陣風一場雨的吹打,實在容不得一個人有哪怕一絲惰意。你看,在外打工的,常年不下地勞動的,有朋自遠方來的,都只為一場爭分奪秒的“戰斗”。而這場戰斗,實在辛苦。
為此我懂,農民其實談不上多么喜歡秋天,他們或許更加畏懼秋天,尤其在這個不缺衣少食的時代。
我不止是認識一些農民。我出生在農民的土地上,吃著農民種的糧食長大。我的本身,就是一個農民。我眼里的農民,純樸與狡黠兼具,善良與無理并存。他們可以純樸到把一塊土地無償送你,也可以難纏到因為一只雞打得頭破血流。不管怎樣,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越來越讓我魂牽夢繞。多少次想,我的根,本該在農村。有一天,我一定解甲歸田,做一個農者。
然而,如何做好一個農者?如何在那片土地上度過一個又一個多事之秋?
那一年,四叔未滿四十。對他而言,那個秋天比往常的秋要更忙一些,更煩亂一些。四嬸半年前剛剛因心臟病逝去,四叔最大的孩子還在只能提十幾穗玉米的年齡。人人都知道四叔沉痛,可沉痛的四叔一樣得迎接秋天。那十來畝地里,浸著四嬸的汗水。之前那個春天,他們攜手播下種子,而今種子結果,播種人卻在另一個世界。四叔常常獨自站在田里嘆息:“若不是這些孩子……”有些心思,四叔常常想到一半便中止,他知道全部想完的不堪,于是有時僅僅開個頭,就趕緊轉到孩子那里。莊稼地里彌漫著四嬸的味道,因此這個秋天,四叔的收割比往常更加仔細。誰家都在昏天黑地,沒有幫手,只能靠自己。那個秋天,四叔機械得像個木偶,回家,下地。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四叔來不及想想哪塊地里的收成更好一些,來不及給路邊鄰人那句“你梁上那塊谷子得趕緊了”回個話。他扎進玉米地里,一抬頭已是日頭偏西。他有時吃飯,有時忘記。他慶幸自己的胃竟這樣爭氣,他真想讓這個秋天再長一些,他很怕這個秋天不高興忽然降一場雨。盡管大汗淋漓,四叔還是祈求陽光更強烈一些。
可就在一個晚秋,收割完最后一茬谷子回家的四叔,第二天再沒醒來。懷里,他最疼愛的小三還在酣睡。我想,四叔一定是累糊涂了,他只想著四嬸,而忘了這些孩子。見到四嬸或許讓他久繃的神經能放松一些,然而他一定會遭到四嬸的責罵。再也回不來的四叔,看著門前哭泣的三個孩子,會不會有些后悔?
也因此,四叔的孩子們倍受親戚疼惜。大雪紛飛的冬日,嬸嬸大娘們可以護著三個孩子暗夜取暖,秋天呢?人人都有一個忙碌的秋天。孩子們的秋天,也早早來了。然而孩子畢竟令人心疼,于是伯伯爺爺們的秋天更顯忙碌。這個一把,那個一鋤,七零八落的地頭漸漸有了眉目。一捆又一捆的金黃堆在地頭,便成了另一樁煩心。往家運,靠兩只肩膀萬萬趕不上。村里個別人因此購得三輪蹦蹦,一半輛車,一村人,吃緊程度可想而知。鄉人們于是顧不得別的,開始拉了臉明搶。吵鬧聲于是充斥著地頭田間,有人因此大打出手卻無人覺得稀奇,端著一碗面條看著,一笑而過。四叔的孩子們是不懂也不會搶的,只能蹲在田間地頭看人來過往,玩谷子玩泥。別人都忙,年過六旬的四爺爺終于坐不住了,扔下自家的打豆場加入搶車行列。巧的是,四爺爺在半道攔下那輛蹦蹦,不顧一切爬上去。車主笑說,下面有人要和你過不去。果然,走下來遇了一家父子等在路邊,他們攔下蹦蹦和四爺爺,車主打哈哈說,你們溝通好告我去誰家。父子要拉四爺爺下來,四爺爺哀求說這車是給三個沒爹媽孩子搶的,死死抓著車幫不下來。父子最終無奈,四爺爺好言謝過,笑著催車主快走。然而車再起步時,不知哪個輪子竟不偏不倚壓在一粒豆大石子上,當下濺向四爺爺左眼。四爺爺只當是像往常進了沙子一樣,捂著一只眼睛幫三個孩子將谷子拉回打谷場,沒曾想一捂著就是一個秋天。當他忙完自家一地又一地農事,得空去縣城看眼睛時,被醫生告知耽誤了治療,從此只能一只眼看世界。回來后四爺爺誰也不怨,自我寬慰人已老,無所謂眼前的清晰與模糊。
那些有關秋天的文字,多么令人心醉。然而人們只知心醉,不知心碎。不在其間,無法識得那份心碎;沉浸其間,那份心碎又會攪得你無比畏懼秋天。
秋天的美,往往只在筆下。對于農者,秋天的美或許入冬以后才有空品味。這個冬天是否溫暖,得看是否過了一個豐年,是否那滿地的豐碩換到一個好價錢。究其如此,溫暖,也僅僅只有一個冬天。
又見三叔,正是秋季。院子里,一大堆待剝皮的玉米,待打的谷子、黑豆鋪在那里,角角落落,滿是裹滿泥的土豆南瓜。一只狗與三叔三嬸一起擠在玉米堆里,還有他們剛剛懂事的孫子,不知道他一天能剝幾穗玉米,只是這個秋天再不能溝上嶺下渲染童年。村子里所有小孩,都要加入秋收大軍,一個秋天打磨下來,再嬌柔的孩子也會堅韌。因此,秋天的愁緒,少年時代便卻上心頭。逃避農村,更多的是逃避秋天。
三嬸按著腰站起來,指揮著讓孫子搬凳子。三叔想站起來,也吼著讓孫子過來扶。小小孩兒一時立在院中不知往東還是西。我跑過去,三叔在我的攙扶下艱難站起,看我的眼里滲出淚:三叔,老了。那一陣,我在心底失聲痛哭。眼前的,可還是那個風風火火騎著自行車載我去三十里外的縣城買一件襯衫的三叔?
三嬸洗了手回屋做飯。三叔坐下來細說腿傷因由:那一天,掰下的玉米在地里堆成山,頭頂閃電又打雷,一地玉米再不能指望一挑一肩,只能上門請有三輪車的鄉人幫忙運回。一家一家都在排隊,半下午終于輪到三叔家。為了趕時間,車里自然是裝了又裝,直到再也找不出一絲縫隙。回程之路坎坎坷坷,每遇小坡,三叔只能拼力助推,只盼一車完畢再拉第二車,只盼天黑之前能將玉米順利拉回。沒想到拉第二車時,出事了。一個半緩坡,車突然打滑不前,車主喊:快推著!三叔便急了似的用瘦弱的身軀死死頂上去。
“平生也沒有用過那么大的力氣。”三叔回憶。然而盡管這樣,三叔的力氣還是沒有抵得住三輪車和滿車玉米。車側翻,多半玉米把三叔壓在下面。
“要是當時卸點玉米就好了。”三叔至今懊悔不已。
三叔更為慶幸的,是“虧得人家沒事”。三叔說的“人家”,是車主。三叔慶幸用自己傷殘的腿換得車主平安。若是讓車主受些牽連,自己此生不知會受多大煎熬。
說三叔傷殘,是因為他今后再不能出大力,干重活。兩個兒子打工在外,一家人本指望他干的農事,就此改變。想著以后的生活,三叔常常在暗夜唏噓不已。
“為什么,要裝那么多?安全重要啊!”
“唉,人家車時間緊,又是給咱拉,咱咋好做主。”
秋天啊,你這碩果累累的秋天,為什么給予他們的卻是這般苦難?他們的收成,是用一冬的儲備,一春一夏的汗水換來的。不應該,再賠上心靈和肉體,你讓傷后的他們,如何應付下一個春種?
秋天,我該如何評價你?
故鄉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農者無怨無悔,掙扎在一個又一個悲喜交加的秋天里。秋依然是秋,那個冰冷的秋,高興時還他們一個豐收,不高興時罰他們顆粒無收。
也因此,鄉親們總是選擇累倒在豐收里。
一生耕作在農田,卻主宰不了天,主宰不了地,主宰不了那些收成擺上市場的價位。他們在可以有主宰權的有限空間里,把自己累得傷痕累累。
惟其如此,我才更加深沉地愛著那片土地,愛著,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
我們一起回鄉下,看姑姑
想不到,七夕這根紅線,牽起遠在鄉下的姑姑。
那刻,酒正酣,話正濃,本是陌生的我們,由于同鄉而很快相知。隔桌,你舉杯,我端酒,無意說到一個小村莊,竟然生活著我們各自的姑姑。
一句普通的“姑姑”,讓那杯酒濃郁醇香。之后,那餐飯鄉情彌漫,親情撲面。我幾次被“姑姑”攪亂心緒,我哽咽并哭泣的心沒有被誰察覺,我澎湃而狂喜的心同樣沒有被誰看穿。
“我們一起回鄉下,看姑姑。”
有誰知道,這一句,生生拽疼我的心。我舉杯,一飲而盡。觥籌交錯間,我默默為姑姑喝下一杯再一杯,悄悄把姑姑默念一遍又一遍。我的心,早已奔到鄉下,跑進姑姑居住的小院。
與多年前一樣,姑姑就在那里,懷里抱著不到一歲的小孫女,剝玉米皮。看到我,姑姑呆了,像看一個莫名闖進院里的外星人。
“姑姑,認不得了?”一句話把姑姑驚醒,嘩地從玉米堆里站起來。我知道姑姑的腿一直疼,我也知道姑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忘了疼。
“孩,你怎么……”我知道姑姑想說,怎么不給她打個電話就回來?我知道姑姑想說,家里根本就沒準備什么。我知道姑姑還想說,你怎么才回來看姑姑?
姑姑哭了,我淚雙行。
不見姑姑,多久了?
姑姑,請原諒。
有些親人,大部分時間注定被我們遺忘。然而親人畢竟是親人,一旦想起又不能見面時,總會熱淚盈眶。姑姑的親,超過叔叔伯伯姨姨舅舅,這里面有血緣因素,有觀念因素,然而不管怎樣,姑姑的親是真正的親。
想念姑姑,想念從前!
那時候,一個大院里,住著爺爺奶奶,叔叔嬸嬸,一群孩子,還有姑姑。那種天天在一起的生活,此生只有短暫幾年。現在想來,一晃而過的幾年時光,為什么總是不加珍惜?
妯娌之間,婆媳之間,兄弟之間,甚至父子之間,總有處理不完的磕磕絆絆。姑姑,也是引起紛爭的導火索,嬸嬸們生氣了便毫無創新地罵: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多種原因,姑姑確實嫁得晚,好不容易嫁出去的姑姑竟然很快又離婚了。再嫁,又是若干年后。
那時候小,不懂姑姑,不懂她這樣呆在親人身邊也是一種痛苦。“嫁不出去”的姑姑日日貼在娘家,日日與我在一起。母親是姑姑最好的嫂嫂,不僅不罵姑姑,而且寫信讓在省城工作的父親買衣服時,數量總是兩件,其中一件便是姑姑的。因此姑姑與母親,是不說出口的親密;與我,自然也比其他表弟表妹特別些。
特別些的我們便更加無所顧忌,除了親密,還有打鬧。沒成為人婦的姑姑心思總像小姑娘,許多時候與我們這些小輩斤斤計較,尤其是侄輩中最大的我,她會在母親跟前告我的“狀”,在我認真寫作業的時候撓我的胳肢窩,害我一遍遍在院里追著她打,惹奶奶一次次對著她“怒罵”。
也正因此,我與姑姑的關系才非同其他姑侄;也因此,姑姑終于嫁人后,我才會比其他弟妹們更想念姑姑。
然而嫁出去的姑姑與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一樣,成了別人的女人,成了別人的媽。姑姑的心,大部分時間放在她的男人身上,放在她的孩子身上。記得姑姑有了自己的女兒時,我除了特別高興,竟然還有一份失落。這份藏在心里的失落不知道姑姑是否有所察覺,反正那一刻我與她眼神交會后,她放下懷里哭鬧的孩子,緊緊摟住了我。
我知道,我與姑姑,再回不到曾經的院子。
由于路途遙遠,由于各自有了家,見姑姑的時間越來越少,相隔越來越久,尤其是奶奶去世后。記得奶奶出殯那天,我與姑姑在奶奶墳著跪著,相擁長泣,久久不肯起來。那刻的心情,姑姑懂,我懂。我們深知,這一別,見面不知何日;我們深知,心里各自的思念,說不上又會封存多久。
眼下的交通,見面并非難事,然而有些時候,卻總是無法相見,或者,是人為選擇了不見。
最近一次見姑姑,是三年前,然而為此,我們足足準備了一年。我得與妹妹籌劃好,擇出同一個合適的時間,我們還要先回老家,看完村里的親戚,辦完家里的事,接上父親母親。每每這個時候,剩下的時間就不多了。
匆忙上路,去看姑姑。
路不熟,數次走錯。好不容易到了說定的那個岔口,姑姑卻在兩個小時前就等在那里,身上落滿塵土。
這個路口到她的村莊,還有足足五里地。我們一個勁埋怨姑姑為什么要早早等在這里,卻看到她臉上悄然流下的兩行淚。姑姑說不出太多的話,只是拉著我,看著我們,流淚。
再也說不出話,讓眼淚代替歡喜。
還沒到大門,姑姑便大聲喊。其實,早已站在門口的姑父與表妹已經看到我們,飛奔而來。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親密得只是笑。鄰人紛紛側目,不等問,姑姑便大聲告訴:“我哥嫂,還有侄女!”
我理解姑姑此刻在鄰人面前的榮耀,我又何嘗不是?
進門,一桌豐盛的飯菜已沒了熱氣。看墻上,早已過了午飯時間。
我恨愚笨的我們在路上耽誤了時間,我氣留給姑姑的時間又少了許多。姑姑顧不得說別的,只一遍遍說快坐下吃飯。
看著眼前的飯菜和酒水,我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姑姑她們的生活方式。這個院子和這個屋子,很少有客人讓姑姑這樣大張旗鼓。飯桌上擠滿的這些豐盛,也決不是僅僅在這個小村莊可以備齊的,盡管電話里說了幾十遍,姑姑還是堅持以這樣的方式來招待她朝思夜想的親人。我知道唯有這樣,我們走后她才可以少些遺憾。
姑姑一遍遍把她們很少吃的魚肉夾在我們碗里,一次次把我夾給她的菜又夾回來。我知道我來了姑姑家,我知道我們成了姑姑家的貴賓,我們只有“狼吞虎咽”把眼前這些吃下去,姑姑的一顆心才會快樂無比。
邊吃,邊敘。雙方的近況在一餐飯間漸漸明朗,心里多年存下的疑慮和擔憂,也在活生生的親人面前沒了影蹤。
直到再也吃不下哪怕一口。
姑姑一邊埋怨我們吃得太少,一邊把要幫忙收拾碗筷的我們用力推開,拉到院子里,告訴我們整整齊齊碼在那里的玉米面、玉米渣等等都是給我們帶的,都是前一天剛剛磨好的。還有,塑料袋里,嚴嚴實實包著兩個潔白別致的坐墊,是姑姑用一片一片玉米葉子精心編織成的。我記起,多日前,我在一個電話里閑問過一句:姑姑,那個玉米葉坐墊,還會編嗎?
日頭一點點向西。姑姑一路小跑著,端出泡好的茶水和洗了好幾遍的杯子。小院樹下,清風習習,花香陣陣。這個時候,才有時間說說過去,說說曾經日日夜夜在一起的那些老去時光。
多想,時間就在這一刻停留;多想,就這樣與親人相偎著看日出日落。
可是,可是該死的時間總是不等人。工作,生活,小家,責任,我們總是有更多的緊要事,勝過與親人相聚。每每此時我便在內心一遍遍埋怨上帝:您把我們劃在同一個血緣關系圈內,讓我們無比親近,為什么非要在關鍵時刻把我們分開,讓我們苦苦思念?
姑姑知道再多的話都無法留住我們,只好一邊幫我們往車上搬東西一邊哭,此刻的淚水里已然沒了驚喜和幸福,全是將要分別的憂郁。姑姑的哭終于引發了集體的眼淚,悲傷瞬間籠罩了小院。
回頭,父親站在人群外,像個孩子似的用袖子拭淚。
見面的痛苦,有時勝過不見。
造化弄人。
離開姑姑,在忙碌里慢慢淡忘姑姑。
再次強烈地牽掛姑姑,是去年冬天。一個寒風刺骨的日子,姑父離開姑姑,到了另一個世界。接到電話后,我們立即聚齊,迅速收拾好一切,準備回去送姑父,看姑姑。然而走的那天,一場大雪封了路。
父親急得直哭,我們何嘗不是,多方打問路況。然而姑姑急急打來電話:“路上太滑,要是不想讓姑姑擔心,就千萬聽話別回來,姑姑好好的。”
姑姑,沒了姑父,您怎么可以“好好的”?淡忘親人,談何容易;淡化思念,怎能不痛徹心肺。
可是,除了思念,除了祝愿,愚笨的我還能做些什么呢?
感謝,2012年這個七夕,感謝這餐飯的籌劃者,感謝老鄉,感謝那一句無心的溫暖之語。因為,給我個理由想念姑姑,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有姑姑者,懂得!
有一種夜晚,叫溫暖
好冷啊。握鼠標的手,冰涼得握一陣得靠焐在口袋里的左手暖一陣。電暖氣烤在背上暖暖的,可手還是冷。一天當中,忘記了多少次這樣左手握右手。
每年送暖氣之前,總得承受一段時間這樣的陰冷。
今年尤甚。
一冷,就想溫暖,這是由不得人的事。
那種溫暖的吃
不假思索閃現在腦中的溫暖,是童年的夜里。
收回家的玉米,需要一粒粒搓下來,去磨面,然后才能被母親的一雙手變成各種款式的美味。那個時候,煮疙瘩是家鄉較普通的一種早餐。金黃的玉米面,被母親捏成簡單的橢圓形長條,熟后,湯變成玉米糊,就著酸菜下肚。每每想來,都是一種無法抑制的享受,那種純綠色天然,現在去哪尋?然而當時我卻一點不愛吃,常常在下早自習回家的路上就為此犯愁。一個早餐間,我用筷子在碗里撥來撥去,半天不動口。母親火了,奪過我手中的碗一下子扔在院子里。雞們瘋搶,我哭著去上學。
不愛吃,甚至不吃,卻得幫母親搓玉米。
這是件很枯燥的事,沒人愿意做,我和弟弟也不例外。
母親勞動一天,我們也上學一天,只有夜里是做活時間。于是怕夜,怕晚飯后的時光。
躲避沒用,只能硬著頭皮應付,一顆一顆,就那樣磨蹭。看著母親面前嘩啦啦一大片,絲毫不曾有羞愧感,甚至,故意用慢動作氣母親,希望她從此不讓我們做這份工作。
今天想來,幼稚而極度不懂事。然而時光總是不能倒流,當你明白了的那天,總是無法回到從前。
只是現在無法想象,那時候若是被母親逼著寫作業、上小課、彈鋼琴,會覺得哪樣更幸福?
母親不氣,不停鼓勵。
鼓勵不斷翻新。上世紀80年代初,還是以吃為主,父親買回的糖果點心,母親總是左藏右塞,我和弟弟東翻西找,也總不能完全翻到。長大后我曾問母親的藏匿之道,母親笑而不答。
搓多少玉米兩顆棗,搓多少玉米一把花生,母親嚴格按比例給我與弟弟分配。因了公平,因了絕對不徇私情,我與弟弟只能靠勞動來賺取更多的獎品。我們的手,不再一顆一顆,食物面前,也會一片一片。
母親笑著看我們,絲毫不減慢手下的速度。弟弟緊盯著我面前的玉米,生怕超過他。
一個又一個秋夜冬夜,因這樣的活計而豐富。守著一大攤黃燦燦的玉米粒,坐在炕上,吃著甘甜的棗,五香的花生,幸福就一股股從心底往外溢。
開心的時候,母親會把蘋果也拿出來,放在火里烤,熱乎乎的時候,我和弟弟圍在被子里美美分享。冬夜的寒氣,被嚴嚴關在門外。
高興的時候,我會悄悄告訴母親,哪天去誰家樹上偷摘過果子,哪天悄悄摘村子里的櫻桃正巧被村干部發現。弟弟于是罵我笨,他和同學偷過好多次就從未被發現。一陣大笑后,母親總會叮囑一句:偷人家東西吃不好,給人看見更不好!
我和弟弟相視一笑,給母親表了決心。然而在吃面前,誰能忍得住?
只是,不再告訴母親。
零食匱乏的年代,食物是不能像今天這樣大方送人,不能這樣把一整個蘋果削掉清脆的皮硬塞給人吃。小時候吃點稀罕東西,總得奶奶叔叔姑姑家全部奉上一份,包括餃子,包括燜面這樣的主食。現在想來,當時母親把吃零食的時間放在夜里,或許也是想為自己的孩子保留一份獨享權吧。想來,那樣的夜里,隔壁的叔叔姑姑家,是否也重復著同樣的畫面?
這樣想的時候,心里,越發暖了。
那種溫暖的睡
睡吧。
看著母親鋪好的床,聽著母親這句話,就知道幸福時刻來臨了。
小時候,在外瘋跑一天,回來吃過飯就困了。幾乎每個晚上都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過去。母親還要洗碗,還要收拾好多瑣碎,等一切拾掇完后,就過來催我們出門,把身上的塵土掃干凈,再進屋洗腳。家里的床總是異常整潔,母親疊的被子款式至今都學不會。小時候,也試著替母親疊,可每次母親都要返工。此后便不再嘗試。成家后,被子就采用時尚的方式鋪在床上,母親看了,笑說這倒掩蓋了我的笨。
不知為什么,小時候總不愛洗腳。迷迷糊糊被叫醒,于我來說很痛苦。母親自然也不高興,把我們推出漆黑的院子,拿掃帚啪啪從上到下又掃又拍,許多時候會不管不顧掃進我的脖子。我不敢喊被扎疼了,縮著脖子忍著。隨后從門外被拖回,不情愿地端盆、打水、脫襪子……心里,卻是盼著有朝一日可以不受母親管制,倒頭就睡。
每夜,總在這樣的磨蹭和訓斥中上床。
背著母親把沾了一點點塵土的衣服放進洗衣盆那天,我知道自己長大了。離開家獨自一人到城市,母親開始一封信一封信叮囑許多事,然而已經不再涉及清潔涉及洗腳。
不受母親管制,卻習慣了收拾干凈再睡。
開始想家,想母親鋪的床。
多少年來,回到母親身邊,對夜晚都有一種期待。忙完白天的吃喝忙完迎來送往,夜里就安心等待母親鋪床。母親很細心,知道哪個怕冷,哪個喜歡靠墻。被子,也是不一樣的,母親總把新的、暖的留給我們。母親說,在城里生活久了的人們不再適應山里的風。家鄉的夜晚極涼爽,即使是酷暑,也得蓋棉被。冬夜,為避免猛然鉆進被窩的冰冷,母親會事先把灌了熱水的玻璃瓶放進被子,一進被窩,腳便先暖了。
所有的話,就放到這一刻。
鄉村的夜,靜且凈。窗戶,連星星的光芒都能透進來。躺下,母親總像小時候一樣幫我們掖緊被子,包在母親營造的溫暖里,真想夜一直漫長下去。
孩子們很快睡去。屋里的鼾聲與屋外飛的爬的動物輕鳴混合成的夜,成了我與母親的。
下院嬸子前幾天得了腿疼病,下不了床;上院王姨一貫愚笨的兒子在外打工竟然掙了錢回來蓋了房子;東坡上李叔的女兒又補習了一年終于考上大學;西房張奶奶下午還來串門晚上突然悄無聲息走了……母親一樁樁細數,一聲聲或嘆氣,或欣喜。寧靜的夜里,這樣的家長里短時而溫暖時而凄涼。
我總在母親的講述里慢慢睡去,醒來,再睡去……
不在家的日子里,村里所有的故事被母親滿滿存在腦子里,等我回去時摘一串給我。故鄉的記憶,也因了這樣一段一段的聆聽永不間斷。
模糊中覺得,母親輕輕爬起,替兒輩孫輩逐一蓋好蹬掉的被子。
夜,越發靜了,暖了……
那種溫暖的瑣碎
“呀,五點半了!”
母親借著電光穿好衣服,幫我掖緊被子,下地,輕輕開燈,捅火,添柴。約好似的,父親從隔壁過來,邊舀勺水洗臉邊問:
“早飯吃什么”。
“煎餅。”
“大過節的吃什么煎餅,不是說炸油糕嗎?小小回到城里就吃不上了!”
“是小小想吃煎餅,夜里說好的。”
“她說了要吃么?”
“你咋說話呢,我瞎說不成?”
“誰說你瞎說了,她說了就吃,多放點雞蛋。”父親想起什么又加一句,“走時再包點素餃子,蒸點豆包給她帶上,這孩子太懶。”
“像你,脾氣也大。”母親適時插進一句擠兌父親。
“不是你生的?這么多年,我咋沒看出你好脾氣呢。”父親邊說邊端起鍋,讓母親把夾起的一塊木柴填進去。
“對了,小小要的門簾做好沒?”父親突然問。
“哎呀,還差個邊沒縫上!”母親猛然記起。
“你瞧瞧你這丟三拉四的記性,要不是我提醒又忘了,吃了早飯趕快弄!”父親終于揪住母親的失誤,發號施令。
“哎呀,我記著呢,用你提醒?”母親不甘示弱。
“你這人就這臭毛病,從來不承認自己有錯。你說剛才不是我提醒你的,是你自己想起來的?”父親據理力爭。
“好了好了,聲音小點,小小和孩子睡著呢!”母親開始用我來堵父親的嘴。
“我聲音大總比你把這事忘了強!”
“行了你對,是你對行了吧?”母親把雞蛋拿出來,父親生氣地接過去往白面里打。
“日子真是快,”像以往一樣,沉默一陣后,父親忍不住打破僵局,“三天,一晃就過去了。”
“知道快還不忍忍你的臭毛病,”母親接上話,“話那么多,吵來吵去讓小小擔心。”
“那你不能忍忍?你也沒少說一句。”父親依然不示弱。
“我剛才不吭氣了你又說什么,能憋死你?”母親不客氣。
“憋死我誰和你說話?”父親的話讓我差點笑出來,母親也終于忍不住“撲哧”笑出聲。或許是覺得沒面子,把手上的蛋殼狠狠扔在地上。
記不清這樣的日子重復了多久,每次回家,總會聽無數次這樣的爭執,這就是父母流水般的日子。起初,我也試著勸解,不成。有一段時間,我將母親接來城里,希望她與父親分開一段時間,兩人都能靜靜心。可兩天后,母親就開始不安,下班回家就催促我:給你爸打個電話,看他吃的什么。聽到父親煮方便面,母親便急了,奪過電話數落父親的懶惰,自然,兩人又免不了爭吵。待我接過電話,父親又會向我“告狀”:瞧你媽多麻煩,快讓她多住兩天吧,我一個人挺省心。對了,有空你帶她去趟動物園,在家她總叨叨大象,聽得我麻煩。
這就是父母的愛,默默藏在心里,暴露在瑣碎的爭執里,鑲在每一天的言行里,嵌在慢慢流走的歲月里。所以,當母親小住幾日堅決要求回去時,我沒有強留。我能夠想象出,見面后,父親一定會說:走這么幾天你就回來了?
母親,自然也會答:這是我的家,要你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