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野中原冶”

前幾天讀了這樣一首詩：國比中原國，人同上古人。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銀甕儲清酒，金刀膾素鱗。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陽春。

這首詩是說有一個國家同中國一樣，身穿漢服，遵行唐朝的法令與制度，并且用的是漢的君臣禮儀，那里氣候適宜，二三月的時候遍開桃花。

這首詩的主人是一位日本使者，他在明代洪武年間來到中國，向朱元璋獻上國書，希望互通友好，誰知朱老板不買他的賬，不僅沒有向他表示友好，而且勃然大怒，并派使者到日本去申斥其國王。這是怎么回事呢？問題就出在這首詩上，俗話說：禍從口出，不知道這使者是詩興大發，還是不懂行情，當著朱老板的面，說什么國比中原國，朱老板作為一個新興帝國的領導，聽著一番不堪入耳的鳥語，再加上對這句話有極大的不滿，于是就有了“朱哥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嚴重到最后差點兵刃相向。

其實，這首詩，乃至這個故事，給我的不僅是“禍從口出”這一啟示，更多的是幾分自豪與崇敬。想當年，華夏一脈在中原王朝的庇佑下，文化何其繁盛，國力何其強大，禮儀、制度、風俗、詩歌令四方艷羨不已，于是，所謂的“遣唐使”絡繹不絕，以日本最繁，因為早在曹魏時期，日本女王卑彌呼便遣使朝賀，魏主曹睿封其為安東都督府都督，所以到了唐，日本依然把中原的華夏文明作為其學習的標榜，才有了詩中的“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但是在明朝初年，這種老師與學生，領導與下屬的關系依舊沒有得到改變，所以當使者隨口一句“國比中原國”時，招來的是怒火，而不是賞賜，你想，如果能和中國平起平坐的話，還算是上下有別嗎？

中原，這片孕育了五千年文明與歷史的土地曾經誕生出舉世無雙的輝煌篇章，所以，它的所屬國家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當然，它也猶若一個人的一生一樣，在漫長的時間里，充滿了坎坷與挫折，甚至血腥與悲鳴；每一次天災，每一次戰爭，都無法阻擋中原兒女在盛世與亂世交替出現的道路上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文化與價值體系，并且從未停息過，直至滿清時代。因而歷代在中原立足的漢族政權都驕傲地稱贊各自統治下的文化與思想，道德價值與律法體系為“正統”，雖然，這其中的“正統”不乏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精華，以為己用，但始終煥發出盎然的生命力。中原，即便在盛行種族歧視與壓迫的元代，也留下過馬可波羅充滿艷羨的足跡，他甚至為這片土地付出過心血，當然，也為這里數不清的黃金寶石，綾羅綢緞而癡狂；更為這里優異的精神文明與先于歐洲幾百年的制度而驚嘆。豐富的物質與文化精神同樣也孕育出了一大批具有先進思想的學者，甚至實干家，從明末的徐光啟到王夫之、顧炎武，他們既沒有引經據典地把“古圣先賢”的語錄作為武裝自己頭腦的唯一武器而對其他外來學術與文化加以排斥，也沒有像后世一般盲目將西方思想作為基本的工具，而是自成體系地提出了符合時代與本土特色的，一種較為開明先進的君主制度，尤其是徐光啟將歐洲的《幾何原本》翻譯成中文，極大地體現了中西合璧，兼收并蓄的文化氛圍；而無論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思想，還是有助于啟蒙近代科學的《幾何原本》，都隨著最后一個漢族政權的滅亡，中原被迫接受滿洲統治的命運而中斷了繼承。此后的中原，是“固步自封，愚昧無知”的代名詞，而所謂的“野蠻民族在征服文明民族的同時，也為文明所征服”也暫時得不到驗證，因為傾心漢化的康熙乾隆之流在初步感受到中原文化，儒家先進道統對于政權的巨大影響力時害怕了，極力贊譽與模仿效法之余也生出了這樣一種恐懼：金與元等入主中原的異族政權為何無法長久立足于這片土地？不正是被中原先進文化所征服了嗎？于是打著“消除民族隔閡”旗號，開始了長達兩三百年的“文字獄”，通過扭曲與利用中原已有的文化與道統，制造無形的統治高壓，將天下漢人士子置于“順民”的行列，在這個行列里，沒有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創新改革，只有出于對滿清貴族效忠的唯命是從與奴性，就這樣，大到士子官人，小至市井之人，整個國家彌漫著一股被扭曲的本土文化所帶來的社會風氣，百姓只關注各自的利益，官員大都盼著升官發財；所以這就不難解釋“巨貪”和珅出現的原因；雖然統治者在滿清定鼎中原之初，時局不穩，統治根基不牢的情況下，出于利用與拉攏漢族士子的目的，不得不讓中原華夏文化繼續它的繁榮，但在此后的文化思想的統御上，他們一點也不比秦始皇差，如果說秦始皇坑殺的是儒生們的思想，那么這些人滅絕的便是華夏千百年來的正統文化，從剃發易服到四庫全書，從肉體發膚到精神骨髓，完完整整對這個千年禮儀之邦進行了改質禁錮，目的就是在政權與民族這層涉及到他們統治利益的意義上滅絕優秀的中原華夏文化與道統，為的是徹底掃平明末殘余勢力的抵抗，并長久盤踞在這片土地上。

明末清初，中國歷史上最后兩個君主制王朝交替的時間里，也和其他王朝之間的變換史一樣，充滿著血雨腥風，但在此之后的華夏，再也不是那個文化繁盛與思想開放的代名詞，再也不是利瑪竇口中處處流露著溫雅談吐的樂土，思想與文化的倒退，就像一把鐵鏈，鎖住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直到他的靈魂在無盡的沉睡中慢慢地枯萎，死去……直至清末，在與外國的作戰與交涉中，早已遭到扼殺的近代科學技術無法起到富國強兵的作用，于是主張“師夷長技”的洋務派又轉向利用西方現成科技與槍炮來充實國防；但是，經受兩百多年奴性文化“陶冶”的大清國民，仍舊把君主制度看作平定亂世的救星，結果，日益激化的民族矛盾與統治危機無法得到實質性的緩和，而武昌起義的炮響則震碎了國民們寄托在“救星”身上僅存的希望；但為時已晚，世界其他大國在得到工業革命與新興制度所帶來的利益之后，抓緊搶占殖民市場，因此發展極為迅速，而中國這頭在“萬馬齊喑”的文化思想氛圍中酣睡已久的獅子，無法擺脫被侵略與魚肉的命運，直至在八年抗戰后才得以重獲新生。

滿清一朝，大興“文字獄”，受害的不是這個國家，而是它最優秀的東西。解鈴還須系鈴人，系鈴人既然已入土，鈴也沒法解。時至今日，在日本，除了能找到幾本反映滿清殘暴的書籍如《江變季略》和《揚州十日記》外，還能看到華夏衣冠那如泣如訴般孤寂的疏影，以及在空氣中飄散著的如千年老酒散發出的漢家清香。

回望，不是躺著豪杰的墳墓，徜徉，也不再是沒有花酒的田園。

華夏正統今何在，衣襟飄然扶桑來；難道這就是現今的中原給所有軒轅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