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寶蓮燈》,講述華山三圣母與書生劉彥昌相愛結婚,其兄二郎神獲悉,怒其妹動了凡念犯了清規,有損法統,將其壓在華山之下。圣母遣婢將兒子沉香連同寶蓮燈送交劉彥昌撫養。劉又娶王桂英為妻,生子秋兒,沉香與秋兒同在南學攻讀。沉香在書館中誤殺告老太師秦燦之子官保。秦府勢大,要追索償命。沉香、秋兒兄弟情篤,爭相承認說是自己打死了秦官保,使劉彥昌、王桂英夫婦十分為難。終于王桂英舍親子秋兒,放沉香逃走。沉香逃入山中,遇霹靂大仙點化,脫去凡胎,又得鐵精相助,獲取神斧,后至二郎神廟,留詩責罵激怒二郎神,與之爭戰,終將二郎神戰敗,并斧劈華山救出生母。
以《寶蓮燈》全劇來說,三圣母追求婚姻自由、個人幸福,而其子沉香不畏尊長,勇斗母舅二郎神,解救被壓在華山的生母三圣母,這“劈山救母”的沉香乃是劇中的主要人物。但《二堂放子》一折,寫秦官保被打死之后,沉香、秋兒中要有一人償命,在這進退兩難的處境中,王桂英體會丈夫劉彥昌的心意,為了報答三圣母的恩情,更為了保全日后能解救三圣母并為其報仇的力量,王桂英明知是沉香打死了官保,但還是舍出親生兒子秋兒,放沉香逃命。這樣,王桂英成了劇中的主要人物。
《二堂放子》劇情矛盾沖突激烈,人物內心矛盾也同樣劇烈。以上這段唱詞加道白,可說是有力而動人地刻畫了王桂英的內心掙扎和其高尚品性。
“一句話兒錯出唇”中的“一句話兒”,實為王桂英看出劉彥昌不愿讓沉香去償命的心態后,說的賭氣話,并表示:“(秦官保)若是秋兒打死的,叫秋兒去償命。若是沉香打死的,也叫秋兒去償命。”誰知劉彥昌抓住她這句話,立刻拉了沉香跪下來,向她表示感謝。忠厚善良的王桂英雖感后悔,卻并不是食言抵賴的人。在她矛盾復雜的內心,也有要救放沉香的動念,只是要“把(親生的)嬌兒送到那枉死城”,這個因為自己有這句承諾而帶來的悲慘后果,讓她無法忍受,內心痛苦的掙扎化作了下意識的行動,“手拉嬌兒后堂進”。至親至愛的母子之情,使她具有了護衛親生骨肉的本能和強烈愿望。她不愿反悔自己的承諾,但感情上難舍無辜的親生。而面對跪在自己面前的劉彥昌,一句“二堂跪壞奴夫君”讓她不能再躊躇彷徨。其中“跪壞”,不只是夫君身體的感覺,更是他和自己一樣內心充滿痛苦。在掙扎中,她必須下決心了。勇敢堅強、深明大義的王桂英,終于以對天盟誓的方式,表明了自己舍子的決心。“將身跪在塵埃地,尊一聲過往的神,我若舍子有假意,三尺的白綾就喪殘生!”對天立誓,在那個時代是表明心跡、顯示真誠的最好方式。用自己的生命,所謂“三尺的白綾就喪殘生”,是她做出了“舍子”的誠信表白。這段簡短的唱詞,并不講述王桂英在舍子問題上的舍與不舍、愿與不愿的反復思考,而是充分表現她內心的痛苦,最后又戰勝內心的柔弱,表露她體恤丈夫為了替受苦受冤的三圣母保留親生骨肉,期望有朝一日可以解救、報仇的衷曲。為了愛,也出于義,王桂英舍子的行動充分顯示了她善良的性格和高尚美麗的心靈。
這一段唱詞內容,曾有人將它擴展為大段唱詞,訴說她對沉香、秋兒的感情和思考,最后做出理智的表態。但我卻覺得原本的處理更近人情,要一位母親舍卻自己無辜的親生嬌兒,內心必然經受很大痛苦,是需要多大的胸懷。完全靠理智來權衡并做出決定反顯得不自然。在將其內心痛苦的掙扎,由外部行動表現出來,在痛苦無奈中,受形勢所逼,做出決定,便更為真切、感人。越是王桂英不愿舍子,卻又最后大義舍子,就更顯出其崇高。從生活出發的原唱詞,比起從理念出發,生硬拔高人物而改編的唱詞是更有利于人物的刻畫,更能給人以強烈感染。
王桂英在沉香逃命前,對他的一番囑托,也是十分哀切動人的。這段道白實也是一段好詞,演員念它,用了頓挫徐疾的節奏和委婉抑揚的聲調。當念到“兒要到我的墳上,化一陌紙錢,也不枉為娘我舍子一場。話已講完,兒來也在你,兒不來也在你”時,真是催人淚下。
這戲里,還有一個舍己為人,形象光輝的人物,那就是幼小、淳樸的秋兒。他先是與沉香爭著承認秦官保是自己打死的。在王桂英承應舍子之后,更是默默順從了父母的決定,自己留下抵罪,讓沉香出走逃生。上世紀30年代我曾看過由裘盛戒飾演奸相秦燦的《打堂》,秋兒被一伙跋扈囂張的家丁揪上大堂,被打得滿地翻滾,活活喪命,其狀甚慘。秋兒的死,可稱慷慨悲壯,這加深了觀眾對王桂英和秋兒母子凜然大義、舍己為人的美德美行的感動和尊敬。
《二堂放子》這段唱和白,早在1930年便由百代公司特請梅蘭芳、馬連良灌成唱片。當時的電臺也經常播放,是膾炙人口的京劇經典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