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言對記者的表白中,有幾個字不容錯過,亦即“寫書有稿費”。這狀若無奇的一語,實際道出了現代以來中國文學一大要點。它約略可以表作:現代中國,文學成為謀生手段,作家則職業化;作品能夠換取收入,收入環節也左右著文學所有方面。
以前不是這樣。詩文不曾給陶淵明換來半文錢,他辭官后養活自己,得靠親自種地。李白斗酒詩百篇,柳永“有水井處,皆能歌柳詞”……這背后,都沒有稿費的存在。曹雪芹寫《紅樓夢》,蒲松齡寫《聊齋》,以今視之,仿佛是為文學史“義務勞動”。古人著文,非但沒人付錢,相反所出每一本書全得自掏腰包。錢謙益雖為一時泰斗,其《初學集》卻由弟子瞿式耜偕眾同門集資為老師刻成,對此錢謙益已是心滿意足,并不抱怨出書居然沒有收入。
文學可以買賣,抑或社會商品中出現“文學”這一新品種,普遍來說是現代才有的事。當然,中晚明開始可以找到一些文學商品化的苗頭,但只限于稗乘野史,主流的詩文從不在此列。到了現代,文學則每寸空間都完全被商品交換所把持。實際上,與收入無關的文學根本絕跡。任何作家,無論偉岸與微渺,提筆而事此業,意識輒同,心里都有收入二字。而在國家、社會或時代,文學收入制度亦為調控文學之有力手段。當然形式不非得是稿費、版稅,也可以是別的。比如,建國后體制下“專業作家”崗位以及由此取得的工資和住房、醫療等福利,就是變換了形式或廣義的收入。
故收入一端,于現當代文學的影響深入腠理。許多事情,小如個人取舍,大至文藝政策和管理,以及創作豐歉、思想立場、文壇風尚、主題手法、寫作姿態等等,皆可就中尋其蹤跡。
然而此內容與環節,文學史著至今不論不載。中國的文學史研究,似乎很難脫品評優劣的趣味,總是把“載入史冊”作為獎賞,頒予若干作家作品。難怪百年來的新文學,諸多問題和境況,都搔不到癢處,或沒有觸碰。
究竟如何,或許該看實例。我們且從老舍說起。四十歲時,老舍寫了這么幾句話介紹自己:
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學師范,遂奠教書匠之基。及壯,糊口四方,教書為業,甚難發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于寒賤也。二十七歲,發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么了不起。
老舍1899年生,其四十歲,適當1939年。假如再過十年寫這種自我介紹,想來會是另一副樣子,因為彼時作家已經習慣高遠地談文學,而1939年還不必,能夠講得樸素,發為生計之談,至與發財、獎券等“俗物”并提,說其之作小說,初衷止于“博大家一笑”(他當時自認所寫皆屬“幽默文學”),“沒什么了不起”。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小說家阿城在創作談中將寫作比為“手藝活兒”,人有愕然者,以為褻瀆了文學。那時人們已不知道,返回1939年,后來被授“人民藝術家”稱號的老舍,其眼中文學庶幾近之。
阿城所謂“手藝”,老舍所謂“糊口”,都是從作家的生存角度來講。這在文學未曾“組織”起來以前,抑或置身“組織”之外的作家那里,會非?,F實。
職業化背景下,文學不復能如古代那樣,只作為自我抒寫而與社會無關。1917年,陳獨秀倡文學革命,“際茲文學革新之時代,凡屬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均在排斥之列?!边@實在不是他要排斥這樣的文學,而是這樣的文學在排斥他。貴族、古典(用典)、山林文學得以存在的理由,是文學不必用于世。大多數情形下的古代文學,是士大夫官余之物,為之僅在心性,非為稻粱之謀。何況文學通往社會的途徑也根本沒有打開,就算你不為自己而寫,為社會寫作,也毫無需求與市場。而現代的職業化背景下,則顛倒過來,文學已被定義為面向社會的寫作。不是不可以只為自己寫、只依自己趣味寫,但這樣的東西,已不受“文學”概念認可,不入其序列以及文學史范圍。“現代”的文學,當其動筆之初,就是為別人寫、寫給別人的,不論作者如何自視不合流俗,他拿起筆來,也總是想到發表、出版,亦即投放和推廣于社會,而非寫成后靜置匣中。這就是為何現代作家非得是職業的,不能一邊做官或種地,一邊當作家。他需要進入職業的狀態,以寫作為生,才能把事情做得像個樣子。
老舍早就有意當職業作家,1929年回國已揣此想,下定決心卻用掉好幾年。1934年,辭齊魯大學教席,然而退縮回去;1936年,再辭山東大學教席,算是最后邁出這一步。
遲疑的原因,便是假如以寫作為業,生計方面不知把握如何。辭齊大教職后,老舍專門去了上海,探一探路。“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書而專以寫作掙飯吃。我早就想不再教書。在上海住了十幾天,我心中涼下去,雖然天氣是那么熱。為什么心涼?兜底兒一句話:專仗著寫東西吃不上飯?!庇谑腔氐缴綎|,老老實實接受山大聘書?!盀榱艘患易拥纳睿也桓要殧嗒毿械貋G掉了月間可靠的收入”,然而,“我的心里一時一刻也沒忘掉嘗一嘗職業寫家的滋味”。又過兩年,他覺得時機成熟,對靠寫作吃上飯已有自信,又從山大辭職?!斑@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風向,也沒同任何人商議,便決定在青島住下去,專憑寫作的收入過日子?!?/p>
老舍自然是現代文學代表性作家之一。我們看得很清楚,他通往作家途中,決定性因素不是對于文學的理想,而是最實際的收入問題。他心中盤旋著這字眼,掂量沉吟,無非緣此。他的例子另一典型處,是當教授有不錯的收入,卻為了做“職業寫家”兩次辭職。我們或許會想,明明不必如此,一邊教書一邊寫作,有何不可?實則那種狀態,不在其間體會不到。在現代從事文學創作,非得處于職業的意識和姿態,假如游移依違,不全身心沉浸、不真正承受其所有壓力,對于創作終歸是客串的心態。近年有與老舍相反的,從職業作家改行當大學教授,釋放了職業作家的壓力,也釋放了職業作家的進取心。
講完老舍,再講魯迅。這是另一個故事,與老舍截然不同。魯迅1927年10月移居上海,1936年10月在此逝世。這最后的上海時期,魯迅脫離公職,既不做官也不任教,沒有工資收入,完全以職業作家或自由寫作者身份度過。
此前,從1912年到1927年4月,魯迅一直在政府和大學任職,而俸酬極高。任國民政府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起初月薪二百二十元,后至三百元。在北京大學、女師大等處任教兼職,亦為一筆收入。另外,還有稿費。其弟周建人憶此,稱:“這比當年一般職員的收入,已高出十多倍?!碑敃r,對魯迅恭執弟子禮之許欽文在某雜志謀得一職,“十八塊錢一個月,在我,比六塊、八塊一月的稿費多了近一倍多,而且是固定的,不至于再有搜索枯腸寫不出而恐慌的時候?!笨蔀轸斞甘杖胨疁实膮⒖?。同文說到,魯迅與周作人分家后購阜成門內西三條屋基(即今魯迅故居),花費四百元;此大約僅相當其月入。亦可借鑒老舍的情況。1918年師范畢業后,老舍也在教育界供職:“每月我可以拿到一百多塊錢。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塊是可以當現在二百塊用的;那時候還能花十五個小銅子就吃頓飽飯?!笔迕躲~子即可吃頓飽飯,當時一元約合一千枚銅子,一百多元即不下十余萬枚銅子。所以,老舍已覺自己是“闊佬”,而魯迅差不多能頂他三個。1926年,魯迅去廈門大學任文科教授,月薪高達四百元。翌年一月至廣州,受聘于中山大學,薪水遠遜廈大,然每月亦入二百八十元。公職收入外,還有寫作收入。魯迅成名早,影響大,而又筆耕不輟,報刊稿費與出書版稅皆甚可觀。
剛才老舍邁向“職業寫家”的猶疑、退縮與艱難,我們猶然在目,轉眼面對魯迅1912年以來的持續高收入,不禁油然想起沒有絲毫奴顏與媚骨的著名評價,以及胡風《魯迅先生》在刻畫魯迅峭拔形象時稍帶表達的對茅盾、鄭振鐸等人的鄙視。胡風稱鄭振鐸“資本家和文壇重鎮”,稱茅盾“資本家的代理人”或“資本家幫閑”。主要的意思,是諷鄭、茅等人同勢利現實茍且甚至合污。
魯迅毫無奴顏和媚骨,旁人對現實卻多少有些眉目低回,內中誠有個性之根由、品質之不同,或思想境界的高低、立場的明暗等等原因。然而,精神自由與獨立程度如何,真的不是憑空而至。設若如老舍那樣,“在上海住了十幾天,我心中涼下去,雖然天氣是那么熱。為什么心涼?兜底兒一句話:專仗著寫東西吃不上飯?!贝蟮趾茈y有足夠底氣傲視所有的奴顏與媚骨。
當時作為職業作家,蔣光慈更加成功。說來難以置信,這位以無產階級文學為鮮明特色的作家,在資本主義上海卻竟然以這種作品大紅大紫、稱富文壇。其小說《少年漂泊者》“出到十五版”;《沖出云圍的月亮》“曾創造文學出版界的奇跡:它在1930年1月出版后當年的八個月中,就共再版八次”;余如《野祭》《菊芬》都再版多次。蔣的成就和收入,顯示左翼寫作在上海不僅可以存在,甚至是文化與思想的時尚,這恰也是他為何不忍放棄寫作去搞什么街頭政治的實際原因。其實后來(即夏衍所稱1932年后的“左聯成熟期”)左聯其他成員也漸知個中滋味,在文學、電影、戲劇創作上“四面出擊”。蔣光慈不幸先行一步,而竟遭開除黨籍。時中共中央機關報《紅旗日報》報道稱他“一向掛名無產階級的文學作家”,說他對《麗莎的哀怨》不聽勸告“貪圖幾個版稅,依然讓書店繼續出版”,又說他“因出賣小說,每月收入甚豐,生活完全是資產階級化的”。
實則如先前所陳,“現代”條件底下,文學不可能置于商品交換關系以外,或者說,它必以“出賣”的樣態而存在,縱然是“無產階級寫作”亦無他途。從文學中否認、鄙棄金錢或收入,實際是做不到的。不過,在這方面,由于義理上先期對商品經濟取批判立場,造成態度上多年搖擺不定,后面我們還會看到。眼下,為著證明收入問題的緊要,我們先講一個反作用力的例子。
一般來論,市場對作家作品價值的確認與其名望為正比。文名益盛,收益愈好。然確有例外,且難知究竟,讓人摸不著頭腦。郭沫若就是這樣。
“五四”后小說、散文的成就,由周氏兄弟代表,說到新詩,就必推郭氏不可。1919年,他已詩名大振,《鳳凰涅槃》《地球,我的母親!》《匪徒頌》《天狗》《爐中煤》諸名作都已發表,然而竟未使生活景狀有任何起色。此時郭尚在日本,并結婚育子,每月以七十二元官費維持。1920年,田漢從東京跑到福岡看他,正逢其二子出生,“我因為他的遠道來訪,很高興,一面做著雜務,一面和他談笑。我偶爾說了一句‘談笑有鴻儒’,他接著回答我的便是‘往來有產婆’。他說這話時,或者是出于無心,但在我聽話的人卻感受了不少的侮蔑……他沒有想到假如我有錢,誰會去干那樣的事?”
那時出了名的新文人大都有不錯的就職。偏偏郭沫若苦盼而不至。1921年,成仿吾傳來消息,告他被薦為泰東書局文學部主任,乃即刻啟行回國。連歷來“阻擋我,不要我轉學,不要我回國”的妻子安娜,也馬上同意“讓我把醫學拋掉,回國去另外找尋出路”,可見此訊令全家都喜出望外。然而所謂“邀請”原只是“一場空話”。到底怎么回事,郭沫若說“那時的詳情我已不能記憶了”;總之,那個文學部主任“卻本來有一位姓王的人擔任著”,“在仿吾要算是等于落進了一個騙局”。約摸兩三個禮拜后,成仿吾說在長沙找著了事做,獨自去了。郭沫若孤零零留在上海,“更好象飄流到孤島上的魯濱遜了”———他這么哀痛地形容自己。
也真是怪事一樁。當時哪怕剛從中專畢業、做著小學教師的老舍,每月也掙大洋一百五十四塊之多,以致只好揮霍到煙、酒、賭上頭去。而郭沫若呢?1921年4月至7月,他為泰東書局辛苦編稿、譯稿,奔波雜志籌備事,三個月總共只拿到一百四十三塊錢,抵上不老舍一個月薪水。
郭沫若暗中自視才比屈子,“……偏偏要自比屈原。就好象自己是遭了放流的一樣,就好象天高地闊都沒有自己可以容身之地”。別人才不至此,卻身顯祿厚。這讓他生出極大不平,而以“十年如一日地只能當著‘流氓痞棍’”一語罵世。這四個字是有出處的,即魯迅1931年《上海文藝之一瞥》就“新才子派的創造社”點到郭沫若而說的“我想,也是有些才子+流氓式的”,時在日本的郭沫若所見乃是轉為日文的“郭沫若輩乃下等之流氓痞棍也”,于是有此回敬,說:“我總有點怕見上人。凡是所謂大人名士,我總是有點怕。外國的大人名士不用說,就連吾們貴國的,我也是只好退避三舍的。在這些地方或許也就是不能受人抬舉”,“大人名士”“吾們貴國”即指魯迅。
職業化,就是專仗筆墨吃飯,以文謀食。文與食掛鉤,文學變成謀生手段,是一切變化的根本。歷史格局已經如此,就算有人仍抱“為文學而文學”之想,現實也毫無余地。從吃飯角度看百年以來文學發展,很多問題能夠刪繁就簡。
前左聯書記徐懋庸,憶到延安后的感受:“我第一次在延安時,還兼了魯迅藝術學院的一點課程,另有每月五元的津貼費,此外還有一些稿費,所以我是很富的,生活過得很舒服?!?942年《解放日報》曾有一文《“吃”在延安》,說:“不管你工作和休息,總會有飯吃,而且從來沒有一個人認為吃飯是受人‘恩賜’,或者象外面一樣有吃‘下賤飯’之感。”在延安,“有飯大家吃,有吃大家飽”。
所以,即便在延安,文學與吃飯亦屬題內之旨。其形式,如徐懋庸已提到的,包括稿費?!督夥湃請蟆芳啊段乃噾鹁€》《文藝月報》《詩刊》等征稿啟事,一般都有“一經揭載,當奉薄酬”之類表示。較具體的,有1941年9月延安業余雜技團登報征稿所云:“來稿經采用者,致以每千字三至五元稿費?!泵魇厩ё钟嫵昙案遒M標準。
但這并非延安特色所在。在延安,文學“收入”與獨特政治制度結合,又有新的創造,開啟新的分配模式,而垂乎至今。
近年文學分野那樣大,“嚴肅”與“庸俗”各自判然,人每從道德、精神上有無理想求之,實則卻是生存、收入情態使然。吃公家飯的無后顧之憂,同時市場的利益也沾得上,態度當然從容。吃自家飯、完全委身市場者,朝不慮夕,孤魂野鬼,饑不擇食,難免不搜奇媚俗以求一逞?這種“一文兩制”收入格局,十分有趣。它其實是百年來文學體制遞替的產物,也是一種暫時的調和,不久或將有變,我們從出版的企業化以及事業單位改革動向中,略見端倪。那時,文學免不了又有一番新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