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蘭芝在一翻掙扎后收起行李,恢復優雅的姿態,走向她的歸屬地——精神病院后,她終于被“規訓”并永遠地“流放”了,隨之,舞臺上的最后一束追光照在史黛拉身上,在她的一句“我們到底對她作了什么?”后,全劇嘎然而止……
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上海的戲劇舞臺上了,此次臺北李清照私人劇團的新作《白蘭芝》在上海話劇中心的D6空間上演。音樂劇《白蘭芝》改編自《欲望號街車》,并以女主角白蘭芝為名。
以白蘭芝為名,在舞臺上只啟用扮演姐姐白蘭芝和妹妹史黛拉的兩位女演員,將原劇中的男性角色全部去除,不在性、暴力、權力上逗留,只留下姐妹之間細微的情感變化和彼此追求幸福途中的無奈和殘忍。這樣的改編,削弱了兩性之間的沖突,放大了姐妹倆精神世界的異化,留出了更多的空間去展現現代文明下人類的“瘋癲”。
瘋癲,伴隨著人類社會而存在;瘋癲,是人類的弱點、錯覺和幻想的表現。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在他的著作《瘋癲與文明》中梳理了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于瘋癲的不同定義、不同體驗及處理方法的變化。在中世紀末和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于瘋癲的態度還很曖昧,只是把其當作嘲諷和揶揄的對象,并且出現在大量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到了古典主義時期,人們對于瘋癲的態度開始鮮明,瘋癲被理性對立,受道德譴責,在禁閉中沉寂;從18世紀末起,隨著醫學的發展,瘋癲被確定為一種精神病,它被理性徹底拋棄,甚至不能與其構成一種關系,精神病患者的語言則成了瘋癲的獨白。
白蘭芝瘋癲的獨白,從最初的欲望便已經開始,經過死亡,至最終的精神崩潰。正如她剛到新奧爾良,詢問街車時對自己命運的隱喻——他們叫我搭乘“欲望號”街車,再換乘“公墓號”,經過六個街口,在“樂土街”下車。
白蘭芝的欲望既是與生俱來,也是命運造就。她癡迷聲色、貪戀虛榮,為了獲得心靈的慰籍,在執教的學校勾引十七歲的男學生,在下榻的旅店與陌生人頻繁交往,在妹夫史坦利面前不忘展現女性魅力,在帶給她最后希望的米奇面前粉飾操守,即使在希望破滅之后,她也竟不死心地去引誘送報紙的男孩兒。導演為白蘭芝在“教導”史黛拉時設計的一句臺詞——“幸福仰賴引誘”,是對其欲望一針見血的詮釋與總結。
白蘭芝的死亡早已譜寫在生命的序曲中。從她的祖先放縱欲望、肆意揮霍、變賣家產并相繼離世起,死亡的陰影就一直伴隨著她。她年輕的同性戀丈夫因為遭到她的羞辱而自殺,更是成為了她一生的負罪。而當她向周圍的人一點一點地“坦白過去”后,死亡也就漸漸向她逼近,賣花老太太的出現象征著她靈魂的死亡。白蘭芝說,死亡的反面是欲望,她正是用欲望避免自己接近死亡,然而事與愿違,亦如導演為她譜寫的歌詞——一出悲劇僅僅這樣,沒有風波沒有掙扎,老婦沒有希望。
終于,瘋癲的獨白化成了白蘭芝對自己吟唱的挽歌。妹妹史黛拉呢?如果,瘋癲對姐姐而言是一種誘惑,那么,對妹妹而言就是一種墮落。史黛拉的瘋癲,來自對丈夫史坦利盲目的愛,也來自對生活的無能為力。史黛拉羞澀地告訴姐姐——他離開一個晚上我幾乎就受不了,要是他離開一個星期,我幾乎就要發瘋。在姐妹倆對唱的《愁云花蜜不離不棄》中,姐姐用相同的一句話反復質問妹妹是否究竟幸福,而妹妹的回答總是這么鏗鏘有力。即使她遭到丈夫粗暴的對待,即使姐姐被丈夫無情的蹂躪,她依舊相信,如果把姐姐送走,她就會回到往日的幸福甜蜜。姐姐的幸福仰賴引誘,妹妹的幸福仰賴犧牲自我,何等的殊途同歸。姐妹倆就這樣沉醉在愛的迷亂中,競爭男人,攀比幸福,互相祝福。
瘋癲的詩意,始于劇作的內涵,終于舞臺的呈現。導演認為,愛的迷亂是現實主義難以舒展的花瓣,卻可能成為展開詩歌的前奏。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爵士樂和傳統戲曲的結合成為了《白蘭芝》的載體,塑料和金屬構成了舞臺的質感,舞蹈肢體和戲曲身段組成了演員的形體,奇裝異服和濃妝艷抹塑造出角色的形象。如此,音樂劇《白蘭芝》帶著調侃的語調,以“折磨人”的姿態出現在充滿著理性和秩序的今天,做著不自然的瘋癲的表達。
白蘭芝的亮相令人“無法忍受”,她從觀眾席中走來,路過之處留下行李,等走到舞臺,再矯揉造作地煩請觀眾一件一件把行李送上舞臺去。白蘭芝的“坦白”令她無處遁逃,每次都會遭到“天降白粉”的難堪,好似猛然掉落了妝容,又不得不在驚慌中胡亂擦抹。白蘭芝的蛻變讓她深入絕境,從白色的塑料紙大衣到鮮紅的日本和服再到白色的內衣,好似剛到新奧爾良時無法卸下的偽裝、回憶貝爾立夫時無法回避的坦白、最后希望破滅時無法遮掩的赤裸,所有的形象都印證了整劇為她譜寫第一支樂曲——我是白色我是飛蛾我是粉。
與白蘭芝的鮮艷相比,史黛拉的色調素淡,尤其是少了濃妝艷抹。厚厚的塑料氣泡紙讓她懷孕的身材更顯臃腫,透明的薄膜紙讓她露出主婦本色,俏皮的黃色連衣裙傳達出她自欺欺人的快樂,如她向姐姐形容自己的幸福——她和史坦利只是草芥夫妻。然而,正是這樣的幸福讓妹妹無奈地照看姐姐,讓妹妹急切地把姐姐推向另一個男人,又讓妹妹在萬般無奈下把姐姐送向不歸之路。名正言順的殘忍,這又是何樣的一種瘋癲?
巨大的反光金屬片作為舞臺的地面,塑料保險膜包裹了舞臺的后幕和兩側,舞臺的一邊堆著一個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另一邊架著衣架、置著沙發、放著白蘭芝的行李,舞臺的正空懸著兩副中國傳統水墨畫,正中擺著大紅色的一桌一椅——瘋癲的詩意就被這樣從人物的內心投射到整個劇場空間,又在人物的角色轉換中迸發出更多,白蘭芝時而是史坦利,史坦利時而是史黛拉,史黛拉又時而是米奇,兩人分飾四角,迅速得顧不得給觀眾留出時間,然而,當男人缺席,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模仿只會不經意間成為一面鏡子,讓另一個女人審視自己。兩個女人就這樣邁著舞步,做著造型,在語言之外交換著真實的內心。
音樂劇《白蘭芝》,是一場姐妹倆關于瘋癲的游戲,是創作者對于瘋癲的詩意表達,是觀眾對于瘋癲的體驗與欣賞,更是一次直面內心的拷問——作為一種被邊緣化的非理性的存在,在看似冷靜而忙碌的現代生活中,瘋癲究竟距離我們有多遠,卻又有多近?亦如法國哲學家帕斯卡認為,人類必然會瘋癲到一種程度,即使不瘋癲,也會產生另一種形式的瘋癲。所以,我們不禁可以這樣理解,導演最終以妹妹史黛拉的臺詞“我們到底對她作了什么?”作為劇終,是瘋癲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