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在社會邊緣的“亭子間嫂嫂”

古今中外有無數戲劇家為再現出人生的千姿百態，塑造人格完美的人、歌頌真善美而不懈努力。而其中有一些人對人們較為鄙夷的社會邊緣性小人物則給予特別真誠的關注，例如，法國讓·熱內的《女仆》、《陽臺》等戲劇就專門描寫嫖客、妓女、惡女仆等，表現他們原始情感中的獸性與對社會的仇恨。在我國像讓·熱內這類題材的作品幾乎很少有戲劇家觸及，不過，在1月18日，一部《亭子間嫂嫂》在上海新光劇場的舞臺上公開亮相，“嫂嫂”的身份是舊上海灘上的暗娼，將這種下等妓女作為戲劇主人公，至少在解放以后的上海舞臺上是獨一無二的，這位頗具膽識的編劇就是上海戲劇學院已故的著名教授徐啟平。

這部根據周天籟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亭子間嫂嫂》，是一部具有上海社會文化特征的話劇。“亭子間嫂嫂”居住的會樂里，是解放前上海云南路上名聞遐邇的妓女窟，這個花容月貌的買春女真名叫顧秀珍，因為租住在亭子間而得名“亭子間嫂嫂”，這是老上海人鄰里之間沿襲下來的一種很流俗的稱謂。面積不足十平方米的亭子間是上海石庫門和新式里弄建筑里所特有的。這個來自鄉下的、目不識丁的顧秀珍，只能蝸居在這種租金低廉的亭子間里。劇中的上海方言，以及“梔子花---白蘭花”的叫賣聲，也像一滴水可以見太陽那樣，表現出上海地域文化的特征。

當年上海會樂里的妓女大多是來自蘇州、無錫一帶窮人家的女孩。導演鄭星在全劇場與場之間運用蘇州評彈的敘述方式講亭子間嫂嫂的故事，讓人感到親切自然。為了討生活，養活蘇州鄉下殘疾又抽大煙的父親，顧秀珍獨自闖蕩上海灘，靠出賣自己的姿色與形形色色的男人發生關系。小小斗方亭子間，實際上是現實社會的一個縮影。

與這位下等妓女關系最親近的是她的隔壁鄰居朱道明。朱先生是個文人，以文字為生，在這部劇中他實際上是一個觀察者，也是一個上不了臺面的窺陰癖者。他發現一到晚上，亭子間嫂嫂便濃妝艷抹地出去，有時從外面回來，后面跟上一個陌生男子。好奇心驅使他在板壁上偷偷打了一個小洞眼，通過這個小洞眼，朱先生每天晚上就偷看這種隔壁戲。這個三流文人跟許多好色的男人一樣也覬覦顧秀珍的美色，“我家中的妻子遠不及她，假使她是我女人，我們成了一對夫妻的話，我今生不知怎樣幸福啊！”不過，朱先生只是想想而已，從不去占顧秀珍的便宜。善良的朱先生懂得憐香惜玉，安慰向他哭訴苦惱的亭子間嫂嫂：“做人本來是空的，過一天算一天。我的主張，一個人不論做什么行業，只要能夠生活，這做的行業便有意義，……現在你也是為生活，我也是為生活，異途而同歸，只不過各人做的方式不同罷了。”朱先生同情這類風塵女子的苦難，難怪顧秀珍愿意向他傾訴自己的委屈，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被搭救，能擇人從良。

亭子間嫂嫂顧秀珍與那些妓院里的風塵女，或曹禺筆下的交際花“陳白露”還不一樣，雖然都是人盡可夫的不幸女人，而顧秀珍卻是一個單打一的暗娼，她要到客棧里、到“公司”里“找食”勾搭男人，有時得在馬路上拉客。透過這些身份各異的嫖客，舊時上海灘形形色色的人物與故事展現我們眼前，讓我們看到了人間百相與世態炎涼。比如，有把顧秀珍視作小仲馬筆下“茶花女瑪格麗特”的大學生薛景星，也有視她為小家碧玉和尤物的60多歲大學校長沈夢白；有涉世不深的年輕人湯南閣，也有開私人診所的中年人章醫生等。這些男人個個像蒼蠅一樣盯著漂亮的顧秀珍，他們之間的關系，再現了上世紀上半葉上海灘狎妓嫖娼之風。此外，作為一個暗娼，顧秀珍避不開那些黑道白道人物，如地痞流氓圍堵亭子間威脅她要保護費，顧秀珍向她拜過的“排門板”阿哥討救兵，結果黑吃黑，在茶樓下面大打出手，嚇得顧秀珍生怕因她而出了人命。

該劇里各個出場人物形象鮮明生動，仿佛時光真的倒退到上世紀20、30年代的上海。最突出的就是由戴曄飾演的亭子間嫂嫂。這位年輕的女演員在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將這一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演繹得活靈活現。例如，顧秀珍與沈夢白初次見面，她裝出初出茅廬的雛妓走向這個上了年紀的嫖客，一副羞羞答答的樣子，深得這位具有雙重人格的偽君子歡心。第二天，她利用沈夢白對她的歡喜，敲竹杠一下子做了21件旗袍后，那種得意與興奮盡顯臉上。他們第二次見面，顧秀珍不再偽裝清純，她為朱先生騙得了沈夢白的名片后，就臉一變發揮女人的“作”勁，要老頭子連她十天，因為沈夢白的秘密都在她的皮包里，她不僅知道這個嫖客的名字，還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上海一個大名鼎鼎的教育家。伶牙俐齒的她開始嘲諷沈夢白“你辦教育的人，吃墨水的人，可以開棧房白相女人嗎？你明夜不連下去，沒有關系，我只須把你的名片宣布出去，你的名譽就立刻掃地。”一張小小的名片讓她占了上風，急得沈夢白一夜不睡偷偷在顧秀珍的皮夾子里翻找他的名片。顧秀珍一早醒來發現后，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大罵他是賊老頭子，這副潑辣樣子與開始那溫柔的模樣判若兩人。戴曄飾演的這個暗娼聰明伶俐、風情萬種卻不惡俗。特別是在最后一場戲里，顧秀珍得了致命的梅毒，而且還懷了孕，她無法再出去接客，饑餓寫在她的臉上。當觀眾看到貧病交加的顧秀珍在絕望和孤獨中含恨死去時，無不為她好生同情，扼腕嘆息，這歸功于演員對角色的準確把握與拿捏。

像顧秀珍這類掙扎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是很少被人關注的，她們朝生暮死，沒有人為她們的死感到惋惜。事實上，劇中朱先生的那一番話也說出了全場觀眾對這個不合理的舊社會所發出的質疑：“一個妓女的一生是這樣的下場么？這是誰害了她的？我要問一問這到底是誰害了她的？”難能可貴的是，這部戲的編劇把社會最底層的娼妓是當作一個人來看待，而非將她們作為賤民，去把玩欣賞或去譴責批判。

海派話劇《亭子間嫂嫂》給我們翻開了一段已經遠去的塵封的歷史，顧秀珍居住過的同樂里早已化為塵埃，而改建成現在時尚、繁華、摩登的來福士廣場。讓過去成為一種記憶毫無羞愧地面對后人，警示現在，正是上海現代人劇社出品的這部《亭子間嫂嫂》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