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來自于一個古老時代,我行走在風中吟唱著風。我是王的采詩人,我活在所有人的歌聲中。
每年春天,我搖著木鐸走進人群,周游各國收集歌謠,把那些能夠反映人民歡樂疾苦的作品,整理后交給負責音樂的太師譜曲,演唱給天子聽,作為施政的參考。
春天,都城郊外的河邊,有年輕的男子對著洗菜的姑娘高唱:“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宨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宨淑女,寤寐求之……”我微笑看著那個低頭不語卻粉頰增艷的姑娘,記下了這首歌,回味一如水中荇菜般溫柔悠長。
夏天,三秦出關的大道上,年輕的士兵們意氣飛揚,軍歌嘹亮:“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我望著他們友愛的把臂模樣,卻不知他們是否能一起歸來故鄉?我只能低頭匆匆走過,把這首歌謠刻在心上。
秋天,豳地一帶的婦女們在田里一邊勞作一邊唱:“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響,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歌聲里哪是什么為賀的歡樂,分明是一年四季不間斷的辛勞。眼看著他們壓彎的腰、磨破的手、生繭的腳和日曬風吹下黝黑貧苦的臉,我能做的,也只是默默把這首歌記牢。
冬天,我在道旁扶起一位白發蒼蒼、饑寒交迫的兵士。他的生命已如風中燈火一樣行將完結,卻依然哀哀地斷續吟唱著一首回家的歌謠:“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從被遣戍邊為國赴難的年少時代,到回鄉遙遙孤苦無依的老年,唱盡一個人的一生,只需要一首歌的時間。伸出手幫已經咽氣的老兵合上雙眼,我的喉嚨已然哽咽。得趕緊回去讓天子知曉,不能辜負天下民心,辜負這些寄托著民愿的歌謠。
但是,當我風塵仆仆趕回都城的時候,我看到了什么?燒毀的宮殿里長滿了荒草,宗廟之地已滿是黍苗,昔日華美的王城夷為平地……將各地歌謠整理呈上的太師在何處,垂堂坐聽八方之聲的天子在何處,曾經輝煌的我的家園,又在何處?百感交集之下,我竟失了語,內心牢記著那么多首歌,卻無法找出一首來表達我的心聲。
終于,憤懣與彷徨交織著盈滿了我的胸腔,穿過了我的喉嚨,從我的心血中迸發了出來:“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像一縷殘風一樣在廢墟上徘徊了又徘徊,終于還是選擇離開。這里已經沒有我的家園,也不再需要我去采風,可是我還是要去。如今沒有要聽各方歌謠的天子,還有希望聽到更多聲音的大眾。我要去收集更多的歌謠,唱給更多的人聽,因為,我是人民的采詩人,我活在所有人的歌聲中。
今日,我將收集到的歌謠整理成篇,穿過時間遞交到你的手中。請傾聽歷史中的回音并將它們流傳下去,因為,這其中所含的,從不止是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