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歷史上,春秋戰國是我最喜歡的一段時期,在對“中國夢”這個話題開筆之前,有必要先來講述兩個歷史典故,它們是讓我感觸最深的典故中的兩則。
第一則是《公羊傳》中的《宋人及楚人平》。故事背景是春秋時楚宋兩國交兵,楚軍圍困宋國都城,宋國已快要支撐不住,而楚軍也只剩下夠7天吃的糧食,糧盡就必須撤軍回國。但雙方都不了解對方的底細。而宋國大夫華元與楚國大夫司馬子反會面時,華元首先告知對方,城中已經窮困到極點,乃至“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子反問華元,為何要把實情透露出來,華元回答“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相信子反是君子,不會乘人之危。子反隨即也告訴華元,7天之后楚兵糧食將盡,如果還沒攻下城池,就將撤兵。子反回營后,將對話告訴楚王,楚王大怒,責備他為何要透露實情,子反回答道:“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后來楚王與子反一起撤圍歸國。
第二則是《呂氏春秋》中的記載。齊國和晉國交戰,一位齊國士兵在戰斗中失了自己的戟,但獲得對方的長矛,在離開戰場的路上心不自安。問一位路人,對方說,失兵器得兵器,沒有遺憾,可以堂堂正正地走了。后來又遇到高唐的大夫叔無孫。叔無孫說,兩種兵器不同,豈能相抵?于是士兵回到沙場戰死。叔無孫說,“君子濟人于患,必離其難。”也縱馬追隨士兵進入戰場,“死而不反”。
無論在何時讀這兩則故事,都讓我覺得非常震撼。它們顯然經過了一定的藝術加工處理,但無論如何,它們反映了當時的中國人對高尚道德的認知。第一個故事的關鍵詞是“誠信”,第二個的關鍵詞是“責任”。誠信很簡單,就是無論何時都要告知真實的情況,“不欺人”、不隱瞞或者編造事實來牟取利益。責任意味著對自己應負責的事要恪盡職守,也意味著當別人因自己的原因而處于某種不利境地時,要分擔其損失,甚至一起犧牲。兩個故事所蘊含的更高意義是對道德準則的遵守。
國學大師錢穆先生說,春秋時代的貴族,“即在戰爭中,猶能不失他們重人道、講禮貌、守信義之素養,而有時則成為一種當時獨有的幽默。道義禮信,在當時的地位,顯見超出于富強攻取之上……他們識解之淵博,人格之完備,嘉言懿行,可資后代敬慕者,到處可見。”如果用古希臘神話中黃金、白銀、黃銅、黑鐵時代的劃分,可以說那是中國文化與道德上的“黃金時代”,至今引人遐想。
這些故事在今天也許看起來有點“迂腐”和“傻”,但只要看看我們身邊的“世風日下”的種種表現,公共倫理與社會風氣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甚至陷入某種危機:欺詐盛行、假冒偽劣產品泛濫,知識產權和創新缺乏保護;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充滿戒備,陌生人之間很容易因小事發生沖突,人際關系冷漠,人們普遍不愿幫助他人;嚴重食品安全事件頻發,基本的飲食安全得不到保障;在很多地方,對生態和環境的漠視令人觸目驚心,污染已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家庭變得脆弱不堪,離婚率上升,許多老人和兒童得不到照顧;人們對政府機構和專家學者的信任度降到最低點,民眾對公共問題的討論常常變得只有嘲諷而無建樹;對物質享受的追求達到極致,金錢與地位變為唯一的評價標準,精神生活被徹底遺忘……凡此種種,其原因歸根結底還是人們心中道德律的坍塌,傳統的那些對上天、對習俗、對輿論的敬畏喪失,人心中歸信仰力量統攝的那塊領域,始終處于空白。
我們今天追慕古風,無非是因為對現實的失望。梁啟超曾撰寫過一篇《中國歷代民德升降原因表》,在他看來,春秋時期中國民風“淳樸忠實”,其后的歷史上有惡化時期也有好轉時期,到了清朝,部分因為專制統治的強化,國民性格變得“庸懦、卑怯、狡詐”,而到了他生活的年代,即清末和民國初年,社會情況是“舊學漸滅,新學未成,青黃不接,謬想重疊”,民德方面則“惡濁達于極點,諸惡俱備”。不知梁啟超如生活在當代,又將做出怎樣的評論。
對所謂“國民性”的批判是“五四運動”之后知識界討論的主題之一,但任何文化背后都有其政治、經濟與社會組織結構的原因。中國自古以來環境惡劣、資源貧乏而又人口稠密,又有漫長的政治專制史,既欠缺政府提供的社會保障,也沒有強有力的社會中間組織,底層人民生活困苦,只能靠自己和家族的力量求生存,也就表現為自私自利,有時為了生存下去不擇手段。改革開放以來,過度強調對經濟和財富的追求,加上“信仰真空”的出現,都促成了當今的“世風日下”。
信仰迷失和公共道德危機也是全世界的難題。西方社會學把這樣的情況理解為“社會資本”的衰減。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帕特南將社會資本定義為人們之間的聯系,包括社會網絡、互惠性規范及由此產生的信任。社會資本降低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信任的降低、經濟交易成本的提高,損害民主制度的健康。帕特南也對過去30多年里美國社會資本的下降感到憂心忡忡。
許多人都會說,解決這些問題要靠市場和法治,但法律是明確的,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外來的強制,而道德是模糊的,只能依靠人們內心的自律。也有一種趨勢是大家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為“體制”。但是人性造就了體制還是體制造就了人性,是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把責任歸給“體制”是一種推卸和偷懶。如果我們人人都不改變,“體制”即使有所改變,也會走向劣化。
沒有什么比公共道德問題更刺眼,但也沒有什么比這個問題更難找到解決的答案。正因為我不知道怎么改變,我才選擇將改變作為我的夢想:在未來,希望國人少一些精明,多一些“傻”;少一些詭詐,多一些忠厚;少一些心計,多一些熱情。希望“老實”不再成為貶義詞,希望“厚黑學”不再流行,希望民風變得淳樸。我不知道如何實現這些,但我們可以從中華民族的偉大傳統中汲取一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