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劉長幸一散戲就回家,他心里惦記著娟玲給他的小紙片。他回到小屋里,把紙片從衣袋里拿出來看了起來。紙片不大,三十二開紙的一半。上面寫道:
親愛的長幸哥,您好。
我知道你很快就和王換梅要訂婚了,我聽到這件事后,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只能對你說,祝福你,祝你幸福!
長幸哥,我不知怎么不小心就認識了你,你把我看作是一個可憐的人兒,但是,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不需要你的憐憫,不需要你的同情。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心啊?
長幸哥,我需要的是你的真心,是你的愛戀的心。然而,我是個黑五類,是不值得讓人有任何愛戀之心的。
長幸哥,我一看見你就流淚,我一想起你就晝夜難眠,我流淚是我的心在痛。我晝夜難眠,是我久久忘不掉你啊!
長幸哥,我每天看著你,我每天想著你,我每天盼著你,我苦苦地熬啊!
長幸哥,我苦苦地熬著時光,在死死地等著你啊!
你的小妹妹娟玲哭書
劉長幸看完紙片上的內容,心如針扎一般,熱淚盈眶。想不到啊,娟玲竟然對他有如此真情!劉長幸很難抑制自己的情感,心里像洶涌澎湃的大河翻騰開了。但是,他很快就想起了換梅。不能這樣做,我是一個大男人啊!我不能欺騙任何一個女人,既不能欺騙換梅,也不能欺騙娟玲,我應該寫一封信勸勸娟玲。劉長幸找來筆和紙,匆匆忙忙地寫開信了。
時間過得真快,很快就到正月十六了。王春壽急得團團亂轉,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換梅這件事,因為他很不同意換梅和長幸的婚事。但是,既然龐三娘應承了這件事,又不能不算話呀,更何況他是村里的干部,從來說話是算數的,他決不能在這件事上丟臉。
王換梅卻沒理會爹是怎么想的,她很早就起來梳洗打扮,準備到長幸家吃訂婚飯。
龐三娘來到了王春壽家。王春壽沒好氣地問道:“你說你辦的事,真讓人沒辦法。你沒有問我就答應了這件事。你說今天是正月十六了,該怎么辦啊?”
龐三娘說:“我不答應換梅和長幸的婚事,你家寇牛能和長愛訂婚?況且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個訂婚,到時候也能悔婚的。你別怕,走一步說一步,萬一怎么了會有辦法的。”
王春壽不說話了,拿出旱煙袋,埋頭抽開了老旱煙。
龐三娘說:“你們準備著,我去劉守富家看看。”
眼看快到中午了,王春壽還坐在那里不動,只是一個勁地抽老旱煙。王老婆子走過來,對王春壽說:“孩子愿意,你就順著她吧,只要咱換梅過得如意,咱們也就放心了。你準備一下,我們陪閨女到劉家去吧。”
王春壽抬頭看了一眼老婆子:“你想去,你陪閨女去吧,我不去。”
王換梅說:“爹,你為什么不去?你真是老腦筋老封建。”
“什么,我是老封建?你說,你一個貧農的女兒嫁給一個富裕中農的兒子像話嗎?你咋就不想想以后的生活?這樣做不是你自己害自己嗎?”王春壽瞪著眼說。
“爹,你想錯了,我和長幸會幸福的。”換梅說。
王春壽看著女兒不知道該說什么,長嘆一口氣:“唉,換梅,真拿你沒辦法啊!爹是為你好啊,你竟然什么也不懂。你說,他家是富裕中農,能有什么前途?就是以后生個孩子,也會受連累。難道你就不懂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嗎?”
“爹,我什么都懂,你就別操心了。”換梅說。
這時龐三娘走進來,滿臉堆了笑,手里提著個大包袱,說:“還是劉守富家懂事理,你們看,劉老婆子早把換梅的衣服做好了,單的,夾的,棉的。”龐三娘笑吟吟地把包袱打開,一件一件放在炕上。
“來,換梅,你把這大紅棉襖穿好,我們準備走吧。”
王換梅非常高興,很快就把大紅棉襖穿在身上。
“走吧,他大嫂他大伯,我們都去劉家吃飯去吧。”
王春壽說:“你們去,我不去。”
龐三娘說:“都去吧,你在家里誰給你做飯呢,不就是吃一頓飯嗎?走吧,你不去就沒理了,你是村干部,能做沒理的事嗎?走吧。”
王春壽只好去了。他也想順便看看劉守富是怎樣看待他們一家人的。從王家出來,龐三娘領著王春壽一家人,一邊踮著小腳走,一邊不停地說著什么,不覺間就來到劉守富家。
劉守富一家早在門口恭候著,劉守富迎接王春壽,劉老婆子迎接王老婆子,劉長幸迎接王換梅,龐三娘和長愛跟在后面,倆家人歡天喜地走進屋里。
劉長幸拿出紙煙,很恭敬地遞給王春壽,并且給點上了煙。王春壽挺著腰板坐在那里,一邊抽煙一邊審視著劉守富一家人。是的,劉守富家也是個好人家,長幸這孩子也是個好孩子,換梅嫁過來不一定會受罪的。但是,一想到劉守富家的成分,王春壽心里就不是滋味,眼前變得暗淡無光,好像把女兒拋進了一個爛泥坑,看見女兒在坑里越陷越深,要被淹沒。
老婆們在一起話多,特別是龐三娘話更多。龐三娘說:“長愛嫁到王家,換梅嫁到劉家,你們倆家是親上加親啊!王家娶了個好媳婦,劉家娶了個好媳婦,多好啊!是倆家的福氣啊!”劉守富沒有吭聲,王春壽看都不看龐三娘,只有劉老婆子應順著龐三娘說話:“好好好,換梅進劉家門是長幸的福氣,也是我們劉家的福氣。”
王老婆子說:“換梅是我們從小慣養的,以后換梅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親家您可要多擔待些。我家換梅就交待給您了,親家您要好好教育她,別寵她。”
劉老婆子說:“說哪里話,換梅是個好姑娘,我要像親閨女一樣待她。換梅和長幸肯定會好的,您放心吧!”
王春壽一邊抽煙,一邊聽老婆們說話。他想好什么好,一個富裕中農的兒子能有什么出息,到死還不是一個受苦人?換梅嫁給長幸,把我閨女冤死了。
劉守富原來也是不同意和王春壽結親的,因為王家門檻高,自家的成分又不好,他覺得長幸娶換梅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他也覺得應該燒高香了,應該和王春壽和和美美地結親了。他又抽出一支紙煙遞給王春壽:“王支書,換梅和長幸能走到這一步,我很高興啊,謝謝您了。”
王春壽見劉守富說出這樣的話,心里窩著一肚子氣,你劉守富高興,難道我也能隨著你高興嗎?這全是那個二百五龐三娘瞎鬧的啊!我能讓我女兒嫁給你劉家嗎?王春壽抽了一口煙慢慢道:“我無所謂,那要看孩子們以后的交往了。”
王春壽話中有話,并不是說孩子們以后的交往,而是以后他要想辦法不讓女兒嫁給劉長幸的。
劉守富趕忙笑道:“以后長幸和換梅會好的,會好的。”
王春壽看都沒看劉守富,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口里吐出的煙霧遮擋了他的臉色。
劉守富站起身說:“酒菜已經準備好了,大家吃飯吧。”
大家剛剛入席坐定,龐三娘又拉著一對新人要拜了。還是老習慣,長幸和換梅下跪行禮,王春壽和他老婆每人拿出十元錢。接著,長幸和換梅又到劉守富和劉老婆子面前下跪行禮,倆人也每人拿出十元錢。龐三娘笑呵呵地把拜禮錢都交給了換梅,然后入席和大家一起大吃大喝開了……
晚上劉長幸吃了飯,要到大隊去排練樣板戲。劉長幸走出門來,看見不遠處的大槐樹底下站著一個女人,近前一看是韓娟玲。
“娟玲,你干嗎去?”劉長幸問。
“長幸哥,我在等你。”韓娟玲說。
“娟玲,你吃飯了嗎?”
“長幸哥,我沒吃,我不想吃。”
“怎能不吃飯呢?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長幸哥,你今天和王換梅訂婚了?”
“是的,娟玲,我清楚你的意思,你別把我當一回事。我是一個受苦人,你是個城市姑娘,我,我,不值得你對我好啊!”
韓娟玲不說話了,眼里流出了淚水,抽抽泣泣地哭了。
“娟玲,你別哭,我給你寫了幾句話,你拿著看吧。”
“我不看,我知道你會寫什么。長幸哥,我走了。”韓娟玲說完低著頭走了。
其實韓娟玲心里早有劉長幸了,只是她不敢對長幸說出自己的心里話。這么多年,沒有人和她說句真心話,只有長幸哥和她說說心里話。長幸哥在她心里像一把火,把她的沉悶生活點亮了。長幸哥在她心里像甜美的甘露,把她干枯的心靈滋潤了,長出了綠綠的芽葉,吐出了含苞待放的花蕾。但是,事情很快就把她的夢想打破了,劉長幸和王換梅訂婚了。韓娟玲心痛得很,她一次次想把自己的心里話告訴劉長幸,但她難以啟口。她給劉長幸寫了封信,表白了自己難過的心里,但也無濟于事。劉長幸確確實實和王換梅訂婚了,可憐的韓娟玲又陷入沉悶與痛苦之中,只能苦苦地熬煎,苦苦地等待,苦苦地掙扎……
春回大地,萬物蘇醒。草兒發了芽,樹兒發了綠,希望的春天又來了。民以食為天,春耕大忙季節又開始了,受苦人又忙開了。這時隊里的活兒沒有別的,只是每天下地打坷垃。每一堰地都必須打,每天打啊打的,累得人腰酸腿困手腳發麻。
劉長幸吃罷早飯,扛著打坷垃錘下地去了。自從和王換梅訂婚后,他心里特別高興,無論干什么活兒,勁兒都那么大,從不知道累是什么。他覺得天是那么藍,眼前的路是那么寬,山山水水是那么美。他的心美滋滋的,一邊走一邊高聲唱起來: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時令不好風雪來的驟,
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
……
劉長幸剛唱完一段,就聽到后面有人在低低地唱:
……
我盼爹爹早回家,
歡歡喜喜過個年,
歡歡喜喜過個年。
劉長幸回頭一看,原來是娟玲跟在后面。
劉長幸停下腳步,看著娟玲走了上來。他想和娟玲說話,但娟玲沒有理他,只是低吟著躲開他走了。劉長幸看見娟玲流著淚,趕忙追上去說:“娟玲,你等等。”
韓娟玲并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走一直唱,到后哪里是唱,簡直是在哭訴自己的悲傷。劉長幸攆上去拉住娟玲:“娟玲,你又怎么了?”
“長幸哥,我想唱。”
“娟玲,你哪里是唱,你是在哭呀!”
“長幸哥,我也管不住我自己,我一見你就想哭。”
“為什么?”
“長幸哥,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像是我的親人,但你不是我的親人。你說我能不難過,能不心痛嗎?”
“娟玲,你別想得太多,我早把你當親妹妹了。”
“長幸哥,你別欺騙我了,我不是傻子,事實已經告訴我,你不是我的親人,你不是我的親哥哥啊!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別再欺騙我了!”
“娟玲,你有什么悲傷和痛苦告訴我呀!”
“長幸哥,你和換梅訂婚了,我的痛苦與悲傷能告訴你嗎?告訴你有用嗎?長幸哥,我心里明白得很,我是一個黑五類,活該我倒霉!”
再清楚不過了,娟玲深愛著自己,但是他沒有辦法,他不能拋棄換梅呀!他對娟玲說:“娟玲,你別哭了,我應該告訴你,第一我和換梅已經訂婚了,第二你很快會回城的,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你是個城市姑娘,我是個山村受苦人啊!”
“長幸哥,我要永遠看著你,永遠想著你,也許我到死心里也不能沒有你啊!長幸哥,我知足了,我不會破壞你的美滿幸福生活的……”
長幸看著娟玲說:“這樣我就放心了。”
來到地里,隊長給大家講話了,說:“今天,我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幾堰地的坷垃打完,我們要盡快把坷垃打完,盡快下種。時令不饒人,下種太遲會影響今年的產量的。”
打坷垃開始了,幾十號人排成一字長蛇陣,舉著打坷垃錘“吧啦,吧啦”地打。
事情就那么巧,沒打幾下,韓娟玲的打坷垃錘就脫把了,木錘子怎么也安不上。
隊長見狀就罵開了:“在家不把家具修理好,來地里磨洋工,真不像話!你是不是對抓革命促生產有意見?”
隊長竟然上綱上線,罵得韓娟玲兩手顫抖,怎么也修理不好打坷垃錘。劉長幸見了,馬上過去幫娟玲修理打坷垃錘。打坷垃錘修好了,韓娟玲趕忙站起身,使勁打開了坷垃。
想不到劉長幸幫韓娟玲修理打坷垃錘,被王換梅看見了,王換梅走過來說:“地里這么多人,就顯出個你?”
長幸說:“換梅,不能幫個忙嗎?她是一個女人,她不會修理打坷垃錘,我能看著不管嗎?我們都在一起唱戲,我們相處在一起,我能不管嗎?你別疑心疑鬼的,我們已經訂婚了,你怎么還不相信我呢?”
王換梅說:“長幸,你是不是想腳蹬兩只船呢?我可告訴你,你趁早死了那份心,我堅決不答應你的!”
“換梅,你放心吧,我決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王換梅不說話了,和長幸并排著,拿著打坷垃錘,一起一落“吧啦,吧啦”。
收工后,人們都朝小路走了,長幸和換梅卻要走大路,倆人不愿意和人們走在一起,只想他們倆人在一起走,才覺得舒服痛快。
換梅說:“長幸,我們一邊走一邊唱戲吧?”
長幸說:“好啊,你先唱還是我先唱?”
換梅說:“你先唱吧,我想聽你唱。”
長幸說:“換梅,你說我給你唱什么才好?”
換梅說:“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長幸說:“我給你唱一段威虎山打虎上山吧。”
長幸清了清嗓子,大聲唱起來: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霄漢,
愿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
黨給我智慧給我膽,
千難萬險只等閑。
……
劉長幸拿著坷垃錘揮舞起來,他要像解放軍一樣英俊威武。他又唱又舞,又奔又跳,簡直把自己演扮成了一個打虎英雄少劍波。
“換梅,你看我表演得怎么樣?”
換梅笑道:“還可以吧,你也不覺餓,也不覺累,快算了吧。”
長幸說:“我和你在一起,我永遠不覺得累,我渾身是勁!”
換梅說:“別玩兒了,我們快回家吧。”
長幸說:“換梅,你還沒唱呢,我要聽你唱。”
換梅說:“那我給你唱李奶奶一段吧。”
“好,我聽著!”
劉長幸坐在土圪塄上,拿出旱煙袋抽煙。王換梅就很快唱起來:
……
他三哥終日辛勞遭受毒打傷重身亡,
四龍兒脾氣暴性情倔強,
闖進刁家論短長,
刁老財說他是夜入民宅小偷即搶,
可憐他十六歲也坐牢房。
新四軍打下了沙家浜,
我的兒出牢房他得見日光,
共產黨就像天上的太陽一樣,
沒有中國共產黨早已家破人亡。
劉長幸坐在那里,一邊抽煙一邊拍手叫好。
兩個人嘻嘻哈哈,誰也沒發現道路旁的崖頭上坐著一個人在看戲,那就是韓娟玲。倆人剛一抬頭,韓娟玲就匆匆忙忙地走開了。
長幸低聲說:“換梅,你看誰來了?”
換梅看時,是準公公劉守富趕著牛車回來了,公公每天趕著牛車往地里拉糞。
長幸說:“換梅,咱們坐牛車回家吧。”
劉守富把牛車停下來,倆人爬了上去。劉守富鞭子一揮,老牛拉著牛車“咯楞楞,咯楞楞”,慢騰騰地往回去了……
不知誰又在唱:
拉不斷的河撈咬不斷的糕,
河撈長來糕筋道。
情絲難斷緊相連,
是長是短難分辨。
三十六
西邊的太陽落山了,紅彤彤的霞光燒紅了半個天,是那么光彩奪目風景宜人,然而無情的夜幕不一會兒就將霞光吞沒了。遠處的山脈,近處的樹木花草,以及村里的一切建筑,都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只有村邊高大的千年古槐清晰可見,殘留的霞光把巨大的樹影勾勒得像鑲了一道金邊,像是要顯露出千年歷史的痕跡,又像在標榜豁里頭村千年歷史的輝煌。
田間路上晃動著人和車的影兒,聽得見人們說話的聲音,還有“哐啦哐啦”的牛車聲響,這是在地里勞動一天的社員們收工回來了。黑乎乎的傍晚,看不清他們是走進破房還是爛窯,總之是拖著勞累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窩,要填肚子,要睡大覺,準備第二天再為生存而忙活。
劉長幸確確實實是個受苦人,為了家里的生活忙得很。每日除了地里勞動,還要抽時間砍柴擔水,而且不僅要給家里擔水砍柴,還要給梨英姐,給未來的丈人王春壽家擔水砍柴。家里還養著兔子,還要上山割荊條編籮筐。每天忙得筋疲力歇,連氣都喘不過來。但是這些他都沒掛在心上,唯獨一個人讓他牽腸掛肚。那就是,王換梅到公社當干部走了,他見不到王換梅了,雖然公社離村里只有二十多里路,但見面的機會很少很少,倆人如隔兩重天啊!
王換梅去公社當干部走了以后,足足有一月余沒回來了。劉長幸天天想念著換梅,幾次騎車到公社去找,但都失望而歸。
劉長幸在家里急得很,恨不得馬上見到換梅,這天又騎車到公社找去了,可走到公社大門口,卻又不敢隨便進去。因為他是個受苦人啊,如果讓別人看見會給換梅丟臉的,他只能坐在公社門口等著,碰巧換梅出來,就會見面。他等啊等的,可就是不見換梅的影兒。他一次次向大院里眺望,院里走動著的人就沒有換梅。
劉長幸不吃不喝地等了一天。夜幕降臨了,他看著走動的人,看著衣冠楚楚的干部,一種自卑撞擊著心靈,不禁流淚了。流著淚,無可奈何地騎車回去了。
劉長幸啊,你太無能了,你就不能挺起胸膛做個人?受苦人怎么了?受苦人也是人呀!
劉長幸回到家里,跟姐姐長愛哭了,哭得那么傷心。
長愛說:“長幸,我不知該怎樣說你,你進去找換梅,能找不見嗎?咱又沒有少胳膊短腿的,怕什么么?咱比他哪一個人長得丑?你大大方方走進去,不就見著換梅了嗎?”
“姐姐,咱是受苦人啊,我怕給換梅丟臉!”長幸哭訴著自己的委屈。
劉守富在旁聽見了,大聲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早料到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人家是貧農,咱是富裕中農,根本就不般配。現在人家當干部了,你還是個受苦人,就更不般配了。你要同意和梨英的話,早就結婚了,咋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長愛說:“爹,怎能這樣說話?長幸和換梅相處這么多年是很有感情的,長幸和梨英能有感情嗎?”
劉守富瞪了一眼長愛:“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只要倆人走到一起,就會有感情的。”
長愛說:“那是過去,現在的年輕人怎能和你們老一代人比呢?爹,你不懂,你別難為長幸了。”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們懂什么?現在最要緊的是娶老婆,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感情能當飯吃?你說人家換梅現在是干部,你是什么?受苦人能娶當干部的?真是的,我沒見過。”
劉老婆子說:“別說了,吃飯吧。”
一家人都不說話了,吃起飯來。
剛吃完飯,一個人就走進來,是拐三林。
拐三林滿臉堆笑,對長幸說:“長幸,我求你辦件事。”
長幸說:“什么求不求的,有事就說吧,只要我能幫你的,肯定會幫你的。”
“我知道你能干。”拐三林從衣袋里拿出紙煙,遞給長幸和長幸爹每人一支,又拿出火柴擦著了火,給長幸和長幸爹點了,然后自己點一支叼在嘴里。拐三林笑道:“長幸,我跟蘭花結婚了,準備明天完婚,想讓你給我寫幾副對聯,再寫幾個大喜字。”
誰都說拐三林是一個女人不待見的拐子,現在居然要結婚了,真是想不到啊。
劉長幸:“恭喜你了,真能干,娶老婆比我還快呢!是蘭花愿意,還是你逼著蘭花結婚的?”
拐三林一聽就瞪了眼:“我怎能逼蘭花?是蘭花愿意嫁給我。”
劉長幸說:“給你明天寫,還是現在就寫?”
拐三林說:“現在就去寫吧,我家里還給你準備著飯呢。”
劉長幸很快找出支筆來,又拿了墨硯,跟拐三林走了。
劉長幸跟著拐三林一走,劉守富就有心思了。村里的劇團出去唱戲,拐三林帶回了一個老婆,這是誰也沒想到的。連拐三林都能娶下老婆,兒子長幸卻至今沒娶回個老婆來,難道兒子長幸比不上個拐三林?雖然長幸已經和換梅訂婚,但是在劉守富看來,倆人不會有好結果。特別是現在,換梅已經當了干部,就更不可能有好結果了。受苦人娶國家干部,那是不可能的啊,誰見過世上有這等好事?
劉守富對老婆說:“我想和你商議一件事。”
劉老婆子說:“你說吧。”
劉守富說:“你想想,拐三林都能娶下老婆,咱兒子長幸找對象,卻至今沒有個結果。你說,咱兒子就不如個拐三林嗎?他相中了王春壽的女兒,那是不可能的呀,我想勸他還是另找一個吧。”
劉老婆子說:“長幸和換梅已經訂婚,怎么能讓他分手,另娶別人呢?第一長幸不同意,第二我們當大人的也不能這樣做呀。”
“什么這的那的,咱當大人的要做主,要不然換梅也娶不成,別的姑娘也找不下,長幸還不得打光棍?你說現在長幸等著換梅,等來等去誰知道會怎么樣。換梅再等幾年照樣有人要,可你兒子呢?等得年齡大了,更沒人嫁給他了。”
“那你打算給兒子娶誰?”
“我早和你說過,找梨英好了。”
“梨英是個好媳婦,但不能讓兒子娶一個二寡婦吧?”劉老婆子有點兒不同意。
“二寡婦怎么了?梨英年紀還小,還能生兒育女。娶老婆為了什么,不就是為個傳宗接代嗎?況且梨英的成分也不好,我覺得娶梨英是蠻有把握的。”
“你一說就是成分,成分不好的人就不找對象了?”
“婦道人家什么也不懂,我問你,王春壽為什么不同意讓換梅嫁給長幸?不就是嫌咱家成分不好嗎?你看不見咱村張定康家嗎?五個兒子一個也沒娶上老婆,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他家是地主成分?”
劉老婆子不說話了,似乎同意了劉守富的看法。劉守富說:
“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和王春壽說一聲,把婚退了,請個人去梨英家說媒,這件事必須快辦早辦。”
中午,劉長幸吃罷飯,提個籮筐準備割兔草去。走到崖頭上,看見一個女人在一棵大樹下站著,他剛圪蹴下割草,那女人就走了過來。
“長幸哥,你在割兔草嗎?”
劉長幸抬頭一看是娟玲,忙說:“娟玲,你來這里干什么?”
娟玲笑道:“長幸哥,你說我要干什么?”
“勞動了一上午,你也不覺得累,為什么不在家休息?”
“長幸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這里割兔草的,我是等你的。”
“娟玲,你等我有事嗎?”
“長幸哥,你心里不難過嗎?”
“我有什么難過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劉長幸心里很清楚,他不想和娟玲在一起多說話,特別是換梅離開他以后,他更應該忠貞如一,不能和娟玲再有瓜葛了。
“長幸哥,你不想和我說說話嗎?”
“我很忙,你回去午休吧。”
“長幸哥,我幫你割兔草吧?”
“我很快就割夠了,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要和你一起割兔草。”
娟玲說著就用手剜開了草。倆人不說話了,一個用鐮刀割草,一個用手剜草,一把一把地放進籮筐里。突然,韓娟玲停住了手,手被草劃破了。“怎么了?不讓你干你非要干。”長幸抓住娟玲的手,摁住傷口心疼地說。
“長幸哥,你別管我,快割你的草去。”
“娟玲,把手劃破這么一綻,疼不疼?”
“長幸哥,我手不疼,我心疼。”
“又在鬧著玩,劃破手怎能心疼呢?”
“你不想和我說話,攆我走,我怎能不心疼呢?”
劉長幸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又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了。這個女人就這么吸引他,心又“咚咚咚”地跳開了。他說:“娟玲,我怎能不想和你說話呢?我只是想讓你回去午休,免得累壞身子。”
“長幸哥,你就那么關心我嗎?我覺得你討厭我。”
“娟玲,我怎能討厭你呢?不回去午休,那就在這里歇著吧,我割草去。”
“長幸哥,你別走,我想和你說說話。”韓娟玲拉住了劉長幸。
看著眼前這個美人兒,心跳得更劇烈了,他極力克制著自己,不能背著換梅做越軌的事啊!他說:“娟玲,我很忙,以后咱們有空再談吧。”
“不,我知道你在騙我,你是不是討厭我了?你不是說過不離開我了嗎?長幸哥,你是不是還想著王換梅?”
“換梅是我老婆,我怎能不想呢?”
“長幸哥,你別想她了,王換梅在騙你。你想想,她現在當干部了,怎能嫁給你這個受苦人?我不是告訴過你一句話嗎?大丈夫該斷則斷,你已經到該決斷的時候了!”
“娟玲,換梅沒有跟我說過分手啊,我怎能背棄她呢?”
“長幸哥,你別執迷不悟了,現在的換梅能嫁給你嗎?”
“娟玲,我實話告訴你吧,只要換梅不說和我分手,我絕對不能離開她。”
韓娟玲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更愛這個男人了,因為他對愛情這么忠貞不渝,雖然他和換梅之間的愛情已到了不堪一擊的程度,但他還是那么癡迷專一。
“長幸哥,那你繼續想換梅吧,我走了。”
“你手不疼了嗎?”
“我手疼不疼與你無關,你永遠想你的王換梅吧!”
“娟玲,你怎能這樣說話?我知道你的心,但我們是不可能的啊!”
“長幸哥,你說我們怎么不可能?你是富裕中農出身,我是個黑五類,咱們互相嫌棄嗎?不般配嗎?你為什么要一次次幫助我,為什么要一次次呵護我?長幸哥,你說啊!”娟玲說著就流出了眼淚。
“娟玲,我們不可能的,你很快就要回城,一個城市姑娘咋會嫁給一個山村受苦人?”
“我永不回城,永遠是你的人,長幸哥!”韓娟玲傷心地痛哭起來。
“娟玲,你別哭了,我不能欺騙你,也不能欺騙換梅。你讓我好好想一想,你等著我,我很快就給你個明確答案。”
“你讓我等你,讓我等到何年何月?長幸哥啊!”娟玲說著倒在了長幸懷里。
劉長幸緊緊抱住了娟玲,脈脈戀情的電火花在劇烈碰撞,無情的戀情把倆人捆綁在了一起。突然,劉長幸良心發現,他松開了娟玲:“我不能欺騙你,不能欺騙換梅,我不能啊!”劉長幸哭喊起來。
“長幸哥,你沒有欺騙我,我永遠愛你!”
“娟玲,我不值得你愛啊,你回城后會有好男人的!”
“不,我永遠不離開你,長幸哥,現在王換梅走了,我們應該開始我們的新生活了。”
韓娟玲的一句話,讓劉長幸不知該怎么辦好了,韓娟玲在他心目中已經非同一般,他也深愛著這個女人啊。他心里也很清楚,換梅到公社當干部去了,地位的變化,社會的壓力,使他確實有點兒無所適從了。他和換梅能不能走到一起,雖然還沒有畫上句號,但已畫上無數個問號。可他還深愛著換梅,而且換梅也沒有提出要和他分手呀。劉長幸又開始犯難了,覺得自己不應該不守信用,應該等著換梅。
“娟玲,我不能這樣做啊,我怎能欺騙換梅?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什么昧良心?我們在談戀愛,又不是拐人搶人!長幸哥,你要清楚我們是在談戀愛。”
“娟玲,我有老婆了,我不能和你談戀愛!”
“你有什么老婆?結婚了嗎?完婚了嗎?沒有啊!我有權利追求你,你也有權利愛我,我們是一根蔓上的兩個苦瓜,我們永遠離不開了。”
韓娟玲把話說到長幸心坎上了,確實她們是一根蔓上的兩個苦瓜。劉長幸是個高中生,回村當了受苦人,而且是個成分不好的低級受苦人。韓娟玲也是個高中生,來到山村插隊,是一個黑五類,更是一個受欺的下等人。倆人又都是有文化的人,他們確確實實是一對互不嫌棄相依相傍的苦瓜。面對眼前這個女人,劉長幸有點兒難舍難離了。但是,他又想起多年相戀的王換梅,他真舍不得離開王換梅呀!劉長幸不說話了,拿出旱煙袋慢慢地抽開了。
韓娟玲說:“長幸哥,你說我們在一起多好啊,我們才是一對真正的戀人。”
劉長幸說:“娟玲,我是很愛你,但我不能昧著良心拋棄換梅。把我們的愛埋藏在心底,你再等等吧,我的好妹妹。”
韓娟玲說:“長幸哥,我要等你一輩子,我這輩子就是你的人了。長幸哥,你緊緊抱我一下吧。”
劉長幸很聽話,把手里的旱煙袋磕掉,和韓娟玲緊緊抱在了一起。大樹上的葉子嘩啦啦響動起來,鳥兒撲棱棱飛上了天。天很快就變了,布滿了烏云,陰沉沉的。
傍晚收了工,劉長幸獨自一人從地里回到家。他心里好難過呀,以往無論是下地,還是從地里收工回家,都是換梅和他相隨相伴,但是現在換梅走了,只剩他獨自一人了。
長幸一進屋,就聞到飯菜的香味,只見母親在忙著炒菜。飯桌上已擺好了幾碟菜:土豆絲,辣子白,炒豆角,綠的,白的,紅的,蠻豐盛的。
劉長幸問母親:“媽媽,炒這么多菜請誰吃呀?”
劉老婆子說:“今晚要請你洋煙二二哥吃飯。”
劉長幸又問道:“為什么要請二哥吃飯?”
劉守富在一旁說:“和你二哥商議咱家的大事。”
“商議什么大事?”
“等你二哥來了,你就知道了。”
劉長幸沒敢再問,他知道爹的脾氣,再問會罵的。不知道是劉守富會教育兒子,還是劉長幸讀過書,劉長幸在父母面前特別孝順,從來不頂碰父母。劉長幸坐在凳子上,拿出旱煙袋抽開了煙,等著二哥來家吃飯。
過了一會兒,洋煙二來了,劉守富趕忙把洋煙二讓上炕。炕上擺著小桌子,劉老婆子把溫好的酒拿出來,劉守富和洋煙二就喝開了。
洋煙二說:“長幸,你也坐上來喝一盅吧。”
劉守富沒吭聲,長幸坐著也沒敢動。劉長幸一邊抽煙一邊說:“二哥,你和我爹喝吧,我吃過飯還要到大隊排戲去。”
洋煙二說:“我也要去排戲的,今晚咱倆遲去一會兒,我要和你商量點兒事。”
長幸問道:“二哥,商量什么事呢?”
洋煙二說:“商量你的婚姻大事。”
長幸連忙問道:“是我和換梅的婚事?”
“你一定要聽你爹的話,我和你爹早商議好了,要重新安排你的婚姻大事。”
洋煙二一句話說得長幸摸不著頭腦:“重新安排?我聽不懂你說啥。”
洋煙二抿了一口酒說:“你爹和我商議,換梅到公社當干部了,地位高了,咱不可能娶到人家了,你爹和我打算再給你找個對象。”
劉長幸徹底懵了,要讓他和換梅分手另娶別人,這,是怎么回事兒呢?婚姻大事能兒戲嗎?爹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他從來都是聽爹的,但這一次他要自己作主說話了。他說:“那不行,我和換梅已經訂婚,怎能悔婚呢?我不同意!”
劉守富狠狠的瞅了一眼兒子,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
洋煙二忙說:“長幸,你也不小了,你應該懂事了。自由戀愛是對的,但也要看清路兒。俗話說得好,人尋人,鬼尋鬼,鳳凰不配老母雞。你想想,咱是什么人?咱是受苦人!人家換梅是什么人?是國家干部呀!換梅現在不可能和你結婚,你要等,要等到什么時候啊?再等幾年,人家照樣找對象,可你就完了,年紀大了沒有人愿意找你了,你只能打光棍。你應該好好想想了!”
劉長幸不說話了。
洋煙二繼續道:“二哥問你,你說一個當干部吃供應糧的,能相中一個吃口糧的受苦漢嗎?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咱應該娶什么樣的女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二哥的話句句是理啊,其實他也早想到了,只是想著和換梅多年的感情,怎么也轉不過彎來。
長幸說:“二哥,那也等幾天再說吧。”
“等什么等,難道你想打光棍?”劉守富大聲道。
劉長幸又不說話了。
洋煙二接著說:“長幸,你爹和我已經商量好了,一定會給你娶個像樣老婆。傻子,愣子,憨子,丑姑娘,咱都不要,咱要娶個能干的,心靈手巧的,模樣兒好看的。你放心吧,二哥會給你說個好媳婦。”
劉長幸聽了二哥說的話有點兒好奇,二哥要給我說誰呢?難道也像換梅一樣美嗎?他問道:“二哥,你準備給我說誰?”
洋煙二笑道:“肯定是你喜歡的,是你熟悉的。她在咱村里是一個心靈手巧,心地善良的好媳婦。”
“二哥,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呀?”長幸急急地問道。
洋煙二說:“我和你爹準備給你說趙梨英,我想你一定會同意的。我也問過梨英了,看來她是同意的,今晚我帶你去見見面說說話。”
“我不同意!”長幸一口回絕。
劉守富狠狠地瞪了一眼長幸。
洋煙二說:“長幸,你和梨英交往這么長時間,你還不了解梨英是什么人嗎?模樣長得好,心靈手巧,心地又善良,人又很勤快,那是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女人呀!你是不是嫌棄人家是地主成分?”
長幸說:“我沒有嫌棄她家是地主成分,只是我叫她梨英姐,怎么能找對象呢。”
洋煙二說:“梨英是比你大兩歲,但那不是個問題。俗話說,女大男抱金磚,是好事呀!梨英會一輩子好好伺候你,讓你享福的。”
長幸說:“二哥,我覺得我們不合適。”
劉守富接過話去:“有什么不合適?難道你二哥給你說的話,你就一句也聽不進去?這事就這么定了,擇個日期你們倆結婚好了。”
洋煙二說:“長幸,你是不是還想著換梅?別想她了,白費心血,沒結果。”
劉長幸心里確實還是想著換梅,他不想和換梅分手呀。但他看著爹發怒的樣子,聽著二哥喋喋不休的話,真不知該怎樣處理這件事。他低低地對洋煙二說:“二哥,你讓我好好想一想,過幾天再說吧。”
劉守富說:“想什么想?讓你二哥跟梨英說一聲,定個時間,你結婚好了。真是的,這么大的人了什么都不懂,還想什么?”
劉守富硬逼著兒子和梨英結婚,把劉長幸鬧得哭笑不得。
洋煙二見長幸可憐的樣子,有點兒同情了,他說:“長幸,你是個大男人,你應該有個主張。你要面對現實,是好是壞你要想清楚了。這么吧,給你一天時間,明天晚上見話。大叔,你說呢?”
劉守富沒有說話,用煙鍋“叭叭叭”敲了幾下桌子。
洋煙二起身道:“好了,長幸,咱們走吧,到大隊排戲去。”
劉長幸排完戲回來一夜沒睡,想著自己的婚姻大事。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他決定去公社找王換梅,三口兩口吃了早飯,向隊長請了假,就騎自行車到公社去了。來到公社,像往常一樣他沒敢隨便進公社大院,把自行車打在一旁,圪蹴在門旁一邊抽老旱煙,一邊眺望著公社大院里。
公社院很大,不是村里的土墻小屋,而是一磚到底的高堂大屋。最高大的建筑是正面的大禮堂,高高的水泥橫額上寫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顯得那么氣派。禮堂兩側是長長的兩排大瓦房,全是明晃晃的方格玻璃大窗。劉長幸看著那高房大屋,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換梅生活在這樣優越的環境中,而自己生活在那破房爛窯里,自己與換梅實在是不相配。劉長幸越想越覺得相形見絀,后悔今天真不該來找換梅。但是,找不到換梅能知道換梅的想法嗎?必須找,必須找到換梅問個長短。劉長幸放大膽站起來,推著自行車走進了公社大院。
看門的老頭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問道:“同志,有事嗎?”
劉長幸說:“大爺,我有點兒小事。”
“什么事?”
“我想找個人。”
“你找誰呀,叫什么?”
“我,我找,找……”劉長幸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
這時,靠近門房的房間走出一個年輕女干部來,問道:“大爺,這個年輕人找誰?”
老頭說:“他說要找人,又說不出找誰。”
那年輕女干部就向長幸走過來,長幸偷偷溜了一眼,長得標致得很,烏黑閃亮的秀發,白里透紅的臉龐,穿著一身綠色服裝。
女干部問道:“同志,你找誰?”
劉長幸頭都不敢抬,低低說:“我,我找王換梅。”
“你是哪里人?”
“我是豁里頭村人。”
“哦,我清楚了,換梅常說豁里頭有她個戀愛著的對象,你就是吧?”
“我,我,我不是……”劉長幸不敢說真話,他怕給換梅丟臉。
“那你找她干啥?”
“我有點兒事。”
“她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跟我進屋等著吧。”
劉長幸看著漂亮的女干部,心里有點兒猶豫了,他不想找換梅了。他想,換梅肯定和這個女干部一樣,打扮得整潔漂亮。他這么土里土氣的,怎能和換梅見面呢?猶豫了片刻,趕緊掉轉自行車走了。
女干部叫道:“你去哪呀?跟我進屋呀!”
劉長幸回頭道:“我,我不想見她了……”
劉長幸從公社大院出來,滿腦子都是那漂亮女干部的形象。他想起了自己的也一樣漂亮的王換梅,看著自己土里土氣的衣著,看著自己一雙粗糙又發黑的手,禁不住流淚了。我劉長幸是受苦人啊,怎能和王換梅生活在一起呢?換梅啊,我再也不敢見你了!
劉長幸使勁蹬著自行車,飛快地向回家的路上駛去……
不知誰又在唱:
天仙不嫌董郎窮,
那是神仙和凡人。
地位等級凡間事,
萬縷情絲苦煞人。
三十七
傍晚,隊里又收工了,劉長幸少氣無力地從地里走回來。走到村口的大塘邊走不動了,眼前的景物使他想起往日的事來,這是他和換梅相戀的地方啊。他慢慢地坐在大塘邊的青石板上,拿出旱煙袋來抽開了煙。
高大的柳樹倒垂著長長的柳樹條兒,隨風輕輕地擺動,似乎在賣弄著別一種風情。樹枝上撲棱棱響動著,是一對不知名的鳥兒,在一天的最后時刻飛撲戲耍。大塘里平靜的水面倒映著樹木花草。一切如故,但失去了纏綿細語,失去了朗朗笑聲,失去了他最心愛的人兒。劉長幸眼里的淚珠,像斷線的珠子骨碌碌滾出來。
突然,他覺得身邊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他夢幻似的抓住女人的手問道:“換梅,你回來了?”
“長幸哥,是我。”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韓娟玲。他把手慢慢松開了,又拿起旱煙袋抽開了老旱煙。
“長幸哥,你哭了?怎么,又想換梅了?”娟玲問道。
“別提了,我沒有想。”長幸說。
“那你為什么流淚?”
“娟玲,我心里煩,你說讓我怎么個活呀?”
“長幸哥,你別難過,我知道你還在想換梅,但是她走了。”
“娟玲,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長幸哥,我天天看著你,天天跟著你,怎么你就沒看見我,把我放在你心里啊?”
“娟玲啊,我的好妹妹,我怎能心里沒有你?但我不能昧著良心做事,我和換梅是訂婚了的,我不能無緣無故地失信啊!”
“長幸哥,不是你失信,是命運要改變你,要你和王換梅分手了。你要承認現實,你要面對現實。長幸哥,我要問你一句話,難道我就一點兒也比不上王換梅嗎?”
劉長幸不說話了,又抽開了老旱煙。
“長幸哥,你是不是嫌我長得丑?嫌我是黑五類?”
劉長幸還是不說話,仍舊一個勁兒地抽老旱煙。
“長幸哥,我們在一起會幸福的。你想想,我們沒高沒低,互不嫌棄,將是恩恩愛愛的一對夫妻。你和王換梅在一起,人家是國家干部,你是受苦人,那可就不好說了。長幸哥,你說是不是呀?”
韓娟玲一句接一句地追問,把劉長幸追問得心亂如麻,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兒配不上王換梅了,眼前的韓娟玲才是他般配的女人。但是,不能那樣做呀,他答應韓娟玲的話,會毀掉這個城市姑娘。為什么?如果韓娟玲和自己成婚,那她就永遠呆在這小山村里了。還有一點,換梅會答應嗎?自己能背叛換梅嗎?這是萬萬做不得呀!
“長幸哥,你是不是心里又有人了?”
“我能有誰?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聽說你爹讓你娶趙梨英,你愿意嗎?”
“娟玲,你說我愿意嗎?”
“那我可不知道,聽說你和趙梨英相處得很好,你是不是相中了這個帶孩子的寡婦?”
“說實話,我和梨英姐相處得很不錯,但是,我和她從來沒有找對象的意思。”
“長幸哥,你心里老想著換梅,難道你就不把我當做一個人嗎?”韓娟玲顯得那么傷心。
“我,我,我能那么不要臉嗎?我不愿意傷害你啊!”
“長幸哥,什么叫傷害?你分明是嫌棄我,嫌棄我是黑五類。你為什么要闖進我心里,讓我永遠忘不掉你啊?”韓娟玲哭泣起來。
“娟玲你別哭,我為什么會嫌棄你呢?你是我忘不掉的人啊!但是,我不能傷害你,你忘掉我吧,你很快就回城的,我們是不可能的。”
韓娟玲不說話了,流著眼淚垂頭坐在那里,可憐巴巴的樣子。劉長幸有點兒不忍了,他靠近韓娟玲說:“娟玲,我真的不能答應你。你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愛,雖然你出身不好,但你是城里人,你很快就會回城找到好男人的。”
“長幸哥,我心里只有你啊,長幸哥!”韓娟玲倒在了長幸懷里,劉長幸緊緊地抱住了韓娟玲。
天色黑了下來,大柳樹條兒隨風嘩嘩啦啦地響動,大塘里的青蛙“呱呱呱”亂叫起來,天地間一片喧嘩……
村里的劇團又要出門唱樣板戲了。這一次唱戲非同一般,是公社召開憶苦思甜會,讓村里劇團演出的。拖拉機嘩嘩啦啦地把演員們拉到公社大院,一下車連水都沒喝一口,公社干部就催促他們趕快化妝準備演出。因為既要唱樣板戲,又要召開憶苦思甜會,時間安排得很緊張。
大家跟著公社干部來到大禮堂舞臺上開始化妝。劉長幸很快就化好了妝,他口渴得很,便走下臺想找點兒水喝。他走出大禮堂四面張望,見對面排房的墻壁上寫著“食堂”二字,就向那食堂走去。這時迎面走來一群人,長幸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群公社干部。長幸正想走過去,猛然看見了王換梅,換梅夾在干部中間,穿一件綠色服裝,戴一頂綠色八角帽,臉比以前更白更胖了,在村里當受苦人時的面貌全沒了,確確實實像一個干部了。換梅與干部們有說有笑,向大禮堂走去。長幸生怕換梅看見他,快步走進食堂。他心跳得很厲害,渾身在發抖。他找了個碗,從水缸里舀了一碗冷水,手抖抖地喝完了。
今天演出的是《紅燈記》,長幸扮演李玉和,第一個出場的就是他。往常長幸是不怯場的,但今天特別發慌,看著臺底下黑壓壓的人,他唯恐看見一個人,那就是他心愛的王換梅。但是,臺場前排的長凳上坐的全是干部,王換梅就坐在其中。長幸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生怕把戲演砸了。但他一出場,就有人拍開手了,帶頭的居然是王換梅。王換梅使勁地拍著手,竟然大聲喊叫起來,差點兒喊出他的名字。這讓劉長幸有點兒不知所措,換梅心里還有他呀,但是他不敢看換梅一眼。好不容易演完了《紅燈記》,長幸急急忙忙洗臉換衣服去了。忽然,聽到有人在臺上喊道:“大家拍手歡迎,讓王換梅上臺給大家演唱一段!”
臺下立刻發出嘩啦啦的掌聲,呼叫著要換梅上臺演唱。王換梅有點兒不愿意,干部們便推的推拉的拉,硬把王換梅推上了臺。
王換梅說:“我多時未唱,怕給大家唱不好,請大家原諒。我給大家唱一段《沙家浜》中阿慶嫂的唱段吧。”
村里劇團的文場人員就拉開了絲弦,王換梅隨著音樂的曲調唱了起來。王換梅天生一副好嗓子,清脆嘹亮的唱聲響徹了大禮堂。劉長幸聽著換梅的唱聲,想起和換梅在一起時那幸福的時光,他又偷偷地流淚了。
震耳的歡呼聲拍手聲,壓倒了劉長幸心里的一切煩亂,他在臺后悄悄觀看起換梅來。
“再來一段好不好?”
“好!”
王換梅又唱了一段《紅燈記》中沙奶奶的唱段,悠揚動聽的唱腔贏得陣陣掌聲,在一片歡呼聲中換梅走下了臺。
劉長幸看著換梅漂亮的身影,真想上去抱住自己的未婚妻,但是看著自己土里土氣的衣服,自卑的心情讓他又流下了眼淚。自己是什么人?是受苦人啊!與換梅相差太大了,怎能像一對戀人啊?劉長幸趕緊走下臺去,想很快離開這個地方。但是門口有人把門,不讓他出去,讓聽憶苦思甜報告會。
臺上很快就布置好了會議主席臺,公社干部按官職大小坐下來。王換梅坐在第二排左末端,那么嚴肅莊重,真像個當官的了。
洋煙二說:“開什么憶苦思甜會,大中午了也不給吃飯,真把人餓死了。”
“二哥,你看咱村的魏寧福出來了。”長幸說。
洋煙二說:“大隊也不給魏寧福換件衣服,像個討吃要飯的,太不像話了。”
臺上憶苦思甜的貧下中農就像在演戲,臺下的觀眾就拍開了手。
第一個走出來的,是豁里頭村的魏寧福,好像現在還是個貧農。為什么?你看他穿的衣服,破爛不堪,補丁摞補丁,有的補丁快掉下來了。好像幾年沒洗臉,臉上一片一片的黑皮,頭發亂糟糟的不成樣子。他笑著走了出來,說他家幾輩子都是貧農,都給地主扛長工。他說:“那時候我們給地主扛長工,地主家不給吃好,我們是不好好干活兒的。地主家為了讓我們多出力干好活兒,蒸了好大好大的米面窩頭給我們吃,那窩頭可大了。”邊說邊抬起腳,“比這鞋都大。”全場的人哄堂大笑,人們不是笑窩頭比鞋大,而是笑他穿的鞋,破了個大窟窿,露出黑黑的兩個腳趾頭。
魏寧福高聲說:“笑什么笑,現在我穿的鞋露著兩個腳趾頭,舊社會我穿的鞋露著五個腳趾頭呢,還是現在比過去好。”接著又說,“那時候,我們扛長工的比現在吃得好,那時不吃玉茭面,吃的是米面。”
魏寧福越說越離譜,公社干部馬上叫人把魏寧福推下臺去。魏寧福不懂得好壞,一邊走一邊還要舉起那破爛的袖子跟大家作別,又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王春壽太沒有腦筋,讓這么個七十五丟人敗興,把豁里頭村的人丟盡了。”洋煙二說。
長幸說:“魏寧福也不懂事,自己不能換件像樣的衣服?”
洋煙二說:“他換個屁,他有錢買衣服嗎?就是有幾個錢,也游門串戶,都給媳婦們了。”
每個大隊都有上臺憶苦思甜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人。好不容易等這些人說完,接下來又是公社大小干部的總結講話。大會一直開到兩點多鐘,把人快餓死了才散會。劉長幸隨人流走出大禮堂,他生怕碰見王換梅,急急忙忙跑出了公社大院。他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不在公社食堂吃飯,到外面的飯館里買幾個餅子,跑到村外的大道上,坐在地邊塄上,一邊吃一邊等著公社送人的拖拉機。
其實,王換梅早看見劉長幸了,只是今天開大會,沒有空和長幸見面說話。她好想長幸啊,他們足足有幾個月沒有在一起了。她真想和長幸見見面說說話,雖然不能擁抱親吻,但說說話也幸福啊!一上午的開會內容,她根本沒聽進去,只是想著長幸。
會議一散,王換梅沒顧上到食堂小灶吃飯,就到食堂大灶去找長幸了。
“二哥,長幸呢?”她問洋煙二。
“開會時還在一起,散會后就不見了。”洋煙二說。
王換梅著了急:“長幸不吃飯,能去哪里呢?”
“換梅,你別著急,他餓了,他會回來吃飯的,你等等吧。”洋煙二說。
王換梅只得坐下來等長幸,但是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影蹤。王換梅猛然看見了韓娟玲,她想韓娟玲一定知道長幸在哪。韓娟玲見換梅走過來,不知是不愿意和換梅說話,還是心里害怕,趕快低下了頭。
王換梅問道:“娟玲,長幸哪里去了?”
“我沒見,我不知道。”韓娟玲低聲說。
“你和長幸在一塊兒,你能不知道他在哪里?”換梅對娟玲有點兒怨氣。
“我沒看見就是沒看見,你怎能這么說話?”韓娟玲也是滿腹怨氣。
“你是不是怕我和長幸見面?是不是你心中有鬼?”王換梅開始懷疑韓娟玲了。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有什么鬼?況且,長幸到哪里會告訴我嗎?”
“韓娟玲,我問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村里,又開始勾引長幸了?”
韓娟玲不說話了,端著碗一點兒一點兒吃飯。
“我可告訴你韓娟玲,你對長幸別有任何幻想,如果你不擇手段勾引長幸,我王換梅是不會輕饒你的,會把你調到另一個深山老區,讓你活受罪!”
一句話把韓娟玲嚇呆了,王換梅是干部呀,如果把她調到另一個深山老區,豈不是把她和長幸活活分開了嗎?她馬上抬起頭陪笑道:“換梅姐,您想得太多了,我怎能做對不起你的事啊?換梅姐,你放心吧,我不會做出軌的事,況且劉長幸也不愛我。我是個黑五類,是不會有人理我的。”
但王換梅還是警告韓娟玲:“韓娟玲,是好是壞你看著辦,我王換梅不是好惹的!”
王換梅還是不見長幸,她又走到洋煙二身邊說:“二哥,長幸為什么不吃飯啊?他不餓嗎?究竟到哪里去了?”
洋煙二說:“換梅,我告你句實話吧,可能是長幸不想見你,因為你是干部,他是受苦人,他覺得可能有點兒不般配了。可能,他到外面的食堂吃去了。”
一句話把王換梅說得更著急了,她說:“我到外面的食堂找他去。”
王換梅正要走,對面走來一個人,是龐建都。龐建都說:“換梅呀,一看你就是個當干部的料!你不忘本,還和我們這些受苦人答話,真是平易敬人呀!換梅,你是不是想找劉長幸?別找了,你沒有聽說嗎?他很快就要和趙梨英結婚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和長幸已經訂婚了!”換梅說。
龐建都笑了笑說:“換梅,我騙你嗎?你說你是貧農,你是干部,他劉長幸是什么人?他是富裕中農出身,是個受苦人啊,他能配得上你嗎?劉守富是個精人,看見對你沒希望,他兒子娶不下貧下中農的女兒,娶不下當干部的,就只好娶地主成分的寡婦了。我聽說是洋煙二給做的媒,不信你去問問洋煙二。”
王換梅聽了龐建都的話,就又走到洋煙二跟前問:“二哥,你剛才說是長幸不想見我,是不是你也清楚長幸的好多事兒?”
洋煙二說:“換梅,實話實說吧,劉守富要悔婚了,他對你和長幸的婚事沒有信心。因為他要面對現實啊,一個貧農的女兒,一個國家干部,怎能和一個富裕中農出身的受苦人成婚?你想想看,可能嗎?”
換梅說:“二哥,你是知道的,我和長幸在一起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在初中就相戀了啊!我們能離開嗎?”
洋煙二說:“這些我都知道,長幸也不想離開你。你知道長幸來公社看過你幾次?不下八次呀!但是他沒一次見到你,為什么啊?他不敢見你,怕給你丟臉呀!”
“真沒出息,丟什么臉?二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給長幸說媒了?”換梅問道。
洋煙二說:“換梅,我可不是誠心要拆散你們,你是知道的,長幸的爹是我的親叔叔,我能不聽他的話嗎?他硬要我去梨英家說媒。”
“長幸同意嗎?”
“當然不同意了,但是他爹非要逼著他同意這門親事。”
“那趙梨英是什么意見?”
“趙梨英非常同意了,只是長幸還不太同意,如果長幸同意,這門親事就辦成了。”
王換梅聽了洋煙二的話,心里又著急又傷心,真是沒想到啊!她心里防范的是韓娟玲,沒想到現在又來了個趙梨英,而且要實打實地辦婚事了。王換梅再沒有和洋煙二多說,著著急急到外面的食堂找長幸去了。
可到了外面食堂,并不見長幸的影兒,她想是不是長幸早回去了?王換梅流著眼淚,快步返回公社了……
不知誰又在唱:
鳳凰山上出鳳凰,
梨花葉陪襯紅梨花,
仙女你不該到人間,
情絲苦斷心肝腸。
四十四
又一個春天來了,小草頂出了綠尖,樹枝也有了綠意,但天氣還是那么寒冷,刮著好大的西北風,讓人很難走出門來。
龐建都跑了,村里的事兒全交給了可憐三,可憐三就當了村革委會主任。但是可憐三是個老好人,他不愿意搞什么大批斗,便趕不上形勢發展,常常受上級批評。可憐三就用洋煙二當副主任,讓洋煙二幫幫他,但洋煙二也是個老好人,也不愿意搞批斗,工作還是非常被動。這時,可憐三又想起老支書王春壽,想讓王春壽重新出山跟他一起干,他就去找王春壽。
可沒想到,王春壽被批斗以后,成了個久病人。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閉著眼睛躺在炕上,一天連一句話都不說。只有在老婆子一再央求下,才吃一口飯喝一口水。
可憐三去看時,王春壽老淚縱橫,哽咽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可憐三說明來意,王春壽擺擺手說:“我今生今世再不想當干部了。讓我好氣啊,你說我哪一句話說得不對?你說我哪一步走得不正?我對黨對毛主席忠心耿耿,竟把我打成了走資派!”
可憐三說:“春壽叔,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龐建都想奪權搞的,誰好誰壞,社員們心里都清楚,都說你是個好干部啊!你也應該理解當前形勢,從上到下,哪個單位不把老干部打成走資派?誰都想不通,但是也沒辦法,這是大形勢啊!你不要老憋在心里,那會傷身體的。”
王春壽說:“我每天睡在家里想,為什么我們國家會這樣搞啊?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人頭上,批呀斗呀,實在是讓人想不通。”
可憐三說:“是啊,今天說他是革命派,明天就有人說他是反革命。”
王春壽說:“我覺得世上的事是有始有終的,這種局面很快就會結束的。為什么?因為共產黨是想讓老百姓過好生活的,不會讓老百姓老過這擔驚受怕的日子。”
可憐三說:“說得對,說得對,亂批亂斗動蕩不安,不是咱老百姓所要的,也不是共產黨所要的,一定會改變!”
王春壽說:“你們好好干吧,我老了,也趕不上形勢了。我要睡在這炕上等,非等出個明朗的好天氣來不可!”
可憐三說:“春壽叔,您別睡著等,您要行動起來,咱們一起干。”
王春壽說:“不了,不了,你們好好干吧,帶領社員們爭取多打糧食,讓人人吃飽肚子。入農業社十幾年了,還沒有解決吃飯問題,我們共產黨人應該想到這個問題啊!”
可憐三和王春壽坐過后有了主意,他決定不搞大批大斗,要下決心搞生產。他在干部會上要求大家一定要搞好生產,爭取多打糧食,支援國家建設,解決大家的溫飽。
但是,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在深入發展,大批斗運動正在激烈進行,可憐三便有點兒抵擋不住了。這天,可憐三把洋煙二叫到大隊辦公室,說:“公社讓我們抓典型,深入開展大批判運動,可我們抓誰呀斗誰呀?”
洋煙二也是個軟稀泥,抖不起精神來批判人,他說:“這么吧,抓一個人批斗批斗,也就算完成任務了。”
可憐三說:“這叫什么辦法?平白無辜地抓人批斗我們能干嗎?”
洋煙二說:“既要批斗他,又要本人同意,不就可以了嗎?”
可憐三說:“誰愿意讓批斗呢?”
洋煙二說:“誰愿意挨斗給他記五個勞動日,補助十斤玉茭,我想有人會干的。”
可憐三笑道:“你這個鬼點子也許能蒙混過關,但我可找不到人,這個任務交給你吧。”
說也怪,五個勞動日,十斤玉茭,竟然有人干這事兒。洋煙二挑選了十個人,都是吃得多的大肚漢,身體也比較健壯,他們愿意接受批判。
晚上大隊召開批判會,什么上臺發言揭發批判呀,什么低頭認罪呀,整個過程和真的一樣。一直開了十夜批判會,開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批判會結束后,每人給記了五個勞動日,發了十斤玉茭,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憐三向公社匯報,得到了公社的表揚。可憐三覺得洋煙二想的辦法就是好,也表揚了洋煙二。
但是,事情并不是可憐三想象的那么簡單,可憐三又犯難了。因為公社要集中召開批判會,讓各大隊把批判過的人都帶到公社進行批判。被批判過的有王春壽、劉守富、王永茂、劉長幸和韓娟玲這些人,王永茂死了,王春壽病得起不了床,劉守富也老了,能去的只有劉長幸和韓娟玲。還有后來批判的十個人,可那是用玉茭和勞動日交換的人,是假批判呀。
可憐三又沒有主張了,又去找洋煙二想辦法。洋煙二還是老辦法:“給去的人加幾個勞動日,加幾斤玉茭就可以了。”
找來人一問都很同意。懶驢王竟然也想去掙玉茭,想當一個受批判的人。
第二天,可憐三帶著隊伍,打著紅旗,舉著語錄牌,綁著村里十幾個受批判的人,以及地富反壞右,到公社參加批判大會。
批判大會相當隆重,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主席臺設在大戲臺上,戲臺頂端掛著兩個高音大喇叭,高唱著革命歌曲,還掛著橫幅大標語:“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大戲臺下面,一隊一隊的隊伍站滿了會場,最西面是各大隊社員代表,二十多個大隊就有二十多排社員代表。再過來是各單位代表,中間是戴紅袖章的紅衛兵大隊,最東面是修水庫的民工代表。各大隊的基干民兵都集中起來,荷槍實彈地在會場四周巡視,嚴防階級敵人破壞。
戲臺兩旁,八字排列站著地富反壞右,一個個低著頭,準備陪樁批判牛鬼蛇神。中間站著幾排等待批判的牛鬼蛇神以及所謂的反革命。一個個戴著大木牌,垂頭喪氣地站著,準備接受革命群眾對他們的批判和刑辱。
懶驢王為了掙十五斤玉茭十五個勞動日,也來接受批判。他心里想得很美,只要在臺上站一會兒,那十五斤玉茭十五個勞動日就掙了。他走了二十多里路剛來到公社,就口渴得很,也累得慌,正準備喝口水歇歇,就被帶上臺了。一上臺就給五花大綁捆起來,捆他的基干民兵下手很狠,一繩捆得他差點兒趴在地上,差點兒叫出娘來。懶驢王在村里是捆人的人,覺得捆人特別過癮,而今天他卻被別人捆了,真不是滋味啊。他咬著牙,強忍著劇烈的疼痛,瞪著眼發出低低的哼哼聲,似乎在申訴他的冤屈。
批判會就要開始了,一個女紅衛兵站在臺上領著喊口號:
“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狠狠打擊階級敵人!”
“偉大導師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說懶驢王被捆得疼痛難忍,最難以忍受的還有倆個人,一個是王換梅,一個是劉長幸。世上的事情就這么巧,今天的批判會倆人都來參加了。一個是坐在主席臺上的女干部,一個是被捆著挨斗的現行反革命。王換梅抬著頭莊嚴肅穆,劉長幸低著頭無可奈何。王換梅看著劉長幸,心疼得要命,但是她沒有辦法去解救自己的心上人啊!而劉長幸呢,覺得自己特別丟人敗興,恨地上沒有一條縫,如果有一條縫就鉆進去死了。他偷偷瞅一眼換梅,想自己該下決心了,該和換梅分手了。
今天主要批判的人并不是他們這些人,而是縣里最大的走資派縣委書記王劍駿。但是,對他們這些牛鬼蛇神現行反革命也不輕饒,懶驢王雖然是貧下中農,是村里的民兵連長,他今天卻充當了受批判的人,受盡了難以忍受的刑辱,要他低頭認罪,要他把身子躬得像個大蝦。基干民兵拳打腳踢,折騰得他如抽筋剝皮疼痛難忍。懶驢王后悔死了,這掙玉茭的買賣做不得呀,但是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他只能忍著疼痛和羞辱,一直堅持到批判會結束。
批判會結束了,懶驢王也松綁了,從戲臺上滾了下來。他口渴得很,也餓得慌,但沒有人給他送水送飯,誰也不看他一眼,真恓惶啊!望著西去的太陽,望著要走的路,他滿腹惆悵,腳步蹣跚地跟隨著人群,一拐一拐地向前走去。
王換梅很快就來找劉長幸,但是在村里的人群中并沒有劉長幸的人影,她著急地問可憐三:“三哥,長幸呢?”
可憐三說:“我也不知他哪里去了。”
王換梅又去問別人,別人也不知道劉長幸哪里去了,換梅只好流著淚走了。
其實劉長幸并未到哪里,他只是不想見換梅,藏起來了。等換梅一走,他便走出來和大家一起往回走。
洋煙二把長幸送回家,劉長幸一進家,就躺在炕上嚎啕大哭。洋煙二沒有管長幸哭,拿出旱煙袋抽開了老旱煙。他清楚得很,長幸不只是受批判心里難過,最要命的是今天見到了王換梅,一個是受批判者,一個是響當當的干部,心里能好受嗎?哭吧,也許哭幾聲會舒服點兒。
劉長幸哭了一陣問道:“二哥,你說我該咋辦啊?”
洋煙二說:“你說該咋辦?聽天由命吧。其實批判你,是龐建都栽贓陷害,但公社已經備了案,沒辦法呀。慢慢等著吧,也許以后會給你平反的。今天,我知道你特別難過的是見到了換梅,但也一樣沒辦法。咱也要生活,咱娶不到換梅,可以娶別人呀,天下女人多得是。長幸,你等著,二哥一定會給你找個好對象!”
洋煙二說的話很有道理,劉長幸聽了卻一直哭,似乎沒有半點兒觸動。
劉守富抽了一口煙說:“我原來就對這門親事有懷疑,人家是貧農的后代,咱是富裕中農的后代,本就門不當戶不對,現在人家成了干部,咱還是受苦人,那就更不相配了。咱應該自知之明,娶梨英最好不過了。”
劉長幸一聽爹又讓他娶趙梨英,更加急了:“爹,找對象應該雙方都同意,怎能讓倆人硬往一塊湊呢?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想上天呢,看你上去上不去!”劉守富大聲說。
洋煙二說:“別著急,慢慢地打選吧,也許會找個比王換梅還要好的老婆。”
洋煙二回去了,劉長幸也很快休息了。
春天的天氣好刮風,但今天卻沒有刮,天氣暖洋洋的。劉長幸隨著社員們下地勞動了,勞動已經成為他必讀的一課,無論怎樣受苦受難,總得下地勞動啊。他一邊走一邊習慣性地看著茫茫田野,看那灰白的地堰里是否有綠的顏色,如果有,說明野菜已經長起來了。人活著吃飯最要緊呀,他想到地里挖野菜,野菜是受苦人的救命恩人。他很快就看見地堰里有綠的顏色,便急急忙忙向那地堰跑去。
到地里一看,已有好多人在挖野菜,他趕快圪蹴下挖了起來。不知咋的,挖著挖著又想起了王換梅,想起了倆人一塊兒挖野菜的情景,手不停嘴不歇,說著笑著,多高興啊。可現在王換梅當干部去了,只剩他孤單單一個人挖野菜。
“長幸,長幸,來這里挖吧,這里野菜多。”
劉長幸掉頭看時,見是梨英姐在叫他,他氣兒都沒吭。他記著換梅的囑咐,換梅不讓他和趙梨英有任何瓜葛。
“長幸,你這塊地的野菜不多吧?”趙梨英竟然走了過來。
劉長幸仍舊沒吭聲,只是不停地挖著。
“長幸,看你眼睛紅紅的,是不是病了?”趙梨英關切地問道。
“我沒病。”
趙梨英見長幸很不高興,又問道:“長幸,你是不是還想著那些破爛事兒?你千萬別在意,大干部都挨批判,何況咱是老百姓。”
趙梨英繼續安慰著劉長幸:“長幸,我覺得很快會給你平反的,因為你沒有犯什么錯誤,只不過是龐建都陷害你罷了。你別難過,等著吧,會給你平反的。”
劉長幸還是沒有說話。
趙梨英說:“我聽說王換梅還參加了批判會,是嗎?”
劉長幸嘴嚅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出來。
趙梨英說:“你別不高興,世上的事就這樣,一個人一個命運。我的命運比你更苦,身邊也沒有個男人,但是我還要堅持活下去,因為我有小明呀。”
劉長幸說:“你嫁個男人不就解決問題了嗎?你的問題好解決,可我的問題難解決。”
趙梨英說:“你讓我嫁個男人,有誰敢要我呢?我是地主成分,我嫁給你,你敢要嗎?”
趙梨英直戳戳的一句話,把劉長幸給噎住了。他想,是不是爹讓我娶趙梨英,趙梨英知道這件事了?她這樣說話,是不是在試探我呢?劉長幸一邊挖野菜一邊想著,心里亂得像一鍋粥。他心里根本沒有趙梨英啊,有的只是王換梅和韓娟玲,當然王換梅是第一位的。盡管,王換梅已和他不是同路人了,可他還是一直想著王換梅,怎么也抹不掉她的影兒,仍那么深深地愛著她。
蜂飛蝶舞,都在尋找甜蜜的食物。野山花兒還含苞待放,蜜峰兒就急不可待了,在還未開放的花叢中,忙忙碌碌的。
天底下就有人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劉守富坐在地堰上抽旱煙,看見長幸和梨英在一塊挖野菜,他便覺得自己的愿望快實現了。人的感情是慢慢培養的,只要倆人多在一塊相處,就會走到一起的。劉守富心里很清楚,兒子只有找成分不好的女人份兒了。家里的成分不好,自己又被批判過,娶換梅那是不現實的,只有地主出身的趙梨英,才會娶進門當劉家媳婦的。劉守富看著看著,眼里就掉下淚珠,他知道確確實實委屈兒子了,兒子是個又勤勞又有文化的好青年,但是也沒辦法呀!
這時,一個可憐人兒又走到長幸身邊,她時時牽掛著劉長幸。趙梨英見韓娟玲過來,就提起籮筐走了。
“長幸哥,長幸哥,你又挖野菜了?”
“娟玲,你來勞動了,你身體還好吧?”長幸問道。
娟玲笑道:“長幸哥,我們是一根蔓上結出的苦瓜,你能耐得住我也能。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長幸說:“我最不放心的是你,那天批判會只有你一個女人呀!”
娟玲說:“長幸哥,你放心,我還在等著你娶我呢。”
長幸說:“娟玲,你別把我看成個人,你跟著我不會幸福的。”
娟玲說:“長幸哥,你是不是還想著王換梅?別想了,只有我和你才相配,我是黑五類呀!”
長幸說:“娟玲,我問你,你是不是因為你是黑五類找不到對象才來找我?”
“你說什么?長幸哥!”韓娟玲哭了。
劉長幸見娟玲哭了,趕忙說:“娟玲,別哭,我只是問問嘛!”
韓娟玲流著淚說:“長幸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賴你?”
“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劉長幸不得不說出這樣的話。
韓娟玲破涕為笑:“長幸哥,我愛你,長幸哥!”
劉長幸說:“不過,我和你說實話,我不能騙你,你應該知道,我還等著換梅呀!”
“長幸哥,你別等了。你想想,王換梅是干部,你是受苦人,現在又給你戴了頂反革命的帽子,反革命和共產黨員結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絕對不可能!”
韓娟玲一句話提醒了劉長幸,是呀,一個被批判的牛鬼蛇神,怎能和一個國家干部成婚?但是他和王換梅從來沒有說過分手,雖然他也很愛韓娟玲,可他怎么也下不了決心和王換梅分手,和韓娟玲建立關系。
劉長幸對韓娟玲說:“娟玲,咱倆的事兒還是再等等吧。”
韓娟玲說:“你讓我等,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不想再等了。你想想,龐建都在外面搞派性當官了,如果他回來又要對我無禮,我該怎么辦?長幸哥,我們趕快結婚吧。”
韓娟玲又找了個借口,把劉長幸鬧得無話可說了。但是,劉長幸還是放不下王換梅,如果王換梅說要和他分手,他當然同意和韓娟玲結婚了。
他對娟玲說:“龐建都有什么可怕的,有我在沒事。娟玲,你再等等吧。”
“長幸哥,你說句老實話,你到底愛不愛我?”
劉長幸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韓娟玲,似乎要把這個女人的一切都看透。
“長幸哥,你看我干什么?”
劉長幸笑了,緊緊抓住韓娟玲的手。
這時,隊長喊話要大家開始勞動了,倆人便拿著工具慌忙去了。
不知誰又在唱:
山高路遠道兒窄,
叫一聲哥哥你快來,
風吹雹打人受災,
苦熬時光實難捱!
四十八
婚禮這一天,韓娟玲竟然昏昏沉沉,讓王二秀任意擺布著她。王二秀給韓娟玲梳洗打扮著,好像是一個梳妝師,非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可。王二秀給她梳好頭,又給她抹上粉和胭脂,把她打扮成個仙女似的美人兒。
王二秀說:“來,把新衣新褲穿好,繡花兒鞋也穿好。”
等娟玲穿戴好以后,王二秀又說:“坐好了,把這塊紅頭巾頂在頭上。”說著,把一塊紅頭巾遮在了娟玲頭上。
“哈哈哈,多好的新娘呀!別動,別動,等著長幸來背你!”王二秀一邊笑一邊說。
韓娟玲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等著長幸,但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人影。她說:“二嫂,我憋得慌,拿去頭巾讓我風涼一下吧。”
“好,過一會兒再遮吧。娟玲,二嫂告訴你,你嫁了過去,一定要沉住氣有自己的主張,別什么事情都隨男人。十個男人九個壞,你可要時時注意,別讓長幸走歪門邪道。”王二秀給韓娟玲講開了做女人的大道理。
“二嫂,我誰都不怕,我,我心里就是擔心王換梅……”
“她有什么可怕的?你已經和長幸結婚了,你們是合法夫妻怕她咋的?只是,你以后要注意長幸,別讓他和換梅再有什么鉤掛就可以了。”
“二嫂,我發現長幸有時還是想著換梅。”
“別怕,夫妻關系是慢慢建立的,只要生幾個孩子就屁事沒有了。長幸只顧養家糊口,還想什么換梅,顧不上也沒那心思了。”
外面哄哄吵吵地走進人來,王二秀趕忙把紅頭巾給娟玲重新遮上。
眾人把長幸推了進來,長幸穿著新衣新褲,胸脯上帶著大紅花,滿臉是笑。他背起娟玲很快走出門來。
可憐三趕著一輛牛車在門口等著,牛車上鋪著大紅毛毯,接親的人們把韓娟玲扶上牛車,讓娟玲坐在紅毛毯上。劉長幸應該騎馬,但是隊里沒馬,劉長幸就牽一頭驢騎上。趕車的,牽驢的,迎親的,群群伙伙地向前走去。這時前面傳來了嗩吶聲,是洋煙二一個人在吹。當時是不允許吹打的,吹鼓手早散伙了。洋煙二膽子大,就要給長幸吹嗩吶。洋煙二想得精,不吹老調,吹的是革命歌曲,吹罷《東方紅》,吹《大海航行靠舵手》,誰敢說他復舊返古?人們笑著叫著,把個迎新娘鬧得紅火熱鬧。
不知是事情碰得巧,還是人能感覺到,王換梅今天要回家來了,是李衛紅用車把她送回家的。王換梅心里憋著一股氣,傷心極了。劉長幸竟然寫了一封信要和她分手,不知是恨還是愛?真想不到啊,從小相伴的劉長幸要背叛她,她心里很難過,吃不好飯,睡不著覺,整天以淚洗面。
汽車在公路上疾駛,后面的塵土打著滾兒拖得長長的,像是要把這個世間打攪得摸不著看不見。王換梅坐在車里一句話不說,眼里滿含淚水。李衛紅見她表情不同尋常,小心翼翼問道:“換梅,想你爹了?沒事的,別那么費心。”
王換梅仍舊不說話,眼睛盯著遠方……
牛車拉著娟玲來到長幸大門口,有人就點起旺火,放起鞭炮,“噼噼叭叭”好不熱鬧。
劉長幸從驢身上下來,要把韓娟玲背回家去,但是村里的年輕人涌了過來,七手八腳攔住他不讓背娟玲。
“不能背著走,應該讓長幸扛著走。”
“來,韓娟玲,把腿抬起來,夾在長幸的頭上。對啊,對啊,這么著……”年輕人呼喊著耍笑一對新夫婦。
韓娟玲趕忙說:“大家別搗亂,我給大家糖吃。”
年輕人卻不吃糖,就想耍笑她,七手八腳地把她架在長幸頭上。韓娟玲生怕掉下來,死死抱住長幸的頭,長幸死死抱住娟玲的兩條腿。年輕人前呼后擁,把倆人擁進了家,嘻嘻哈哈玩了一陣,每人向韓娟玲要幾塊糖走了。
韓娟玲在炕上還沒有坐穩,姑娘媳婦小孩子又跑進來紛紛動手,脫衣服的脫鞋的,七手八腳地把娟玲的外套脫了個光,只剩下里面的襯衣襯褲,弄得韓娟玲差點兒哭起來。
一個上年紀的老漢說:“別怕,別怕,這是咱這里的鄉俗,今天是喜事,孩子們鬧著玩兒呢。”
韓娟玲沒辦法,只好默不作聲坐在那里,心是那么慌亂,不知下一步又要玩什么花樣。
眼看要舉行婚禮了,韓娟玲還沒鞋下不了地,沒衣服出不了門。主管婚事的總管叫道:“誰拿著衣服,誰拿著鞋?過來算賬。”
這時,兩個孩子每人提著一只鞋走了過來,幾個姑娘媳婦拿著衣服走了過來。討價還價,最后商定一只鞋給一毛錢,一件衣服給兩毛錢,總共用六毛錢贖回了鞋和衣服。搶新娘的鞋襪衣服要錢,是村下鄉俗,誰也不見怪,家家如此。叫花錢買吉利,新娘新郎六六大順,一輩子和和美美順順當當。贖回了鞋襪衣服,娟玲趕快穿好,婚禮就要開始了。
洋煙二因叫得高,說得快,口才好,所以舉行婚典的司儀都請洋煙二當,今天也不例外。
洋煙二大聲喊道:“今天,萬象更新,萬事如意,高朋滿座,歡天喜地,是我們劉家的大喜日子,下面劉長幸和韓娟玲完婚典禮正式開始。第一項,由村革委會主任可憐三講話。”
洋煙二叫了可憐三的外號,在場的人們都哄笑起來,可憐三瞪了一眼洋煙二走上主席臺。
可憐三今天沒有穿平時又臟又破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身半新不舊的,體面了許多。手里拿著一桿煙袋,正要裝好煙抽,劉守富趕緊遞過一支紙煙來。可憐三抽了一口紙煙說:“革命同志們,今天是劉長幸和韓娟玲舉行婚禮的大喜日子,我感到很高興。希望這對小夫妻要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努力提高思想覺悟,為革命做貢獻,為學大寨做貢獻。我代表村革命委員會贈送一件禮品,一件大镢頭,希望他們大干快上,把學大寨運動推向高潮!這次婚姻,表明了韓娟玲同志扎根農村的堅強決心,我們豁里頭村表示熱烈歡迎,祝愿他們在革命道路上做出更大貢獻!我的話講完了。”
可憐三走下來,把镢頭給了劉守富,劉守富接住镢頭連聲說:“謝謝了,謝謝了!”
一說拜天地,后生們姑娘媳婦們都圍上來,喊著叫著要耍笑新郎新娘。后生們守著新郎,姑娘媳婦們守著新娘。行禮要下跪,磕頭要點地,后生們壓著新郎的頭,姑娘媳婦們壓著新娘的頭,非讓你做出個樣子來不可。
下面要給父母行禮了,有人就拉一條長板凳,要劉守富和老婆子倆口子坐在上面。
洋煙二喊道:“新郎給父母點煙,新娘給公婆獻茶!”
有人就拿出紙煙,端出茶水來。
洋煙二又喊道:“先叫爹娘,后敬茶水紙煙。”
韓娟玲從小沒有喊過爹,她爹很早就離她而去。她今天要叫爸爸,心里一熱,差點兒掉出淚來。她端茶走到公公面前,很恭敬地叫道:“爸爸喝茶。”
“韓娟玲,我們這里不叫爸爸,叫爹,重叫!”年輕人們叫喊著。
韓娟玲沒辦法,只好又叫道:“爹,您喝茶。”
劉守富高興地接過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茶。
敬罷煙茶后,洋煙二接著喊道:“下面,新郎新娘講話!”對劉長幸說,“長幸,你講幾句話吧。”
長幸說:“講什么話呢?算了吧。”
“讓他們講講戀愛過程,”年輕人們又喊叫了,“是韓娟玲勾引劉長幸的,還是劉長幸勾引韓娟玲的?說呀,說呀!”
長幸說:“我沒有什么說的,我給大家唱一段吧。”
“唱也行,但不能一個人唱,要和你老婆一人一句對唱。”
“要倆人手拉著手唱。”
長幸說:“我和娟玲給大家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吧。”
年輕人硬要長幸和娟玲手拉手,倆人只好手拉起手來唱:
我愛北京天安門,
天安門上太陽升,
偉大領袖毛主席,
指引我們向前進。
……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
年輕人喊叫著,沒完沒了地要長幸和娟玲唱,長幸和娟玲沒辦法,又唱開了樣板戲。
大家正鬧得紅火,忽然走進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王換梅。
王換梅大聲喊道:“劉長幸!劉長幸!”
劉長幸扭頭看見是王換梅,頓時呆若木雞,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王換梅走到長幸身邊,伸手給了長幸兩個耳光:“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有什么對不起你呀,你竟這么對我?”
劉長幸一動不動地讓王換梅打他。
“劉長幸,你為什么一句話沒跟我說,就和韓娟玲結婚了?你好歹毒呀!”
劉長幸低低地說:“換梅,我給你寫過一封信啊,信里不是明明白白寫著嗎?”
“什么明白不明白,你明白嗎?你好糊涂啊!劉長幸,你好糊涂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呀?”王換梅呼喊著,忽然倒在地上不動了。
劉長幸見換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趕忙抱住王換梅大聲呼喊道:“換梅,換梅,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劉長幸淚流滿面,極傷心的樣子。
眾人也著了急,有人給換梅切人中,有人給換梅摸胸口,好大工夫換梅才醒過氣來。
王換梅口里不停呢喃著:“劉長幸,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啊,為什么?”
劉長幸跪在換梅身邊,流著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韓娟玲走過來吼道:“劉長幸,你站起來,你像不像個男人?”
劉長幸見娟玲走過來,連忙放開換梅站起來。
王換梅也站了起來,又狠狠地打開劉長幸:“劉長幸啊,你好歹毒呀,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啊?”
劉長幸還是一動不動地讓王換梅打他。韓娟玲走上去,一把推開了王換梅:“你算什么干部?為什么要平白無辜打人?”
王換梅說:“我打劉長幸關你屁事?”
韓娟玲說:“劉長幸是我丈夫啊,你不心疼我心疼!你有什么了不起?”
王換梅大罵道:“韓娟玲,你這個黑五類,狐貍精!你是什么東西?憑著一張臉蛋勾引劉長幸真不害羞!”
韓娟玲冷笑道:“王換梅,我們不是勾引是戀愛,我們是真正的愛情,是永不離棄的愛情!”
“你們算什么愛情?你回不了城,想辦法勾引別人的男人,真不要臉!你覺得劉長幸和你是一條心嗎?妄想!”王換梅流著淚罵道。
韓娟玲說:“王換梅,你覺得劉長幸心里有你嗎?那我問你,為什么劉長幸不和你結婚,為什么?”
王換梅說:“有你這個狐貍精勾引,有你這個這個黑五類作梗,你像一條毒蛇纏著劉長幸,劉長幸能跟我結婚嗎?”
韓娟玲說:“你愛怎么說都行,我只是想問你,劉長幸為什么不跟你結婚,而要和我結婚呢?”
王換梅說:“為什么?因為我在外面當干部,讓你這個狐貍精鉆了空,真沒想到你這么歹毒,劉長幸竟然上了你的當!”
韓娟玲說:“你心里有長幸嗎?你只想著當干部,為什么不辭掉干部回來,和長幸在一起呢?你心里根本沒有長幸,只想著升官發財。”
一句話說在了王換梅心上。是啊,如果自己不當干部,肯定會跟長幸在一起的,確確實實是自己離開長幸的呀!王換梅哇哇大哭起來。
眾人都來勸解換梅,換梅仍坐在那里哭個不停,劉長幸圪蹴著也淚流滿面。
韓娟玲走過去拉了拉長幸:“你怎么就不像個男人?走!”
劉長幸跟著韓娟玲走了,王換梅聲嘶力竭地罵道:“劉長幸,你不是人,你是叛徒!我王換梅再不見你的面,再不和你說一句話!”王換梅哭著走了,劉長幸看著換梅悲痛欲絕的樣子,心里滴血似的呻吟道:“換梅啊,換梅啊,我對不起你了!”
韓娟玲看著長幸說:“長幸哥,咱們走吧,咱們的婚事還沒有辦完呢。”
酒桌子上都是受苦人,受苦人都是大肚漢,吃得多喝得多。人們正要大吃大喝,卻來了個王換梅鬧事,大家只好耐著性子等著,好不容易等事情平息下來,才放開胃口吃開了飯。
你別說受苦人,受苦人的禮節很多。席面不能亂坐,誰的輩數大誰坐上席,只有坐上席的人動筷子了,其他人才能動筷子。雖然都是大肚漢,但還是歉著讓著,從不搶著吃,只有那些好喝酒的人,才張狂得迫不及待,又說又叫又吃又喝,不是吃飯簡直是吵鬧,一直鬧到太陽落山才罷休。
好容易盼得親戚朋友走完,長幸剛剛點著煤油燈,倆人想休息一下,村里的年輕人又陸陸續續來了,他們要鬧洞房。地上炕上,滿滿地擠了一屋子。
鬧洞房是動口不動手,是隨口編順口溜說戲句,逗著小倆口害羞,大家看著取樂。洋煙二也來了,他是說戲句的把式,很快就編開了順口溜:
公雞追著個小草雞,
小草雞心里著了急,
要問公雞干什么干?
想讓草雞多下蛋。
全家人哈哈大笑,劉長幸和韓娟玲也哈哈大笑起來。
年輕人不會說戲句,就用線吊了一塊糖,讓小倆口吃。后生們和姑娘媳婦們推的推拉的拉,硬要小倆口兒親嘴接吻,不停地鬧。
一鬧就是大半夜,好不容易才等人走完,劉守富給倆人端來了飯。因為一天沒吃飯,倆人餓極了,狼吞虎咽的,每人吃了兩大碗。
劉守富說:“你們累了休息吧。”
韓娟玲說:“爹,我媽怎么樣?我一天沒顧上看她。”韓娟玲想起了婆婆。
劉守富說:“你媽很好,你們別管了,早點兒休息吧。”
酒也喝完了,洞房也入了,小倆口可以高高興興和和美美上炕睡覺了。但是,劉長幸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有了老婆心情激動,還是心里有別的事兒,坐在那里一句話不說,只是抽老旱煙。
韓娟玲給倒了杯水,端過去:“長幸,你累了吧,喝口水吧。”
劉長幸只是抽煙不說話。
韓娟玲看了看說:“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又在想王換梅了?”
劉長幸接住水杯喝了一口,又繼續抽老旱煙。
韓娟玲說:“劉長幸,我知道你還想著王換梅。劉長幸,你可想好了,我現在是你的人了,如果你還想著王換梅,和王換梅有什么鉤掛,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這時,劉長幸丟掉旱煙袋,猛地抱住韓娟玲說:“娟玲,我真的對不起你了!”
韓娟玲說:“我已是你的人了,還有什么對不起的?”
“娟玲啊,我對不起你啊,我心里還是放不下換梅!”劉長幸說著哭了。
“你算不算個男人?你想王換梅,王換梅想你嗎?劉長幸,你是不是要把我當猴耍?劉長幸!”
劉長幸心里確實忘不掉王換梅,倆人從小到大不是一天兩天的相處啊,是青梅竹馬,有著深厚的感情啊!然而老天開了個玩笑,把她們分開了,各走一方。他和韓娟玲結婚成親了,韓娟玲也是他深愛著的女人啊!
劉長幸把韓娟玲抱得更緊了,痛哭流涕地說:“娟玲,我愛你呀!我一定要對你好,永遠永遠愛你!從今天起,我再不想跟換梅的那些糟事兒,心中只裝著你!”
夏日的天氣,只有傍晚的時候才最涼爽。村口的兩個大水塘已經蓄滿了水,泛著微波,閃耀著星星點點的亮光。水塘邊高大的柳樹,長長的細細的綠綠的嫩嫩的枝條兒垂下來,像姑娘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輕輕擺動著。長長的大石板,一塊一塊地擺放在柳樹下,圍著水塘四周,是池塘的邊岸,也是人們乘涼的座位。每到傍晚,人們都想來這里坐坐,喝茶,抽煙,談天。伴隨著涼爽的感覺,如入仙境一般,舒暢極了。這里是老天爺賜給受苦人安閑的地方,也是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地方。這里地方很大,無論你鉆到哪一棵柳樹下,誰都不會發現你。這里曾是劉長幸和王換梅會面的地方,他們在這里談情說愛,在這里盡情享受他們的戀情,要吻,要說,要笑,要叫,要唱,是那么甜蜜美好,那么刻骨銘心。
劉長幸坐在大石板上,“吧嗒,吧嗒”抽著老旱煙,目光撫摸著周圍的一草一木,是諸多難忘的懷念。王換梅的身影,王換梅的話語,王換梅的笑聲,王換梅的歌聲,一切一切在腦海里回旋著。劉長幸眼里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一直流到下巴上。他用手摸了一把淚水,自言自語道:“換梅啊,我對不起你呀,但是我沒辦法。換梅啊,你是我一輩子的親人,我會一輩子想念你!”
不知誰又在唱:
人間悲喜常相連,
喜過常是悲切切,
千年古槐泣流淚,
難平世間苦和悲。
五十四
公雞剛叫了第一遍,天還黑乎乎的,山村野外是那么寂靜,靜得像荒無人煙似的。忽然,村里的一只狗叫了起來,接著好多只狗跟著叫起來,誰也不知道是誰驚動了狗。村外的小路上晃動著倆個黑影,倆個黑影快速地向大山上移動。
劉長幸跟著洋煙二摸黑悄悄向大山上走去。劉長幸心里慌亂得很,他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倆人就像是特務,神不知鬼不覺地向南山摸去。
天剛蒙蒙亮時,劉長幸和洋煙二爬上了南山頂,倆人歇下來抽起老旱煙,等待著天亮。
夏天山上的露水重,地上的小草上,柴林的葉子上,都掛滿了亮晶晶的露珠。劉長幸和洋煙二摸黑走了十幾里山路,一路上沒有顧及山上的露水,當倆人在山頂坐下時,才發覺成了個水人兒,衣服鞋襪都被打濕了。劉長幸覺得有點兒涼,微微地抖動起來。
長幸說:“二哥,我身上有點兒涼。”
洋煙二說:“等著吧,太陽很快就升起來了,會曬干衣服的。”
正像洋煙二說的,太陽從遠處的山后爬出來后,陽光灑滿了山頂,天地間一片暖洋洋的。劉長幸和洋煙二坐在向陽處,曬著自己濕漉漉的衣服,一邊抽煙一邊休息。
洋煙二偷偷上山刨藥材已不是一遍兩遍,他對這里的山山嶺嶺溝溝岔岔熟悉得很,哪里生長著什么植物都心中有數。他指了指山后的溝說:“長幸,那道溝里黃精長得特別多,這幾年隊里不讓人們刨藥材,那里的藥材長得又肥又壯。”
長幸說:“二哥,我們快去刨吧。”
洋煙二說:“別忙,柴草上的露水還很多,等露水消消也不遲。打架不在指甲挖,只要我們找對地方,我們很快就會刨滿口袋的。”
長幸說:“二哥,咱這里的山真好,長這么多大樹,到處有藥材,真是一座寶山啊!”
洋煙二說:“是啊,咱豁里頭村自古是窮人住的地方,大山里到處是寶,村里的土地也多,只要勤勞不怕苦,是不愁穿不愁吃的。但是,這幾年丁二狗割資本主義尾巴,把咱受苦人割苦了。”
長幸說:“是呀,前幾年允許刨藥材的時候,咱們受苦人的生活還是可以的,可自從學大寨割資本主義尾巴,咱們受苦人就被割得一天比一天沒法活了。”
洋煙二說:“別聽他丁二狗狗咬,他咬他的,咱干咱的,掙不到割肉錢,鹽油醬醋也用錢買呀!說實話,不是我常偷著上山刨藥材,我們全家早喝清湯水了。”
看看太陽升高了,柴草上的露水也沒了,倆人的衣服也曬干了,便扛著镢頭背著口袋,到山后的深溝里刨藥材去了。
洋煙二說:“咱們倆人分開地方刨吧,你在這邊,我到那邊去。”
長幸說:“好。”
劉長幸走在深溝里,看著那茂密的柴林,心里就有點兒怕。但是,他又怕二哥說他膽兒小,只好慢慢地走進柴林茂密的深溝里。走進去一看,劉長幸立刻興奮起來,滿地生長著密密麻麻的黃精。他把口袋一扔,掄起镢頭使勁刨起來。可世上的事情就這樣,你越怕什么越會遇到什么,他深深的一镢頭刨下去,就刨出一條白花花的大蛇來。劉長幸大喊一聲跳了出來,再也不敢進去刨藥材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著。但是又舍不得里面那么多藥材,于是大聲叫道:“二哥,二哥,你快過來,你快過來呀!”
洋煙二跑了過來:“長幸,怎么了?”
長幸說:“二哥,我一镢頭就刨出條蛇來,我怕,我不敢進去刨了。”
洋煙二說:“你真膽兒小,山上的蛇多得是,有什么可怕的?我進去看看。”
洋煙二順著道兒走了過去,長幸跟在后面。洋煙二走過去,用镢頭頂了頂蛇,蛇早不動了。他說:“蛇早被你刨死了。”說著撿起蛇來,遠遠地扔了去,“沒事了,你繼續在這里刨吧。”
長幸說:“二哥,我還是有點兒怕,你和我在這里刨吧?”
洋煙二說:“也行。長幸,你受的罪還是有點兒少,受過大罪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活一輩子什么困難也會遇到的,但什么也不用怕,膽小怕事是成不了大事的。”
不知是洋煙二有眼光,還是倆人運氣好,大干了一上午,每人刨了一大堆。
洋煙二說:“長幸,咱倆采苗裝口袋吧。”
倆人很快把黃精苗子采掉,把黃精的根裝進口袋,每人裝了一口袋。倆人裝好口袋,坐在一塊石頭上抽開了老旱煙,一邊抽一邊看著裝滿藥材的口袋,臉上都像開了花,覺得他們馬上就有錢花了。
已經是中午了,倆人抽罷煙拿出帶的玉茭面干糧,又拿出一瓶水,津津有味地吃喝起來。洋煙二就吃就問道:“長幸,你累了吧?”
“二哥,我心里高興,不覺得累。”長幸說。
洋煙二說:“吃完了,咱們躺上一會兒,要不背著藥材往回走時,可費勁受累呢。”
倆人躺在一棵大樹下休息起來,微風吹來是那么舒暢。不知躺了多大工夫,洋煙二坐起來又抽開了老旱煙。長幸也坐了起來,也抽開了老旱煙。
洋煙二瞧瞧天色說:“長幸,天還早,咱倆再刨點兒吧?”
長幸說:“二哥,再多怕背不動了,路程這么遠,背不回去怎么辦?”
洋煙二說:“沒事的,背得動。人是壓出來的,是逼出來的,只要給你背上,你就能背回去的。”
于是倆人又去刨藥材了,把藥材使命往口袋里裝,壓了又壓插了又插,直到裝不進去了才罷休。
長幸問洋煙二:“二哥,你說這一口袋有多少斤?”
洋煙二說:“有一百五十斤吧。”
長幸高興地說:“有一百五十斤的話,就能賣七八元錢呢!”
洋煙二說:“那肯定的!你說,咱在隊里勞動一天最多能掙一毛錢,而我們今天要掙七八元錢,你要是膽小怕事的話,能掙這么多錢嗎?以后,我們要偷著多干才好。”
“是的,是的。”長幸說。
洋煙二說:“長幸,咱們行動吧,天色已經不早了。”
倆人用繩子把口袋捆起來,背在背上向山頂爬去,沿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向上挪動著。臉上冒著熱氣,身上淌著熱汗,咬著牙喘著氣,幾經勞累終于爬上了山頂。
這時太陽已經偏西,涼涼的山風吹來。洋煙二和劉長幸爬上山頂,把背上的藥材卸了下來,喘著氣坐在了地上。說是休息,其實是在消磨時間,因為他們不敢早回去,怕村里人發現,只有天黑得看不見人,才敢回去呀。
長幸說:“二哥,背得太重了,真有點兒背不動了。”
洋煙二笑道:“長幸,你想我們不受苦能掙了錢嗎?我們今天要掙七八元錢呢,在隊里勞動兩個多月才能掙到這么多錢。”
長幸說:“我心里清楚得很,在隊里每天能掙一毛錢,咱上山干一天就掙七八元錢,再苦再累我也愿意上山刨藥材呀!”
洋煙二說:“這里我們可以刨四五次,等把這里刨完了就到那邊去刨,那邊的藥材也很多。”
長幸說:“二哥,山上的藥材是很多,但我總有點兒怕,丁二狗知道了就完了。”
洋煙二說:“怕什么?咱是出力流汗掙錢,又不是偷人搶人!”
長幸說:“可二哥,咱干的是資本主義,是犯法的呀。”
洋煙二說:“屁!什么資本主義,什么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是讓大家過好生活,決不是讓大家變成窮光蛋,是他們把事情想歪了!”
“二哥,我覺得背上有點兒疼。”
“怎么了?我看看。”
洋煙二把長幸的衣服撩起來看了看,說背上蹭了一層皮。是不是你的口袋有問題?說著,把劉長幸的口袋放平了,打了打壓了壓說:“沒問題了,要把口袋的這個面打平才好背。好了,背起來咱們回家吧。”
天已經黑下來,在崎嶇的山路上,在茂密的柴林中,兩條白白的口袋移動著。過了一會兒,白白的口袋變得模糊了,晃動著的只是兩個黑影。還有十幾里的山路要走啊,劉長幸和洋煙二摸黑艱難地行進著。
倆人請了三天病假,上山整整刨了三天藥材,竟然沒有被人發現。他們沒敢到本村的供銷社賣藥材,趁夜到很遠的小山村里賣了。劉長幸發了大財,賣下二十多元錢,割回了高價豬肉,買回了高價白面,給娟玲每天變著花樣兒吃。劉長幸心里美滋滋的,覺得總算對得起自己的老婆了。
拐三林又在忙著點汽燈,以往點汽燈是唱樣板戲,今天晚上點汽燈是要開批斗會。拐三林很快就把汽燈吊在了大戲臺上,又搬來幾個凳子放在戲臺中央,與懶驢王急急忙忙布置好會場。
今天晚上社員們不再加夜班了,都到大戲場參加批判會,熙熙攘攘地來了很多人。誰也不知道要批判誰,不知誰又要倒大霉了。地富反壞右一個個走上臺,低著頭八字形站在戲臺兩旁。接著,龐喜慶、丁二狗、可憐三等大隊干部,也登上戲臺依次就坐。懶驢王指揮基干民兵,荷槍實彈地臺上臺下巡視,會場里的氣氛非常緊張。
龐喜慶站起來,大聲喊道:“現在批判會正式開始,把罪犯綁上臺來!”
于是,幾個民兵捆綁著一個人推上臺來,只見披頭散發,臉上紅紅地似有傷痕,挨過打受過刑的樣子。脖子上挎著一個大木牌:“反大寨分子吳銀貴!”
丁二狗大聲宣布吳銀貴的罪狀:
“私自上山刨藥材,搞資本主義,罪大惡極!吳銀貴和地主出生的寡婦互相勾結,破壞農業學大寨,罪該萬死!”
丁二狗宣布完,懶驢王和拐三林就帶頭喊起口號:
“打倒反大寨分子吳銀貴!”
“打倒搞資本主義的壞分子吳銀貴!”
喊過口號以后,丁二狗又大聲宣布:“吳銀貴,向毛主席請罪!”
懶驢王和拐三林便上去摁住吳銀貴的頭,一直把吳銀貴的頭摁到點著地。
丁二狗用鐵拐杖“叭叭叭”在吳銀貴頭上敲了幾下,罵道:“大家都大干快上學大寨,你搞資本主義,真他媽罪該萬死!”說完,又用鐵拐杖“叭叭叭”地敲打了幾下。
接下來代表們發言,每一個人發完言,懶驢王或丁二狗都要讓吳銀貴低頭認罪,都要對吳銀貴拳打腳踢。一共十幾個人發言,吳銀貴便十幾次遭受體罰和侮辱,一直折騰到深夜方罷。但是,也沒有讓吳銀貴回家,關在大隊的小房里,繼續接受審查批判。
殺雞給猴看,批判吳銀貴把劉長幸嚇壞了,他再不敢和洋煙二說一句話,怕又叫上自己上山去刨藥材。但是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和洋煙二上山刨藥材的事還是被人發現了。
又要到地里勞動,又要做家務,劉長幸一天到晚忙得很。這天晚上,劉長幸吃罷晚飯,想早點兒休息,忽然推門走進一個人來,是懶驢王。來者不善,他手忙腳亂地迎接,懶驢王卻冷冷一笑:“劉長幸,大隊讓你去一趟!”
大隊這會兒叫肯定沒好事,是不是上山刨藥材的事露餡兒了?如果事情露餡兒了,自己可完了。劉長幸滿腹忐忑不安,跟著懶驢王到了大隊。
劉長幸走進大隊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只有丁二狗和洋煙二,一看便知,他和洋煙二刨藥材的事被發現了。
丁二狗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正瞪著眼睛看洋煙二,見劉長幸走進來,又瞪著眼睛看劉長幸。看了幾眼之后,丁二狗“叭”地一拍桌子:“你們倆狗膽包天,竟然敢搞資本主義,上山刨藥材去了!”
洋煙二說:“丁隊長,我聽不懂你說啥,我們在家里病呀,沒有上山刨藥材。”
丁二狗說:“你在家病?你拿來保健站的證明我看看?”
洋煙二說:“我們沒錢看病,沒有到保健站去。”
丁二狗說:“你沒錢看病?你根本就沒病!你欺騙革命群眾,你搞資本主義,你反對農業學大寨,簡直罪惡滔天!
“懶驢王!”
“到!”
“把洋煙二給我捆起來!”
懶驢王拿著繩子,上前就要捆綁洋煙二。劉長幸見狀趕忙說:“二狗哥,我和二哥真沒有上山刨藥材呀!二哥還病著,怎能捆綁病人呢?”
丁二狗擺了擺手,懶驢王停下手來,又立正姿勢站在一旁。捆人綁人是懶驢王的拿手好戲,他覺得捆人綁人特過癮。懶驢王筆直地站在那里,虎視眈眈地恭候著丁二狗發號施令,只要丁二狗一聲令下,他立馬就給你個吃不消。
聽了劉長幸的話,丁二狗為什么不捆洋煙二了呢?原因有二,一是洋煙二和劉長幸究竟上山刨藥材了沒有他并未親見,只是聽人反映。二嘛,他想讓這倆人給他辦一件大事,這是最主要的。他知道劉長幸和趙梨英是鄰居,和梨英最熟悉,洋煙二又是個老媒人,他想讓這倆人給他說媒。但是丁二狗好罵人,不過過癮不行,他還是想罵幾句。他說:“金錢掛帥是資本主義,你們懂不懂?你們被金錢迷惑,干資本主義是犯罪,你們知道不知道?這是階級斗爭路線斗爭,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洋煙二聽了嘟噥道:“金錢掛帥不掛帥我不知道,但也應該考慮群眾的生活呀,家里買鹽油醬醋沒有錢行嗎?”
居然敢還嘴,丁二狗馬上火冒三丈:“你他媽是不是覺得自己是貧下中農,是大隊干部,就敢胡說亂道?敢反對農業學大寨?被金錢迷惑,是貧下中農的敗類!學習大寨艱苦奮斗的精神,勒緊褲帶大干社會主義,才是我們貧下中農的本質,才是我們革命社員的前進方向,洋煙二你懂不懂?”
洋煙二不說話了,圪蹴在那里抽開了老旱煙,一副不動聲色的像沒事的樣子。長幸見二哥沉著冷靜,心里也踏實了許多。他也知道,丁二狗沒有真憑實據,沒有抓住他們的把柄,沒有什么可怕的,下定決心不承認自己所干的事情。
丁二狗雖然沒有抓住倆人的把柄,但是還不罷休,他說:“你們不承認不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狐貍再狡猾也會露出尾巴,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念你們初犯我從輕處理,處罰你們到南河灘大干十天,別人是一出勤兩送飯,你們是一出勤三送飯,從早晨干到晚上十點半,進行勞動改造。下不為例!”
洋煙二說:“丁隊長,我們沒有犯錯誤,為什么要罰我們十個工?”
丁二狗瞪眼道:“什么?你們沒有犯錯誤?別給你面子你不要,讓懶驢王捆你一繩子,就知道犯沒犯了!”
洋煙二還不給臺階下,說:“沒犯就是沒犯嘛,非常讓我們承認個犯?”
劉長幸后背心嚇出了冷汗,趕快阻止洋煙二:“二哥,你看你,丁隊長咋說咱咋干好了,不就是到南河灘改造十天嗎?”
洋煙二不作聲了,又抽開了老旱煙。
丁二狗說:“今晚你們加班后,回去寫一封深刻檢查,從明天開始,到南河灘進行勞動改造。”
說罷,丁二狗擺擺手,讓劉長幸和洋煙二走了。
不知誰又在唱:
舉起你的雙手看看你的手,
受苦人的手啊就是苦命的手,
一生勞累一生苦,
苦啊苦,他就是這么多苦。
五十六
農業學大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丁二狗無論是大會小會都喊叫,一定要嚴厲打擊資本主義勢力,大割資本主義尾巴,嚴格制止資本主義自由泛濫,把農業學大寨運動推向新高潮。但是就有膽大不怕死的,就要偷偷上山刨藥材,就要偷偷地刨自由地,近處的地方不敢刨,就去大山最遠的地方刨。可沒有不透風的墻,還是被丁二狗發現了。
丁二狗和龐喜慶召開了黨員干部會。龐喜慶老奸巨滑,知道這是關系到人的吃飯問題,這樣的會令招人唾罵的,所以在會上發言很少,只有丁二狗大喊大叫。丁二狗說:“我們豁里頭村階級斗爭十分激烈,資本主義勢力迅猛抬頭,形勢相當嚴重!有人膽敢上山刨藥材,膽敢刨自由地,如果再這樣發展下去,就有人敢反對農業學大寨,敢破壞農業學大寨!我們一定要剎住這股歪風邪氣,一定要把資本主義勢力搞垮斗臭!”
會場里靜悄悄的,黨員干部們都在抽老旱煙,誰也不想說一句話。黨員干部也是受苦人啊,他們也要吃飯也要買鹽油醬醋生活呀。他們都知道這幾年大割資本主義尾巴,已經割得受苦人夠苦的了,誰都不忍心再割下去了,再昏天黑地地割下去,就剩下割自己的命了。
丁二狗大聲吆喝:“懶驢王,你明天帶領基干民兵,并通知劉長幸帶領青年突擊隊,到大山里把各戶自由地里的莊稼都割掉!一棵莊稼都不能留,不能有半點兒私心雜念!”
這時,有一個膽大敢說話的人開口了,那就是可憐三,可憐三說:“我們不能那樣做,為什么?我們都是莊稼人,莊稼人是很愛護莊稼的,那么高的莊稼了割掉,那是要造罪的。再說了,有人刨了很少量的自由地,也是出力流汗刨的,不是偷的搶的,教育教育他們就行了。”
丁二狗馬上黑下臉來:“老三,你可是黨員干部啊,怎么能是非不分,敵我不分呢?你應該認真學習,改造改造你的思想了。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自由地里的莊稼是資本主義的苗,是資本主義的苗就得統統割掉,決不能留下一棵來!”
大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豁里頭村,受苦人又要遭殃了,但是人們敢怒不敢言,誰敢反對農業學大寨?豁里頭村的受苦人,心惶惶苦不堪言。
劉長幸夜里加班回家后,心里很煩亂。他接到懶驢王的通知,丁二狗要他帶領青年突擊隊到大山荒地里割莊稼,好好的莊稼怎能割掉呢?莊稼人破壞青苗那是造罪,那會天打雷劈的,不僅受苦人怨恨你,老天爺也不會饒恕。
韓娟玲問道:“長幸,你怎么了,又有什么煩心事?”
長幸說:“你還不知道?丁二狗要大割資本主義尾巴了!”
娟玲說:“那沒辦法,丁二狗是學大寨模范,是黨支部書記,你能把他怎么樣?”
長幸說:“唉,你不清楚,丁二狗讓我帶領青年突擊隊去割莊稼,我能下得了手嗎?我不愿意去啊,你說我該怎么辦?”
娟玲說:“你請個病假不就好了?那不是干好事,那是干壞事,傷天害理的。”
長幸說:“請病假不好說,丁二狗要保健站的證明,如果沒有,他又要說我裝病,又要勞動改造了。”
娟玲說:“那該怎么辦?要不,你去問問二哥吧?”
長幸說:“二哥早睡覺了。”
娟玲說:“那明天再去找他吧,你也睡覺吧。”
長幸說:“明天就去割莊稼,明天去問二哥有點兒遲了。”
娟玲說:“明天你早點兒起,不就可以了嗎?快睡覺吧,你也很累了。”
長幸嘆了口氣說:“只能這樣了,今天先睡覺吧。”
第二天早上,劉長幸很早就起來,到洋煙二二哥家,把事情給二哥說了。
洋煙二說:“你只能裝病不去,走到半路上的時候,就說肚子疼,再請假病回來。”
長幸說:“行,聽二哥你的,我半路上裝病。”
洋煙二說:“你可要裝得像,別人看不出來呀!”
長幸說:“二哥,我知道了。”
丁二狗拄著鐵拐杖正要到南河灘工地,忽然見拐三林一溜煙跑來,大聲叫道:“丁支書,不好了,不好了!”
丁二狗問道:“什么事?大驚小怪的。”
拐三林說:“劉長幸肚子疼,不能帶領青年突擊隊割尾巴去了。”
丁二狗說:“真的?是不是又在裝病?”
拐三林說:“真的,疼得在地上打滾呢。”
丁二狗說:“那咋辦?要不,你去擔任青年突擊隊隊長吧?帶領突擊隊去割尾巴。”
拐三林一聽要讓他當突擊隊隊長非常高興,立馬表示:“是!我保證完成任務!”
懶驢王帶領著基干民兵,拐三林帶領著青年突擊隊,浩浩蕩蕩地到大山里割尾巴去了。但是隊伍走得特別慢,為什么?因為基干民兵也好,青年突擊隊隊員也好,他們都是受苦人呀,很不愿意去把莊稼割掉。
懶驢王和拐三林帶領隊伍在大山里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開墾的自由地,有好些人故意往沒有的地方領,在大山里東一頭西一頭亂闖。
懶驢王熱得汗流滿面氣喘吁吁:“他媽的,大家坐下來歇歇吧。”
“嘩啦啦”,一干人馬就坐了下來,拿出旱煙袋抽老旱煙,天南海北地閑諞開了。
“這里有自由地,這里有自由地!”這時有人在喊。
原來是拐三林,懶驢王馬上站起來說:“上!上!”
七零八落的隊伍走上去了,只見一塊自由地里,生長著綠油油的莊稼,但是很難走進去,外面圍著七股八叉高高的圪針,稍不留神就給扎傷。
懶驢王命令道:“把圪針拉開進去割!”
拐三林又喊道:“這里又有一塊,這里又有一塊!”
拐三林找到好幾塊自由地,但是都用高高的圪針圍著。好不容易把圪針拉開個口子,人們正要鉆進去割莊稼,突然冒出幾個人來,高舉著棍棒吼道:“誰敢破壞莊稼,老子們就打死誰!”
大家都是本村人誰也認識誰,不是他哥就是他弟弟,要不就是他爹,不論你是基干民兵,還是青年突擊隊隊員,誰都抹不下面子,下不了手。
懶驢王見狀有點兒慌了,如果完不成任務,丁二狗肯定要撤他民兵隊長的職,便壯大膽喊道:“上!上!割!割尾巴!”
拐三林也大喊道:“青年突擊隊,上!上!割尾巴!上!”
可是,無論懶驢王和拐三林怎么喊叫,大家就是不聽指揮,懶驢王氣得臉色鐵青:“你們不割資本主義尾巴,就是反大寨,今晚非讓丁二狗批斗你們不可,把你們批倒批臭!”
眾怒難犯,最后懶驢王和拐三林只好帶領隊伍回去了。
晚上,懶驢王和拐三林去向丁二狗匯報,丁二狗問道:“你們完成任務了嗎?把資本主義尾巴全部割掉了嗎?”
懶驢王說:“丁支書,我們把大部分資本主義青苗都割掉了,只是有些反大寨分子與我們對著干,我們應該對他們進行嚴厲批斗,狠狠批斗!”
丁二狗問道:“是嗎?是誰在對抗割資本主義尾巴?”
懶驢王就把對抗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人一一說了出來。
丁二狗說:“這他媽還了得,把他們叫到大隊來,現在就去!”
很快,懶驢王就把反對割尾巴的人全部叫來了,一共十六個人。
丁二狗大罵道:“你們敢反對割資本主義尾巴?你們是在反大寨,都是他媽的反革命!”
這時有人說話了,是洋煙二。洋煙二說:“我們不是反對割資本主義尾巴,而是保護青苗,決不能讓地里的青苗被糟蹋!”
丁二狗說:“你們保護的青苗,是資本主義的苗!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是資本主義的苗就得割掉!”
洋煙二說:“我們保護的是社會主義的苗,我們開墾荒地是為了多交公糧,為了支援社會主義建設!”
丁二狗看了看洋煙二,心想他在說謊,是為了躲避批斗,是死硬頑抗。但是,自己還要洋煙二說媒,要鬧他現在也不是鬧的時候,于是心里忽上忽下拿不準主意了。
龐喜慶也說道:“我看自由地里的青苗就不要割了,割掉有點兒可惜。老二說得對,到秋天隊里收割回來,也可以多交點兒公糧。不過,我要鄭重告訴大家,以后決不能再刨自由地了,決不能讓資本主義自由泛濫!今天的事情就這樣吧,大家回去歇覺吧。”
龐喜慶說完就起身先走了。
這一天,劉長幸和洋煙二正要下地去,忽聽身后有人喊,掉回頭來一看是趙梨英。
“二哥,二哥,等等我,咱們一起走吧。”
洋煙二問道:“梨英,這幾天不是隊里讓你收羊糞嗎,怎么又要到地里去?”
梨英說:“我很想找你說說話,可就是沒空。我今天要到地里去,和你們一塊走,說說話。”
洋煙二說:“好,我們一邊走一邊說。”
梨英走在長幸和洋煙二中間,洋煙二問道:“我知道你要說啥,是不是丁二狗常到你家串門?”
梨英一聽洋煙二的話,差點兒哭了:“二哥,我該咋辦呀?他常到我家串門,深更半夜的我好怕呀!”
洋煙二說:“這得走第二步棋了,你必須盡快找對象。”
“二哥,我心里沒底呀,我想找劉長幸,可長幸有了老婆。”梨英看看長幸低下了頭。
洋煙二說:“你不是看中了吳銀貴嗎?那就和吳銀貴結婚吧。”
梨英說:“二哥,我可不敢和銀貴結婚,前些天銀貴來家幫我做了點事,丁二狗差點兒把銀貴批斗死。我要和銀貴結了婚,丁二狗還不把銀貴的皮剝了?”
洋煙二說:“說得倒怕,這是新社會又不是封建社會,如果你們愿意誰能攔得住?”
梨英說:“二哥,那我也不敢,丁二狗想批斗誰就批斗誰,我可不敢惹他。”
長幸說:“梨英姐,你不要怕,丁二狗是批斗資本主義,結婚又不是資本主義。”
洋煙二說:“現在只有你拿主意了,你要是愿意和銀貴結婚,我就去問問銀貴。”
梨英說:“銀貴還是可以的,他老實本分,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長幸說:“梨英姐,那就讓二哥去銀貴家說說吧,如果銀貴他同意,你和銀貴結婚好了,別怕丁二狗。”
梨英說:“我心里覺得好怕呀!”
洋煙二說:“這個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我們很快把婚事辦了,給丁二狗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干瞪眼沒辦法。”
長幸說:“二哥,還有一個問題也要注意,結婚要大隊開證明的,如果讓丁二狗知道了,一定會指使會計不給開。”
洋煙二說:“是的,開證明的事情我讓銀貴找龐喜慶好了,龐喜慶貪圖小利,給他送點兒禮物就辦了。”
長幸說:“二哥說得對,讓龐喜慶辦這件事比較保險的。”
洋煙二說:“梨英,就這么定了吧,我去和銀貴說說,你說呢?”
趙梨英有點兒不好意思,臉紅了說:“二哥,我聽你的。”
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了,軟迷糊吳老三和銀貴還忙得不得了,又是備酒又是炒菜,父子倆要給洋煙二和劉長幸喝酒。
這是吳老三多年的愿望啊,家里兩條光棍,兒子能娶個老婆再好不能了。他喋喋不休地說:“謝謝了,謝謝了!老二,你和長幸要好好喝幾盅,我真感謝你倆了!”
洋煙二說:“老三,這事兒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以免透露給丁二狗,他一知道事可就不好辦了。”
吳老三說:“他算個球,我家也是貧農,我不怕他!他要攔我兒子的事兒,我非和他拼命不可!”
洋煙二說:“用不著和他拼命,我們想辦法把銀貴和梨英的婚事盡快辦了,讓丁二狗干瞪眼沒話說。”
吳老三說:“老二,銀貴和梨英的婚事全憑你和長幸了,咋順當咋辦,你們看著辦吧。”
洋煙二說:“這個事情,為了不讓丁二狗知道,為了辦得順利點兒,我們只好去求龐喜慶了,你要破費點兒。買幾盒煙,買一瓶酒,給龐喜慶送點兒禮物,讓他開個證明。老三,你說怎么樣?”
吳老三說:“好說,好說,咱辦喜事不差那幾盒煙一瓶酒,就這么辦好了。”
洋煙二說:“好,我和銀貴去龐喜慶家開證明。”
事情很順利,洋煙二和銀貴讓龐喜慶幫著開了個證明,梨英和銀貴就到公社把婚結了。吳老三辦了兩桌酒席,便把兒子的婚事辦了。趙梨英把門一鎖,帶著兒子到銀貴家過日子去了。吳老三總算有兒媳婦了,兩家四口人組成了一個新家庭,高高興興地過起了日子。
這是想也沒想到的事啊!丁二狗每日里盯著趙梨英,趙梨英竟然跑了,和吳銀貴結婚了。請洋煙二和劉長幸喝了酒,半點兒用都沒有,沒給自己說媒,反倒給吳銀貴說媒了,讓趙梨英嫁給了吳銀貴,弄得他措手不及,丁二狗越想越氣,差點兒就要瘋了。
等著吧,洋煙二,劉長幸,吳銀貴,你們等著吧!丁二狗拄著拐杖,“嗵哐,嗵哐”地到南河灘工地去了。
不知誰又在唱:
祖祖輩輩的受苦人啊,
生來就是那么勤勞,
用我的雙手開墾自己的碩果,
為什么呀?你要砍斷的這勤勞的雙手。
五十九
這是一個八月十五的夜晚,月亮還沒升起來,天空中閃爍著無數星星,眨著眼睛尋找什么,好像有點兒饑餓,在尋找充饑的食物。四佛山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那里。村里的狗發出“嗚嗚嗚”的饑餓叫聲。人和禽獸都一樣,為什么要生在這缺糧短食,饑不擇食的年月啊?
八月十五月兒圓,家家盼著團團圓圓。劉長幸一家要過八月十五吃團圓飯了,韓娟玲忙著準備飯菜。
桌子上已經擺好水果,這是韓娟玲算計好的,九口人四個梨兒五個蘋果,都用刀切開了,每人半個。還有半個西瓜,切了九塊,每人一塊。又拿來五個月餅,每個一切四塊,每人兩塊。
孩子們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食物,個個饞涎欲滴急不可待。只要母親一放話,馬上就會去搶的,但是母親不放話,一直在忙著。
“去,去玩兒去,等你二叔回來再吃。”娟玲說。
劉守富在一旁坐著抽老旱煙,他看著孩子們笑道:“我們還不能開飯,月兒爺還沒有升起來,等月兒爺升起來,供奉了月兒爺才能開飯,你們出去等月兒爺吧。”
孩子們只得出院里眺望著天空,盼望月兒爺快些升起來。
你說這大干快上的年月,生活這么苦這么累,可韓娟玲很快就給劉家生養下四個兒女。劉家成了大人家,兒女成群紅紅火火。劉守富老漢特別高興,雖然生活有點兒苦,但一看到四個孫女,就樂得笑哈哈的。他覺得娟玲是個好媳婦,不僅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條,還給劉家生兒育女。劉家有了祖根根,有了傳宗接代的后一代。
劉守富老漢雖然是個受苦人,但他也有期待和理想。他可憐一生,擔驚受怕一生。他出生在富裕中農家庭,因為這個破成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早年日本鬼子打進來,他才十八九歲,就被抓到黃丹溝煤礦背炭,他差點兒被日本鬼子殺掉。后來二戰區抓丁,又去當了個國民黨兵。劉守富是一個膽大心細的人,半年后他又跑了回來。解放后,可以安安心心過日子了,但是又給定了個富裕中農成分,雖然不是地主富農,卻也是個懼怕的成分。運動一個接一個,他終日里提心吊膽,沒有過過安穩的生活。他不希望打打斗斗,盼望著和和美美平平安安。他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他給孫子們起了名字,大孫子叫和和,大孫女叫美美,二孫女叫萍萍,二孫子叫安安,和和美美平平安安。
月兒爺升起來了,圓圓的像張笑臉,祝愿受苦人家家團圓,家家美滿幸福。
孩子們看著天空中的月亮,都拍著小手叫了起來,開飯的時間到了。劉守富老漢卻不讓開飯,他指揮著孫子孫女抬著一張方桌放到院里,把水果月餅擺在桌子上,又放了一個香爐,然后燒起香磕起頭來。自己燒完了磕完了,又讓兒子媳婦燒香磕頭,孫子孫女也跟著燒香磕頭,叫著笑著歡樂著。
開飯了,孩子們坐在桌子旁,要伸手拿著吃,韓娟玲趕忙說:“別搶,大人吃大塊,小人吃小塊,讓你爺爺和你爹你二叔多吃點兒。”
劉守富說:“我吃一小塊就行了,讓孩子們吃吧。”
長幸說:“西瓜月餅梨兒蘋果,年年吃也不是啥稀罕東西,讓孩子們吃吧。”
孩子們一聽桌上的東西都是他們的高興極了,和和、美美和萍萍、安安立刻大顯身手,很快就把桌上的西瓜月餅梨兒蘋果消滅光了,也不是他們吃得多吃得快而是東西太少了。
長幸說:“娟玲,都拿出來讓孩子們吃了吧。”
娟玲說:“今天的吃完了,剩下的明天后天再吃。”
你說這韓娟玲過日子多精細,今天就是今天的,再不往出多拿,要想吃飽只有喝“頭腦”了。
所謂的“頭腦”其實是一種稀飯,把山藥蛋切成小塊,把豆腐切成小塊,和在一起加水熬成湯。是甜湯。本應該湯里面加點兒紅糖,但那時紅糖特別短缺,只能捏點兒糖精。糖精是好東西,只要放一點兒就甜了,糖精比較便宜見用,家家戶戶買不起紅糖,只能買糖精。
韓娟玲端來一大鍋“頭腦”,孩子們都爭著喝“頭腦”,喝了一碗又一碗,看著孩子們“頭腦”喝得香,都高興地笑了。
八月十五團圓飯結束了,劉守富回屋和老婆子休息了,孩子們也都睡了。劉長幸和韓娟玲卻沒有睡覺,倆人還在商量著家里的事。
劉長幸已是一個大人家了,父母親都老了,孩子們還很小,一家人的重擔都壓在他和韓娟玲身上。
衣服穿得破爛點兒沒什么,最愁的是全家的吃飯問題,常常吃不到年底就沒糧了。過去,人們起早貪黑開墾點兒自由地,收點兒糧食,生活還勉強過得去。現在,丁二狗大割資本主義尾巴,不允許任何人開墾自由地,只靠隊里分得那點兒口糧是不夠吃的,無論韓娟玲過日子如何精打細算,也無濟于事啊。
韓娟玲說:“長幸,我們應該想辦法了,家里只剩半瓦盒玉茭了,很快就吃完了。”
長幸說:“唉,有什么辦法?只得去求丁二狗,問大隊借點糧食。”
韓娟玲說:“長幸,要借就快去借吧,如果把糧食吃完,大隊不借給,孩子們就要餓肚子了。”
第二天晚上,劉長幸拿著一條口袋到丁二狗家去借糧了。他肩上搭著口袋,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個討吃要飯的。會不會借給糧食呢?他并不知道。他想起了王換梅,王換梅有福氣啊,最終離開了他,沒有和他生活在一起。如果王換梅和他在一起生活,豈不是和他一起受窮挨餓嗎?現在人家吃的是供應,掙的是國家工資,好活著呢!
“長幸,你干什么去?”
長幸回頭一看,原來是洋煙二。
“二哥,你呢?”
“能干什么去?我們倆都背著口袋,能干什么?”
“你也去借糧食?”
“是啊,家里沒吃的了。”
洋煙二和劉長幸來到丁二狗家,丁二狗正吃飯,手里拿著黃燦燦的玉茭面窩頭。劉長幸想還是有權好,丁二狗吃的黃燦燦的玉茭面窩頭,里面竟然沒有摻和一點兒野菜,就像金磚啊。
丁二狗問道:“你倆來干啥?”
劉長幸沒吭氣,洋煙二說:“家里沒糧食了,我們想借點糧食。”
丁二狗說:“你們倆家孩子多,應該糧食夠吃呀,孩子吃得少呀。”
洋煙二說:“像你說的倒好了,十歲小子吃死老子,孩子能吃得少了嗎?”
丁二狗說:“也許你說得對,可要借糧不好說,家家戶戶都缺糧,不是你們兩家缺食,況且你們已經是第二次來借糧了,不能再借給你們了。”
一聽丁二狗不借給糧食,劉長幸忙說:“丁支書,我家里確實是沒糧吃了,馬上就揭不開鍋了。”
丁二狗說:“你們自己不節約點兒吃,我也沒辦法,你們自己想辦法吧。”
長幸說:“我們能想什么辦法呢?我們只能向隊里借。”
洋煙二瞪眼道:“什么?讓我們想辦法?讓我們去偷還是搶?你是生產隊隊長,又是大隊干部,你不管讓誰來管?”
丁二狗也瞪眼道:“你們借了一次又一次,別人也像你們這樣借,我他媽的咋辦?”
洋煙二說:“丁二狗,難道你想把我們都餓死?”
丁二狗說:“我不想餓死你們,可我也不能餓死別人。全隊社員都應該照顧,不能光照顧你們。”
洋煙二說:“什么?你照顧全隊社員?你怎么個照顧法?你大割資本主義尾巴,不好好搞生產,一畝地連一百二十斤都打不下。為了欺騙上級多交公糧,給我們分口糧分的是秕谷爛糧,你是怎么照顧全隊社員的?把社員們害得窮透藍天,吃不飽肚子,你算什么東西?今天你不借給糧,我坐著就不走!”
洋煙二揭了丁二狗的短,竟敢說割資本主義尾巴,造大寨田是錯誤的,讓丁二狗抓住了辮子。
丁二狗馬上眼瞪得牛卵似的說:“好你個洋煙二,你思想太反動了,我要狠狠批斗你!”
洋煙二說:“批斗也是個死,餓死也是個死,我怕什么?如果你不借給糧食,我和你斗到底!”
說著,從丁二狗的籠屜里拿了個窩頭,狼吞虎咽吃起來,就吃就嚷:“你就是斗死我,我也不回去了,我也要在你家吃飯,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丁二狗見狀急了:“你為什么要吃我家的窩頭?你放下!”
洋煙二說:“你不借給我糧食,我不吃你吃誰啊?長幸,給,吃!”
洋煙二又拿起一個窩頭丟給長幸。劉長幸接住窩頭,看洋煙二吃得香甜,也斗膽吃了起來。讓兩個餓狼如此折騰還了得,天天哪有那么多窩頭給他們吃?丁二狗終于講和了:“好好好,別拿我的窩頭過不去,我借給你們糧食。”
丁二狗拿一紙條,胡寫了幾個字遞給倆人。洋煙二一看:“太少了吧,只借給十斤?”
丁二狗無奈地說:“隊里的糧食也不多了啊,能借給你們十斤已經是很不錯了。”
洋煙二說:“十斤糧食能吃幾天?和不借給是一樣的。”
丁二狗只得又加了十斤,借給二十斤糧食。洋煙二還嫌少,繼續死纏硬磨,但丁二狗無論如何不給加了,就借給那二十斤。
洋煙二無望,怒氣沖沖地說:“長幸,走!”
從丁二狗家出來,倆人就去找保管領上糧食,背著往回走。
劉長幸說:“二哥,丁二狗真不是個東西,借給咱們二十斤糧食,你說夠吃幾天?”
洋煙二說:“別嫌少,只要借給就行,吃完咱們再去借。十次八次地去借,他想餓死咱沒門兒!”
倆人在街岔口分手后,劉長幸背著糧食一邊往家走一邊想著事兒,他盼望莊稼快快成熟,盼望秋天快快到來。
韓娟玲原本是個城市姑娘,自從嫁給他以后入鄉隨俗,為了自己的男人和兒女,白天黑夜勞碌著,苦苦地支撐著一個家。再苦再累,或者受到怎樣的屈辱,她都默默忍受著,從不抱怨一句話。她是個黑五類,她不僅要照顧家里老的小的,還要承受政治壓力,她背負著人間的苦累,苦苦地掙扎著,苦苦地熬煎著。
丁二狗要大干快上,韓娟玲和社員們天天要下地勞動,晚上還要和社員們加班加點。就是回來得再遲,她也要忙家務,做飯呀洗衣服呀。受苦人的衣服臟得快,破得也快,需要一針一線縫補,在小煤油燈下一熬一個大半夜。家里糧食緊缺,需要大量野菜貼補,韓娟玲一有空就去挖野菜,一大籮筐野菜挖回來,一根一根地擇好后,再一水一水地洗干凈。然后用少量的玉茭面,攪纏在煮熟的野菜里,一個一個用手團住,上籠蒸成菜團兒。也就是菜窩窩頭,既省糧又很耐饑。菜窩窩頭蒸起來,韓娟玲總是舍不得吃,先緊自己的男人吃,先緊自己的兒女吃,她只是喝點兒稀飯。
在日子的煎熬之下,韓娟玲的身體越來越消瘦,劉長幸看著心疼得要命,他清楚娟玲身體之所以消瘦,根本原因是吃不好飯。這一天劉長幸有了主意,晚上他回到家里,娟玲把稀飯和菜窩窩頭端出來,他很快喝了三碗稀飯,一個窩窩頭也沒吃,把碗一放就抽開老旱煙了。
娟玲說:“今晚,你咋一個菜窩窩頭也不吃?”
長幸說:“我吃不下去,我沒法吃。”
娟玲問道:“為什么?”
長幸沒有作聲。這時孩子們走過來說:“媽媽,爹不吃菜窩窩頭,我們想吃。”
娟玲用手趕開孩子們:“去去去,喝稀飯去,先讓你爹吃,剩下你們再吃。”
孩子們卻纏著不走:“媽媽,爹說不吃,讓我們吃吧。”
娟玲變臉道:“都聽話,你爹每天受苦受累,先讓你爹吃,他吃不好咋養活你們?”
劉長幸拿起一個菜窩窩頭,又疼起娟玲來:“和和,你是老大,你應該懂事,咱家里你媽最累,你媽媽應該吃窩頭,你把這個窩頭讓你媽媽吃。如果你媽媽吃了,你們就吃,如果你媽媽不吃,你們也不能吃,這個任務交給你了。”
和和接住窩窩頭,對媽媽說:“媽媽,你吃窩窩頭吧。媽媽,你快吃吧!”
娟玲說:“和和,媽媽不餓,讓你爹吃吧。”
和和說:“媽媽,你還是吃吧,你吃我們也能吃,我們想吃窩窩頭呀!”
娟玲說:“和和,你應該懂事,應該先讓你爹吃,媽媽不餓。”
長幸見孩子很為難,只好說:“娟玲你吃吧,孩子讓你吃你就吃。”
娟玲說:“長幸,我吃不下去,家里一切全靠你,天不亮就到地里,你吃不好能扛住嗎?”
長幸說:“娟玲,你比我更累,你地里家里忙,你能不餓嗎?”
娟玲說:“長幸,你是家里的頂梁柱,我是你老婆,應該好好伺奉你,不伺奉好你我心里下不去。”
長幸說:“娟玲,我每天都看見了,你每天喝稀飯,甚至稀飯都喝不飽。你把身體垮了,我心里能過得去嗎?我告訴你,從今以后你吃我也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娟玲嘆口氣說:“家里的糧食很少,就是野菜窩窩頭我也不敢多蒸呀!你說,我只蒸了幾個夠全家吃嗎?我能吃得下去嗎?”
長幸說:“吃了一天算一天,糧食沒了我再想辦法,決不能讓你每天餓著。”
娟玲說:“那我吃一小塊好了,你快吃吧。”
劉長幸向丁二狗一次一次借糧,好話說了千千萬。靠借糧,好不容易熬到了莊稼成熟的時候,劉長幸看著地里將要收割的莊稼,動腦筋想辦法了。人常說,飽暖生余事,饑寒起盜心,劉長幸開始偷玉茭了。他每天到地里挖野菜剜兔草,趁機躲開人們的耳目偷玉茭。他也不多偷,每次只偷七八穗,把玉茭放在籮筐里的野菜下面,天天如此。雖然他很不愿意小偷小摸,但是為了全家人,他不得不這樣做了,有一次差點兒讓懶驢王逮住。
懶驢王是大隊派的看田人,在地里,在大路上轉悠著,看護莊稼,抓賊。劉長幸正在玉茭地里偷玉茭,發現懶驢王向這邊走來,他趕快停止了偷玉茭,把偷下的玉茭扔到很遠的地方,圪蹴在地里裝著挖野菜。
懶驢王走過來大喊道:“劉長幸,你在玉茭地里干什么?出來!”
劉長幸說:“挖點野菜,我能干什么?”
懶驢王說:“挖野菜?過來,我檢查一下!”
劉長幸說:“檢查什么?我又沒偷玉茭。”
“偷不偷你說了不算,必須檢查!”
懶驢王在長幸的籮筐里翻騰起來。
好危險啊,如果今天把玉茭放在野菜下面,豈不讓懶驢王看見了?劉長幸心里“咚咚”跳著。
懶驢王沒有檢查出玉茭,但還是瞪著眼說:“劉長幸,你可別偷玉茭,如果偷玉茭逮著你,我可是不客氣的。”
劉長幸也瞪起眼說:“放你的屁,我什么時候偷過玉茭?”
懶驢王氣勢洶洶地走了,劉長幸總算松了一口氣,又到地里挖野菜偷玉茭去了。
劉長幸偷回很多玉茭,但韓娟玲還是舍不得吃,跟往常一個樣照樣喝稀飯,吃菜窩窩頭。每天忙里偷空,還到地里挖野菜。
這天懶驢王正在地里轉悠著,忽然看見玉茭地里圪蹴著一個年輕媳婦,便鉆進玉茭地向那媳婦走去。“唰啦啦,”玉茭葉子驚動了那年輕媳婦,年輕媳婦站了起來,懶驢王一看,原來是韓娟玲。在上不見天外不見人,密密層層的玉茭地里,碰到這么一個女人,一個仙女似的女人,懶驢王頓時淫心蕩漾,賊膽頓生。
懶驢王嬉皮笑臉地說:“我知道你是個黑五類,但你比九天仙女還要美,今天想不到就遇見了你……”
韓娟玲大聲喊道:“懶驢王,你要干什么?我喊人了!”
懶驢王說:“你喊吧,這密密層層的玉茭地里你喊誰去?你是個黑五類,你要聽話。”
韓娟玲大聲喊了起來:“救人呀——!救人呀——!”
說也巧,拐三林正向這邊走過來,他也是看田人,聽到喊聲就奔跑過來。他鉆進玉茭地里,見是懶驢王調戲韓娟玲。他也愛慕韓娟玲,而且很早就愛慕了,現在韓娟玲受懶驢王欺負,他能不管嗎?他放大膽子,大聲喊叫起來。
劉長幸聽到喊聲很快過來了,原來是懶驢王欺侮自己老婆,怒發沖冠,大喝一聲,幾拳就把懶驢王打倒在地。懶驢王是個懶筋骨的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被劉長幸壓在身上狠狠暴打一頓。
懶驢王被打得嗷嗷直叫,韓娟玲生怕出事,忙拉住丈夫:“長幸,別打了,別打了!”
拐三林卻在一旁拍手助威:“打,打,打,狠狠地打!強奸婦女是死罪,早該撤他民兵連長的職了!”
懶驢王挨了打,嘴還是挺硬的:“劉長幸,你家是富裕中農,你是反革命,你竟敢打我!”
劉長幸說:“懶驢王,再見你欺負我老婆,我非把你打死不可!”
懶驢王說:“你是反革命,你毆打干部,我要去告你,非讓丁二狗斗死你不可!”
韓娟玲一聽懶驢王要告丁二狗,她心里很害怕,因為前幾年丁二狗差點兒把長幸整死。她趕緊說:“懶驢王,是我的錯,你別告了。”
懶驢王說:“你男人打了我個半死,我一定要告丁二狗來收拾你。”
韓娟玲說:“我向你賠不是,你別告了。”
拐三林見韓娟玲向懶驢王求情,很是可憐韓娟玲,他說:“娟玲,你別怕,今天的事我看見了,他想強奸你,他是強奸犯,應該撤他民兵連長的職。你別怕,這事我會告丁二狗的。”拐三林又對懶驢王說,“你調戲婦女,強奸婦女,還要告人?真不害羞!”
懶驢王不說話了,低頭拍打了拍打身上的土,拐著腿兒走了。
這一天天下大雨,丁二狗放假讓社員們休息。劉長幸在家里想起了洋煙二,很想和二哥坐坐說說話,便戴上草帽找二哥去了。
一進洋煙二家,見二哥一家人吃飯,火臺上放著一大鍋稀飯,案板上放著黃燦燦的玉茭面窩頭,劉長幸心想二哥是個缺糧戶,吃這么好的窩頭肯定是和自己一樣偷玉茭了。
長幸說:“二哥,你怎么現在才吃飯?”
洋煙二說:“天下雨,我出去挖了點兒野菜,回來得遲了。”
劉長幸心想,肯定是趁雨天出去偷玉茭了,因為下雨天是沒有人去地里的。他笑著說:“二哥,你能吃上這么好的窩頭,你的生活提高了。”
洋煙二問道:“長幸,你在家吃什么飯?”
長幸說:“吃稀飯和菜窩窩頭。”
洋煙二說:“到現在你還吃菜窩窩頭?真是的!你看我吃的窩窩頭多好,來,你吃一個吧。”
洋煙二拿起一個窩窩頭給長幸吃。
王二秀也說:“長幸,吃一個吧。”
長幸擺手道:“二嫂,我吃飽了,我不吃了。”
洋煙二把窩窩頭放回去,說:“不吃窩窩頭,那咱們抽煙吧。”
倆人一起坐了小板凳抽起老旱煙來。
長幸說:“二哥,現在剛收秋離分口糧還早著呢,家里沒糧食了,我真盼著早分口糧啊!”
洋煙二說:“你呀你,現在家里沒飯吃,什么時候有飯吃?你太老實了!”
長幸假裝道:“二哥,我膽兒小,不敢出去偷呀!”
王二秀說:“長幸,你也太膽兒小了,你看不見?哪一個人不偷,哪一家不偷?人人都在偷,你怕什么?偷吧,沒事兒。”
洋煙二說:“長幸,你不偷活該餓著。”
王二秀說:“長幸,你想想啊,偷玉茭總比問丁二狗借糧容易吧?只要不被看田人抓住,那糧食就是咱的了。”
洋煙二說:“長幸,你別指望丁二狗大干快上多分口糧,我們不偷點兒糧食能活下去嗎?”
長幸說:“二哥說得對,前幾年我們分點兒口糧,再刨點兒自由地,生活還是過得去的。但自從丁二狗大割資本主義尾巴,自由地也不讓刨了,家里的糧食少多了,真把人餓起了肚子,真沒辦法呀。”
洋煙二說:“什么沒辦法?有,那就是偷!”
長幸說:“二哥,如果讓丁二狗抓住,那非把咱斗死不可!”
洋煙二說:“斗死我一個人,可我偷回玉茭來,孩子們就能吃上飯不餓肚子。再說了,我們是不會讓他抓住的,你忘了咱們上山刨藥材他抓住了嗎?沒有啊!”
長幸說:“二哥,我也不對你說假話,我也出去偷了點兒玉茭,但我很害怕呀,以后再不想偷了。”
洋煙二說:“長幸,你不要怕,俗話說得好,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我們偷點兒糧食總比求丁二狗借糧食好吧?我們不但要去偷,而且不能只是小偷小摸,應該有個大行動。”
長幸問道:“什么大行動,二哥?”
洋煙二低低地對長幸說:“我們要深夜到地里大偷一次,拿口袋扛他幾口袋。”
劉長幸習慣于小偷小摸,聽二哥這么一說,也賊膽兒大壯,為了家里人不餓肚子,再不低聲下氣去向丁二狗借糧,他豁出去了。
長幸問道:“咱們什么時候行動?”
洋煙二說:“今天晚上,趁下雨天我們行動!”
深夜,雨“嘩啦啦”地下著,疲乏勞累的人們,早已進入夢境,雨霧中閃動著兩個黑影,很快向村外移動,一直向南山溝消失了。
南山溝里靜靜的,劉長幸急速地掰著玉茭往口袋里放。他害怕得很,渾身都在抖動,他使命控制著自己。“咔嚓咔嚓”的掰玉茭聲,被“嘩啦啦”的雨聲吞沒了。劉長幸很快就裝滿了口袋,洋煙二也很快裝滿了口袋,但倆人沒有扛著口袋回家,而是扛倒了南山頂上。這是倆人商議好的,如果扛回家去,一但丁二狗發現到家搜查就完了,把玉茭藏在南山頂上最保險,以后一點兒一點兒往家里倒騰。
倆人冒著大雨,扛著一百斤重的口袋,順著崎嶇的山路向上爬,要爬到南山的最頂端。倆人往返三趟,往山頂上扛了三口袋玉茭,把玉茭藏在一個石渠洞里,用石塊壘得嚴嚴實實。
看看天已經快亮了,洋煙二說:“長幸,咱們趕快回家吧。”
……
高音喇叭又響了,傳出丁二狗的叫罵聲:“階級敵人向黨向人民發動猖狂進攻,我們一定要狠狠打擊階級敵人!要把偷盜玉茭的反革命查到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劉長幸聽了心里怕得很,這天中午吃罷飯,丁二狗說下午放假,要召開批判大會。他想,是不是自己偷玉茭的事兒露餡兒了?他連忙去找洋煙二:“二哥,今天下午開批判會批判誰呢?是不是咱們的事兒被丁二狗發現了?”
洋煙二說:“沒有的事,也許是發現其他人了,別怕!”
從洋煙二家出來,大喇叭又響了起來,但不是村里的大喇叭,而是來自村外的大喇叭聲。劉長幸向村外走去,只見一輛大卡車朝村里開來,車上安著一個哇哇的大喇叭,荷槍實彈的民兵押著五六個人,每個人挎著個大木牌,寫著偷盜犯某某某。脖子上還挎著幾穗玉茭,頭上頂著一大堆谷穗。都是外村偷莊稼的,從外村拉來要批斗的。劉長幸這才把心放下來,原來丁二狗開批判會,是要批判這些人。
不知誰又在唱:
這是誰的過?是誰的過?
誰讓他走上這條路,
沒有心肝呀沒有肺,
逼著我走呀走上這無情的路。
六十七
這天又是一個好天氣,藍瑩瑩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燦爛的陽光灑滿大地,大山里顯現得姹紫嫣紅光彩奪目。
劉長幸想到縣城見見老同學,感謝老同學對他的照應和幫助。說好了的,今天是星期天,韓娟玲和王二秀也要到縣城趕集買點兒東西,于是一塊兒坐著拖拉機進城。
一到縣城,劉長幸就去找他的老同學,韓娟玲和王二秀倆人到集市上買衣服,臨別時長幸一再囑咐:“娟玲,你一定要照顧好二嫂,別亂跑,小心丟失。”
王二秀說:“好了,別說了,丟不了。”
王二秀和韓娟玲來到集市上,山老兒沒見過世面,王二秀驚呆了。街道上人山人海,兩旁陳列著各種各樣的貨物,琳瑯滿目目不暇接。
娟玲說:“二嫂,咱們先去看看,問問價錢。”
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貨物,倆人真不知從哪里開始挑選。但倆人并不著急,只是先看看先問問,看看質量的好壞,問問價錢的貴賤。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問下去。
王二秀說:“娟玲,這么多衣服,眼花繚亂的,真不知買哪件好。”
娟玲說:“二嫂,我覺得那個大服裝店的衣服又好看又便宜,咱們去那里買好了。”
倆人走進大服裝店,挑了又挑選了又選,好不容易才買好了服裝。韓娟玲年輕,買了一套紅花兒藍底的緊身外套,王二秀年齡大了,買了一套藍花兒紫紅底的緊身外套。倆人往身上一試,漂亮好看極了,在大鏡子前照了又照,心里美滋滋的。新衣服再沒有往下脫,穿在身上風風光光地走出了商店。
娟玲說:“二嫂,這么好的衣服,咱們還穿著老土布鞋,有點兒不般配了吧?咱們索性再去買雙高跟皮鞋吧。”
王二秀說:“那高跟鞋是好看,但不好走路,會崴腳的。”
娟玲說:“崴什么崴,覺得好看咱就買。”
王二秀笑道:“那咱們買一雙試試吧。”
倆人便去買了高跟皮鞋,把舊鞋脫下來放在提包里,把新皮鞋換上,蹬了蹬踢了踢,覺得比舊鞋舒服多啦。倆人相跟著,挺胸抬頭,“咯噔,咯噔”走在大街上。突然,王二秀發現了一個奇怪事兒,對娟玲說:“娟玲,你看那個女人,把頭發弄得一圈兒一圈兒的,簡直像個外國人。”
娟玲說:“二嫂,那是燙發,現在很時興,你覺得不好看嗎?”
王二秀說:“還可以。”
娟玲說:“那咱們也燙燙發吧?”
王二秀笑道:“燙發好是好,可咋回村呀,豈不讓人笑話死了?”
娟玲說:“二嫂,看你說的,咱燙了發回去,還不知有多少女人羨慕呢!走吧,咱們也燙去。”
燙發店墻上貼一張大畫兒,上面畫著各種發型,標著每種發型的價格。倆人邊看邊商議燙哪種發型,但是一看那價格,王二秀有點兒猶豫了,覺得太貴舍不得花錢了。她說:“男人理發才毛二八分錢,女人燙發要幾元錢,娟玲你燙吧,我不燙了。”
娟玲說:“二嫂,出來一趟不容易,還是燙吧,要不我給你出錢?”
王二秀忙說:“那哪能呢,燙燙燙,聽你的。”
倆人在燙發店足足呆了兩個多鐘頭才把頭燙好。王二秀見娟玲燙了發更漂亮了,特別高檔,就像個城市太太。那山村土媳婦的樣子全沒了。王二秀在大鏡子前照了又照,左扭右扭地前后看了個遍,看著看著抿嘴笑了,高興極了。
從燙發店出來已是中午,娟玲說:“二嫂,咱們該去吃飯了。”
王二秀說:“還不能吃呢,咱倆的衣服買好了,還沒給長幸和你二哥買呢。”
娟玲說:“是啊,我差點兒忘了。”
倆人便又忙著給各自的男人去買衣服,男人不在身邊也不用試,穿多大尺寸心里都有數。
王二秀問:“娟玲,咱應該給他倆買老式的,還是買新式的?”
娟玲說:“老式的衣服適合老年人穿,長幸和二哥還年輕,買時髦點的衣服比較好。現在時興西裝喇叭褲,就給他們買西裝喇叭褲吧。”
倆人忙著買齊了東西,已經快兩點鐘了。
劉長幸和洋煙二在飯館左等右等不見倆人,只得出來找她們,但是街道上人山人海,找了好大功夫也沒找到。最后,是王二秀發現了長幸和洋煙二:“娟玲,你看倆個土包子過來了。”
娟玲便揚手叫道:“長幸,我們在這里呢!”
劉長幸和洋煙二過來,眼睛立刻瞪得老大,自己的老婆咋變成這樣了?他們從頭到腳打量著,簡直有點兒不認識了。
王二秀笑道:“看看我們倆打扮得怎么樣?”
長幸說:“買的衣服好看,燙的發也好看,女人呀就應該打扮,你看現在多漂亮啊!”
洋煙二卻瞪起了眼:“什么的漂亮!花兒服裝高跟鞋,還要把頭發弄成亂圈圈,這鬼模樣咋回村見人呢?”
王二秀說:“咋不能見人?看看我們倆,再看看你們倆,和我們般配嗎?”
劉長幸和洋煙二一聽二秀的話,真的看起自己來了,穿得土里土氣不說,衣服上還補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和兩個女人一比,就像兩只落了毛的山雞,而兩個女人卻像兩只金鳳凰。
王二秀說:“我們也給你倆買好衣服了,快把新衣服換上吧。”
洋煙二說:“哎呀呀,換什么衣服,快去吃飯吧!”
王二秀說:“不行,先把衣服換好,要不我們和你們在一起,太不般配了!”
王二秀和韓娟玲把衣服拿出來,洋煙二和劉長幸只得換上,人憑衣馬憑鞍,立馬就新嶄嶄變了樣,像城里的大老爺們。
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男人穿得挺挺闊闊,四個人來到飯館后,把李榮貴和王建華看得眼花繚亂。劉長幸給老同學李榮貴和王建華一一做了介紹,韓娟玲不僅花容月貌而且端莊大方,李榮貴覺得與這個女人見面,與這個女人說話,與這個女人握手,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心跳得就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劉長幸雖是一個受苦漢,卻有這么好的艷福,與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真是讓人羨慕啊!
李榮貴要在韓娟玲面前顯示自己,忙著點菜上酒,還買來了高級飲料讓韓娟玲喝,無不顯示出熱情大方好客。
冷菜熱菜擺了一大桌,李榮貴招呼大家坐定后,舉起酒杯說道:“大家難得相聚,為我們這次相聚干杯!”說罷一飲而盡。
韓娟玲給李榮貴斟了酒,站起身說:“李局長,我敬你一杯,謝謝你對長幸的照顧和幫助!”
李榮貴滿臉堆笑,看著韓娟玲說:“娟玲,我和長幸是同學,你就別稱呼我什么局長了,叫我李榮貴好了,希望咱們以后常來常往,有什么事情說一聲,我一定盡力幫忙。”
韓娟玲又給斟滿了酒:“謝謝您,謝謝您了!”
李榮貴又一飲而盡,說:“你是劉長幸的夫人,我今天能與劉夫人見面深感榮幸!”
韓娟玲說:“哪里,哪里,能與李局長見面才是我的榮幸,謝謝您了李局長!”
劉長幸一聲不吭地看著,韓娟玲就有了感覺,覺得自己和李榮貴話有點兒多了,對其他人有點兒冷落了。她忙給王建華滿了酒,說:“我常聽長幸說起你,謝謝你對長幸的照應和幫助,祝我們倆家美滿幸福!”
王建華看都沒看韓娟玲,不冷不熱地說:“謝謝。”
其實,韓娟玲是知道劉長幸和王建華倆人是怎樣的關系,她今天只不過是應付一下而已。她對身邊這個女人是非常討厭的,真不想讓長幸和這個女人有任何來往。雖然王建華已經成了家,但是倆人的情誼還沒有斷。她是很在意這件事情的,決心要讓長幸和王建華了斷任何關系,決不能讓她們倆有任何勾搭。
劉長幸這一次城,本應該是他感謝李榮貴,今天卻倒過來了,李榮貴對長幸和娟玲說開了討好巴結的話:“長幸啊,有機會我一定去登門拜訪,你和你老婆也一定要常來縣城玩兒。我家里有住處有吃處,在一起說說話談談心多好啊!”李榮貴說得多好聽,看似表示老同學之間的情誼,實際上是想和韓娟玲常來常往,暗度陳倉。
劉長幸看在眼里想在心上,面對眼前的老同學,面對美貌的老婆,心里不禁有些害了怕,因為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老百姓呀。他很快想起一句話,家有三件寶,丑妻爛地破棉襖,那都是沒人爭沒人看的東西。但是,老婆再丑也能生兒育女,爛地再爛也能養家糊口,破皮襖再破也能防冷御寒,是最適合平頭百姓的。可美妻好地好皮襖,就有點兒不得了啦,有人要眼紅,要偷你的爭你的,甚至搶你的。自己娶了個漂亮老婆,人人要看,人人要愛,人人要偷,人人要搶,說不定要遭天大的災禍。
劉長幸放下筷子說:“李榮貴,我劉長幸真謝謝你了,以后一定常來常往,現在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家了。”
李榮貴一聽劉長幸要回家急了,他想和韓娟玲多說說話呀,忙說:“長幸,別忙,再坐一會兒吧。建華,你說呢?”
李榮貴知道王建華愛長幸,想讓王建華給挽留,但是王建華早想離開了,她看見韓娟玲長得如此美貌,早嫉妒得要死。她說:“來日方長,以后再吃吧,我也想回家了。”
劉長幸又問洋煙二說:“二哥,你沒事了吧?我們回家吧。”
洋煙二說:“該回家了。”
從縣城回來,劉長幸就有了新想法。在過去,老婆韓娟玲是黑五類,是個沒人看沒人理的可憐女人。自己出生在一個富裕中農家庭,也是個受苦人。倆人都是下等人,找對象走在一起,沒高沒低挺般配。但是,今天就感覺不一樣了,韓娟玲已是國家正式教師,身份變了,地位高了,衣著打扮也比以前漂亮多了。可他還改變不了自己的身份,永遠是一個種莊稼的受苦人。他常常想起和換梅分手的原因,就是因為身份地位的改變,使兩個人終于分道揚鑣。現在,韓娟玲的身份地位又發生了變化,是不是又要出現和換梅分手的事情,他感到后果是不堪設想地可怕。
他要想改變目前的處境,唯一的辦法就是想辦法掙錢,掙好多好多的錢,成為萬元戶十萬元戶,甚至是百萬元戶。
其實韓娟玲并不像劉長幸想象的那樣,韓娟玲一直深愛著劉長幸,只不過時代變了,生活提高了,她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隨著時代的變化而生活。時代要求人們吃好穿好活好,而劉長幸在思想上還沒有轉過彎兒來,他似乎永遠脫離不了受苦人卑微苦累的束縛,因此韓娟玲衣著打扮得出眾點兒,他就有些看不慣了,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劉長幸掙了錢,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房蓋屋,徹底改變過去窮困的生活環境。他決心修建一座高高大大窗明幾凈的房屋,要有客廳、餐廳、庫房、臥室、廚房、衛生間等等,與城市人比高低,讓韓娟玲住得舒服高興,讓韓娟玲知道她男人的本事,讓韓娟玲永遠和他安安心心過日子。
劉長幸是個急性人,也是個能人,他親自繪出圖紙,并計算好蓋房所需的一切工料。他開著拖拉機把磚拉回來,把鋼筋水泥拉回來,請來一撥工匠,只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高大漂亮的房屋就建起來了。接下來是裝潢,認真設計好裝潢圖紙,讓匠人很快就把家裝潢好了。
劉長幸好像生活在夢境里,想不到自己的美夢竟變成了現實,一家人就要離開那小窗低屋,住進高大漂亮的房屋里了。洋煙二讓長幸大辦遷居酒宴,劉長幸舍不得花錢沒有大辦,只請了幾個人來家吃了一頓飯,有洋煙二二哥,可憐三三哥,還有軟迷糊吳老三,大鼻子王金來,矮個子王小肉等。拐三林沒請自來,他并不是想要吃飯,而是因為他愛韓娟玲,想來看看韓娟玲,給韓娟玲道個喜。來的時候都拿著銅鑼水镲,在院里敲打了起來,哐哐倉倉地招來好多人。
拐三林叫道:“別吹打了,讓娟玲唱一個吧!”
看熱鬧的人立刻拍手響應:“是啊,是啊,這么大喜的日子,娟玲怎能不唱一個。”
洋煙二也叫道:“對呀,讓娟玲唱一個吧!”
韓娟玲走出來說:“讓我唱什么呢?”
拐三林說:“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你唱什么都好聽!”
韓娟玲說:“那我唱《走進新時代》吧。”
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
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么熱愛,
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意氣風發走進新時代,
啊!我們意氣風發走進新時代,
我們唱著東方紅當家做主站起來,
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改革開放富起來,
繼往開來的領路人帶領我們走進新時代,
高舉旗幟開創未來。
……
“好,唱得好!再來一個!”大家呼喊著。
娟玲說:“別盡管讓我唱,讓長幸也唱個吧。”
長幸說:“你再唱一個,我唱還不行?”
娟玲說:“那我再唱個《春天的故事》吧。”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跡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喚醒了長天內外,
春暉啊!暖透了大江兩岸
啊!中國,中國,
你邁開了氣壯山河的新時代,
……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韓娟玲唱罷,劉長幸也唱,洋煙二也唱,大家唱了好大功夫。劉守富說:“行啦,飯已經做好了,大家吃飯吧。”
三桌酒席很豐盛,洋煙二一邊喝酒,一邊對可憐三說:“你干部當得好,你看咱受苦人現在吃的是啥,喝的是啥,多好的生活呀!”
拐三林說:“什么?是他當得好?快算了吧,是國家政策好,改革開放好!”
長幸笑道:“想不到你還懂得不少,還知道改革開放好。”
拐三林瞪眼道:“難道只有你知道?你是說,你有文化我沒文化?我看不懂報紙,也能聽廣播呀!”
可憐三說:“我們受苦人能有今天,應該感謝鄧小平他老人家啊!”
洋煙二說:“要說,今天真是活在天堂上。你說,哪朝哪代老百姓種地不交地畝稅?而現在不但不交,國家還要給種地補貼,你說世界上還有這等好事兒?每天白面大米吃上,真吃得人肚皮白了!”
軟迷糊吳老三說:“過去丁二狗讓大家大干快上,一畝地最多也就收一百二三十斤糧食,可現在一畝地打多少呢?打一千多斤,甚至兩千來斤!那時,丁二狗讓社員們白天黑夜地干,可現在到地里能干幾天呢?頂多五十天!春天種地是機械化,夏天鋤地是機械化,秋天收割也是機械化,你說咱受苦人能像過去再受苦受累了嗎?”
長幸問洋煙二:“二哥,你打算什么時候蓋新房?”
洋煙二嘆了口氣說:“我比你事情多,現在五個孩子念書,你有兩個男孩子,我四個男孩子呢。孩子們都漸漸大了,我要準備著給找對象呀!我得趕快攢錢,修房蓋屋的事情暫時推推吧。”
可憐三笑道:“老二你是不是在哭窮?你能沒錢?是不是把錢都塞到老鼠洞里去了?”
軟迷糊吳老三說:“你不修蓋新房,誰家姑娘會嫁到你家?讓新媳婦住你那爛窯洞,沒有的事。你不修蓋新房,你兒子就找不成對象。”
長幸說:“二哥,你修蓋新房吧,有什么困難我幫助你。”
洋煙二說:“剛才我不是說了,推推再說吧,我得先攢錢給我大兒子二兒子找對象呀!”
可憐三說:“走了一步說一步,等什么?沒錢我借給你千二八百,不蓋新房沒有人會嫁到你家的。”
這時,韓娟玲走過來說:“我給大家敬一杯酒,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祝大家年年幸福,歲歲發財,萬事如意!”
大家都站起來說:“為我們的好日子干杯!”
……
劉長幸一家搬進了新房,但是搬進新房不到一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
教育局來了調令,要調韓娟玲到縣城二中教書。第一是因為韓娟玲教書教得好全縣出了名,第二是因為韓娟玲進修本科大學畢業了,所以教育局要調她到縣重點中學去教書。到縣重點中學教書本是件好事情,但是對于劉長幸來說卻不咋的,夫妻二人要兩地分居,他在家里守著新房打光棍。你想想,家里沒有女人行嗎?老的少的都離不開韓娟玲,她一走全家都亂套了。還有,一個女人出遠門,當男人的能放心嗎?更何況韓娟玲是一個漂亮女人,劉長幸越是放心不下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商議,但是誰也沒個兩全齊美的辦法,吃公家飯就得聽公家的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韓娟玲只能去縣城教書,再別無選擇。
是不是老天又要和我劉長幸開玩笑了?是不是落到家里的鳳凰又要高飛了?是不是我劉長幸和韓娟玲的夫妻緣就此了斷?劉長幸白天黑夜想著這件事兒,但是始終想不出個結果來。
不知誰又在唱:
是誰把我帶進如此美好的夢境,
是誰給我帶來如此燦爛的陽光,
她就把我帶入想往的天堂,
眼前竟然是光輝燦爛金碧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