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的原創話劇《蔣公的面子》目前正在全國巡演,也頗受關注,這是一出具有人文批判精神的劇作。故事背景為1943年,劇中借三個教授的口吻,批判了中國歷史上的一系列的問題,而在此之外,也調侃了三位死愛面子的教授,暴露了他們人性里的虛偽和矯情。正如清朝大美學家葉燮在《原詩》中所說:“大凡人無才則心思不出,無膽則筆墨畏縮……膽既詘矣,才何由而得伸乎?惟膽生才!”一個編劇如果缺乏創作的勇氣,缺乏批判的精神,那么最后的結果只能是“欲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而此劇的批判精神就是藝術創造中“膽”的表現,這正是其他一些編劇所缺乏的,而此劇編劇是一個大三的學生,這尤顯得可貴!
南大的一大傳統,或者說一大共識:把劇本當作文學作品的一個門類,或者說,戲劇的核心價值在于它的文學性。用該劇導演呂效平老師的原話就是:“在各民族文化中,表演的藝術固然先于戲劇的文學,但是,是什么使得非戲劇的表演藝術提升為戲劇的呢?難道不是亞里斯多德和黑格爾稱之為‘詩’的東西嗎?把文學從戲劇中開除出去,或者說,把表演從文學的‘奴役’下解放出來,表演藝術會不會重新走出戲劇的邊界,退回到戲劇以前的狀態里去呢?”不夸張地說,此劇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寫給知識分子看的戲,劇中的臺詞充滿文學性的自我嘲弄,以及辯論性的自我矛盾。作為一出喜劇,《蔣公的面子》確實發揮了喜劇的詼諧效果。隨著劇情的發展,人物自身發現自己的行為充滿矛盾,出現了和自己原來目的相反的事情,但他們并未保持初衷,最后接受了蔣公的邀請——這頗合黑格爾的喜劇精神!喜劇人物在面對挫折時,仍保持著安然無事的心情,因為他所追求的目的本來就沒有實體性。
應該說,《蔣公的面子》這部戲比較成功地塑造了三個性格分明的角色。開始的時候,每個角色都有各自明顯的性格特征:時任道是全劇中最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他堅決不與屠殺學生的“蔣公”共桌吃飯,同時堅決反對“蔣公”當中央大學的校長。相比之下,夏小山就有點矯情了,他只是覺得以“蔣公”的才識不足以擔任校長一職,所以只要不是以“校長的名義”來邀請,如果換成“宣傳部長或民族英雄的名義”,那他是不會拒絕的。至于卞從周這個知識分子則一開始就表現出要急于赴約的樣子,只是礙著面子,不敢“單身匹馬”去領“蔣公”的情面,所以他要拉攏另外兩位本校的教授一同赴約,日后才不至于被世人所恥笑。這三個所謂的有節操的知識分子湊在一起,充滿了喜劇性,即使在“文革”期間,他們還為著自己的面子而互相扭曲當時的事實,始終不敢承認自己的軟弱性和虛偽性。
如上面所分析的,這三個角色的性格特征本身就可以營造許多有趣的情節來。一個特別想去,另一個不好意思去,還有一個不得不去,最后在利益與面子的糾結中制造出統領全劇的大懸念來——去,還是不去?可是,在“去或不去”的原則上,編劇大做文章,從卞從周的滑稽,夏小山的矯情以及時任道的虛偽,到他們最后的政治搖擺,都離不開這個單一的情境,這未免太單調了一些。順便插一句,個人覺得,如果以戲劇沖突為目標的話,不寫“文化大革命”那些事恐怕會更符合喜劇要求,讓這個戲更有明快感,并且舞臺效果也會更流暢。這也是黑格爾所贊美的,集中寫一個事件的沖突,并暴露矛盾雙方的片面性,在舞臺效果上更有氣勢,更能觸及觀眾的心靈。
不難看出三個人的性格差別是為了制造“喜劇效果”而專門設置的。當然,喜劇有權利不按照歷史真實來塑造,可以為了體現出作者的某些觀念而有所改變,這是無可厚非的。但僅僅為了喜劇性而忽略了性格的豐富性,刻意地人為設置沒有歷史感和現實意義的性格,則不免有點過于簡單化了。任何一個現實的人都是理想與欲望相統一的矛盾體,在現實面前,理想與欲望往往是“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在這一點上,時任道還算比較符合真實的人性的,但夏小山和卞從周則基本上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起碼不是一個現實的人。表現愛面子固然是好的,但體現人性的復雜和內心情感的豐富更重要!
一個劇本僅僅具有批判精神是不足的,它還得要對人性進行深入的挖掘:為什么“蔣公”要邀請三位教授,難道僅僅出于上臺后的面子?普通的劇本會給予一個簡單而表面的歷史解釋,而深刻的劇本不應該如此,它還要體現出歷史內在的必然性,而且還要緊緊地與人性結合起來,做到事實與本能的統一。遺憾地說,不懂民國歷史的人,看完戲后還真以為蔣介石是個天生的不學無術的獨裁者,而三位教授的獨立人格如同兒戲一般,沒有任何的執著和節操,所謂的獨立精神只是口頭上說一說。還有,劇中一大主題是要傳達“自由與啟蒙”,但劇中人物所認為的自由是什么?如果自由僅僅是不給“蔣公”面子,或者要堅持自己的面子,那這自由豈不太沒有現實意義了?也許作者太急于想要表達主題了,反而忘記了給主題添加相關的豐富內容和復雜人性。同樣是表現知識分子與領導權力的矛盾;中突,京劇《曹操與楊修》卻是有豐富的現實內容,以及復雜的人性刻畫和強烈的人文關懷。
這個戲,成在喜劇,敗也敗在喜劇!此劇追求喜劇的效果應該說是達到了,但喜劇效果之外的若干問題還有待改進,比如主題的具體化,人物形象的鮮明化,臺詞的心理化以及情境的豐富化。有時為了突出喜劇效果,用了一些小品劇常用的技巧,專門制造“自我矛盾的局面”,于是減弱了事件的連續性和發展性,也使得一些臺詞脫離了人物性格,這一點在夏小山這個角色的呈現上是特別明顯的。又比如,時任道和卞從周討論“辯證法”那一場,明顯是編劇在向觀眾夸耀自己豐富的文化底蘊和知識結構了。但戲劇的臺詞應該追求精煉,追求性格化,而不是一味地炫耀自己的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