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區域文化研究的若干思考

張利的《上黨文化研究》即將出版了，讀完即將付梓的校樣，我覺得，這是一本集小區域性、實證性、學術性、應用性于一體的值得一讀的文化學術專著。我也想借此談談我對區域文化研究的一點理解，以就教于同好。

在全球化浪潮、全球性視域中，研究區域文化的重要性、意義，學界已有共識，已成常識，似不待多談。但其重要性、其意義，究其如何具體體現，我覺得，這其中還是有許多值得我們給以關注之處。就張利提供的這本《上黨文化研究》我覺得，以下四個方面是需要著我們給以特別的注意，且具有普遍的意義“典型”的意味的。

一、 小區域性

區域性是研究區域文化的基本屬性、本質屬性。如吳越文化、齊魯文化、三秦文化、三晉文化、巴蜀文化等等。在論及區域文化的區域性時，我覺得，小區域性是一個尚未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值得給以特別提出的一個重要的概念。

在三晉文化中，較之常常被三晉文化研究者視之為三晉文化主要構成的河東文化、晉中文化、雁北文化，張利的這本《上黨文化研究》所研究的上黨文化，由于其地域環境的特殊與封閉，在三晉文化中，它是一個比較孤獨的、獨特的存在。對類似這樣的小區域性文化，區域文化研究界通常有兩個認識上的誤區：一是認為研究這樣的小區域性文化，只對當地具有一種認識意義、應用意義，而對整體性的區域文化研究不具大的作用與意義。二是容易套用大的區域文化特征，去解釋這樣的小區域性文化。

我覺得，由于長期的集權政治的社會結構的影響，我們的研究范式長期地存在著一種弊端，那就是用一般來代替個別，用先驗的理論體系去解釋鮮活的具體實踐，用上旨代替下情，從而構成了對事物本身的“遮蔽”。這種研究范式，表現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就是一種理論作為“上旨”提出后，學者們馬上可以在鮮活的實踐中找到相應的實例給以驗證，當另一種與之相反的理論也作為“上旨”提出后，學者們又馬上可以在鮮活的實踐中同樣找到相應的實例給以驗證。表現在文藝研究中，則是套用理論體系去肢解作品，表現在人文教育中，就是只會背誦教科書規定的條條、要點，如此等等，讀者自可去舉一反三，推及其它。

如果說，散文是最具表現“個人”的文體，如周作人所說，散文真正的繁榮，一定是在一個“王綱解紐”的時代。那么，我們可以說，在一個“王綱解紐”的時代，最易使我們回到鮮活的具體的個別的實際本身。或者反過來說，回到鮮活的具體的個別的實際本身，就是對“王綱”的“解紐”，并在“解紐”中構成對自身的“去蔽”而走向“澄明”，并在這其中形成對新的“整體”的建構。

如是，在今天，對小區域性的區域文化的研究，有助于我們在全球化浪潮中，在強勢文化的沖擊、殖民下，發現、保存不同的文化形態——說到底，是人的不同的生存、存在形態，并因此有助于通過這些文化形態，構成對強勢文化的對話——而不是被強勢文化所“同化”，在對話中構建、健全人的生存、存在、生命形態。

如是，對小區域性的區域文化的研究，就不僅僅是對當地具有認識、應用作用，而是在與不同文化的對話中，因為“聲音”“形態”不同，從而對其它區域文化構建新的文化、文明形態，也具有了積極的參照意義、建構意義。

即以張利在本書中所揭示的上黨文化，其在封閉的地域環境、自身經濟、政治形成、發展及外部力量“進入”所共同形成的諸種文化屬性，如自足性、政治文化品格、民間性等等，對我們今天這樣一個動蕩的、開放的、商業文化日漸強勢的時代的文化構建來說，就自有其積極意義，也自有其值得給以反思批判之處，而無論是積極的，還是值得給以反思的，其讓我們不能忽略之處，就是它所提供的獨特性、經驗性，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所共同需要的，并不僅僅是上黨人的文化資源、文化財富。

二、實證性

與前述相關聯的，張利這本書還有一個可貴之處是，他不是從一個既定的文化形態、理論出發，再找尋相應的例子來闡釋上黨文化，而是通過大量的具體的文獻資料、史料，來發掘、闡釋上黨文化。這種文獻資料、史料，大略說來，可以分為兩大類：文字文獻，田野文獻。下面，我分開給以論說。

學術研究，有兩大研究范式常常為我們所目及：理論范式，史料范式。

就理論范式而言，常常是借助某種理論武器來剖析對象，從而得出某種結論，形成某種發現。其優點自不待說——沒有一定的理論深度，就談不到任何的認識與發現。其可能形成的弊端，我想多說幾句。就目下我們常常看到的這種理論范式的弊端，大致有二：一是如前所述，是按預設的理論構架去尋找實例，再通過實例來給這種預設的先驗的理論構架的虛妄性以合法性。這種弊端在過去了的政治年代我們常常可以看到，現在我們也還時時可以看到其陰影的存在。二是用不同的理論來重新解釋同一對象并賦予這同一對象以不同的價值判斷與意義。這自然可以豐富對同一對象的認識，但也常常使對象離開自身，成為了驗證某一理論的“道具”。這種弊端在思想解放的年代我們常常可以看到。

對史料范式而言，常常是借助新發現的史料及對史料的研究而對研究的對象得出新的價值判斷與意義的發現。

在一個“王綱解紐”的時代，或者為了促使“王綱解紐”，史料范式的研究方式，往往更具革命、建設意義。這是因為新的史料會打開我們被原有理論構架“遮蔽”的視野，看到事物的另外的“本像”，從而給我們以認識的另一種可能性。五四時代，是一個“斷裂”的時代，舊的價值體系已然解體，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形成，胡適大聲疾呼：“有一分史料說一分話”，就正是基于這樣的一種革命意義建設意義。

在史料范式的研究范型中，有的史料的提出，就構成了對原有理論體系的顛覆，這種史料，我們可以稱之為“有骨頭的史料”。有的史料，會讓我們看到新的研究的對象，或者會豐富原有的研究對象。還有的史料，暫且看不到對舊有體系的顛覆，在新的理論構架中，也沒有它的位置。這種史料，是閑散的，閑置的。這種史料，有時在今天是閑散的，閑置的，但在明天、后天，卻會被后人發現其“意義”“價值”的所在，有些史料，卻可能永遠閑散、閑置下去。在史料范式中，上述這種種史料是相互參雜在一起的。高明的史料范式的研究者，會時時賦予自己的史料以“骨頭”，一般的史料范式的研究者，會把一堆史料陳于眾人之前，由眾人去定奪。提供的史料價值的高下，往往是與提供者的學術眼光學術水準密切相關的。

對學術研究中的史料范式，學界曾經在一個很長的時段內，由于沒有認識到缺乏學術眼光、理論視野，也就難以發現有價值的史料，所以，才會有一種誤識：認為史料范式無學術深度，無理論深度而予以輕視。時至今天，在不同的學術領域，不同的地域，由于其發展的不平衡，所以，既有沿襲舊說，不重史料的陋規，也有“矯枉過正”之勢。這在一種人們不大熟悉的研究范式大規模出現之時，亦屬正常現象。其實，既如理論范式，也是與史料范式有著同樣的命運的，只是表現形式略有不同而已。

回到張利的這本書。其值得推崇的一點，既是張利特別看重史料，試圖從史料出發，發現上黨文化的真義，而不是在現有的理論框架下，去充填既有史料，然后自認為成體系、有深度，洋洋大觀卻毫無新意——這樣的一種“垃圾式”“拼貼式”的學術專著，在今天實在是太多了。

張利的史料有兩種，一種是文字文獻，對這種文獻的搜集與閱讀，學界一直比較看重，我無需贅言。還一種我想特別加以強調，這就是“田野史料”——既存在于現實生活之中而未進入文字記載的，包括民俗、口述、民間傳說、散落的實物等等。之所以特別強調，是基于三個理由：其一，福柯講：權力即話語，話語即權力。以往的文字文獻，更多地打有權力制約下的痕跡，而田野史料，卻因其個體性、民間性、散落性、鮮活性，而更多地保有一種“非權力”的記憶。其二，這種史料，因其個體性、民間性、散落性、鮮活性，更需要給以發現、歸納、提煉、與概括。“紙上得來終覺淺，覺知此事要躬行”“行萬里路”的古訓，對于區域文化研究者來說，有著更為特別的意義。其三，這種史實的獲得，需要付出極大的精力與時間，需要吃苦，非安坐書齋之人可以勝任。而張利，卻在沒有資金支持的情況下，風里來雨里去，沒有對學術的虔誠精神，是無法做到的。

三、學術性

我在這里的學術性，不是指雕章摘句，也不是指借用的理論體系的“現代”“新潮”，而是指一種建立在對本專業的理論書籍、研究現狀多有涉獵基礎上的學術眼光、學術胸懷、學術視野，能夠把自己的研究對象置入大的學術格局中給以審視、判斷，并把這種學術意識水乳交融地實現于自己對筆下材料的選取、論說之中，盡量使自己的研究成果在學術場域中有自己獨特的“聲音”。

作小區域性文化研究的作者，多為生活于當地本土的作者，他們所撰寫的區域性文化研究論著，在學術性上，通常犯的的毛病有兩個：其一，學術根基不厚，學術視野不寬，對本專業的研究領域的研究現狀不夠了解，也不企望自己的研究成果會在本專業的研究格局、前沿中具有對話的力量，自甘于“格局小”“低水平”。其二，是狂轟濫炸般地引用新潮的概念、術語、經典言論，唯恐讀者因為自己身份、研究對象的“小地域性”，而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視為學術含量不高，理論深度不夠等等。

張利的這本書，不存在這兩個毛病。他是盡力開闊自己的學術視野，提升自己研究成果的學術水準，又能以一種平和、認真的態度，對此給以體現。自然，學無止境，你要說他在學術上有多少的突破，有多么高的水準，那也容易流入溢美歧途，但只要有這樣的意識、素質，一路走下去，就堪值稱贊。

四、應用性

這本書對上黨地區無疑是有著極強的應用性的。當官一任，造福一方。當政者自可因此而熟悉自己治下的風土人情、歷史、現狀，從而結合實際讓自己治下的一方百姓有著不同于其他地域的屬于自己的幸福——統一行使于各個地域的的所謂歷史進步社會發展的各種指數與此有關卻不能能等同：適用于廣東沿海地區的現代性措施，就未必適合上黨老區人民。一般百姓、民眾，也可藉此切實了解自己所生存之地的歷史現實情狀，生活人生圖景，從而難得糊涂，活個明白。這種應用性，社會、學界一般都會了解，有所重視。我在這里就不再贅述了吧。我想說的一點是，如何看待這種應用性的學術價值。

也許是因為中國人文領域的書上作書的傳統過于悠久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現行體制各種具體考核指標的原因，總之是，當今人文領域的學術研究，更多地忽視了研究成果的應用性的學術價值。在自然科技領域，自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之說一出，自然科技界是非常重視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轉化為市場效應的。但人文領域目下的考核指標，雖然方方面面在向著自然科技領域看齊，讓你切實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科技吞噬人文，什么是科技時代而非人文時代，但偏偏在這一點上，人文領域沒有借鑒自然科技領域的長處。在人文領域，我們常常看到的現象是：論著一出版，論文一刊發，任務即告完成。至于這些論著、文章在社會上、學界有多少實際效用，則對不起，全然不作考慮。再加上目下現行體制不科學的考核指標作祟，許多人寧愿挖空心思，費盡心機，東拼西湊，組合成文，然后“術業專攻”高級別地刊發、出版，打開職稱、獲獎、項目資金的大門即告了事。此風一開，學術垃圾連明帶黑地也清除不完。但對那些應用性極強的學術成果，卻又在有色眼鏡下，預先制定其學術價值可疑。因之，怎樣使目下中國人文研究導向更為科學，怎樣使目下中國的人文研究更為切實有力地支持中國的人文建設，是一個值得給以重視的現實性問題。

因了張利的這本書，拉拉雜雜地談了自己關于區域文化研究的上述斷想。與這本扎實的書相比，這些斷想置于書前，實在是未添其彩，反倒有讓讀者先壞了閱讀胃口的可能，讀者諸君還是清一下心，靜一下氣，閱讀本書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