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中國劇壇最大的話題性事件非《蔣公的面子》莫屬。從《南方周末》長篇累牘的專版,到微博上各種劇評文章的轉發;從上戲、中戲等專業藝術類院校演出后的研討會,到各綜合類大學觀演盛況后的熱烈討論;從北上廣演出的一票難求,到武漢、南京等文化重鎮的票房大賣,無不顯示著《蔣公的面子》正持續、猛烈、毫不留情的撞擊著中國話劇界那顆本不強壯的小心臟。《蔣公的面子》已經不僅僅作為一個原創的話劇劇目存在和演出,而已經成為一個公認的文化現象在傳播和發酵。為什么這個出自南京大學戲劇影視系21歲女學生之手的戲會產生如此巨大的效應,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促使這樣一個文人戲能在當下并不容樂觀的話劇氛圍中博得滿堂彩?筆者認為個中緣由是多層面的,主要原因在于:
知識分子題材缺失已久
話劇作為舶來品進入中國,從1906年以李叔同、歐陽予倩等為首的一批留日中國學生創辦的春柳社在日演出《黑奴吁天錄》開始算起,時至今日,這種最早為區別于中國戲曲曾叫過“新劇”的舞臺表演形式,已經走過了一百多個春秋。其間,隨著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發生的巨大變化,話劇藝術無論從思想還是形式上也都跟著發生了重重變遷。尤其是市場經濟的到來更是對舞臺藝術提出了重大考驗——跟所有經濟現象相同,在文化市場或者通俗說的票房里,觀眾的審美需求成了引導文藝創作的指揮棒。可是市場又往往是盲目的,它在繁榮了文化的同時,又把它帶入了另一種歧途,忘卻了文藝作品也承載著寓教于樂的功能。但是介于這種市場經濟又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市場經濟,所以有另一只有形的手在引導文藝創作——定向戲、得獎戲等官方指導下的創作令藝術不再是一種純粹的自我表達和文化需求。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曾經明確指出文藝作品要為人民大眾服務,這個人民大眾就包含著知識分子。可是在我們當今的文藝創作中描寫知識分子的作品已經難覓蹤影,尤記當年的京劇《曹操與楊修》以深刻揭示知識分子人格,隱喻高壓下如何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而享譽劇壇多年,至此之后鮮見這樣跟文人有關的戲立上舞臺。
而此時《蔣公的面子》這樣一出講述文人心理和人格,或者如戲劇學院專家們說的“回歸話劇本體”的戲自然顯得木秀于林,耳目一新了。“1943年、蔣介石、國立中央大學校長、三個教授、受邀、赴宴、去還是不去”,這么幾個關鍵詞一出,即使劇本尚未成型,但凡稍有戲劇思維的人,便可感知這是好戲的引子。題材是成功的一半,可惜好的題材確實不容易發現和捕捉。本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的一則傳說,究竟三個教授有無赴蔣公的宴都未曾得知,被敷衍成了一個戲劇故事,便能夠吸引知識分子的關注,這就是題材的重要性。今天我們的知識分子還有無這樣的節操,敢于在“是否要去赴領導宴”的問題上糾結,其實已經不值得討論了。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在當今社會早已消失殆盡了吧。
優秀而深刻的文藝作品,終究是要觀照當下的。
創作團隊非專業化的逆襲
不可否認21歲的編劇溫方伊是頗具才氣的,她能夠迅速抓住導師呂效平給的這個題材點,并且花功夫看大量的資料,完成這個話劇劇本。從創作初衷來看,《蔣公的面子》不是沖著舞臺和票房去的,當然更不是為了得獎,而僅僅是交一個年終作業。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這就為創作提供了相當大的自由度和發揮的空間,編劇可以拋開一切雜念和束縛來把握題材,進行構思和寫作。從這一點來看,校園無疑是進行戲劇實驗最佳的堡壘,因為校園戲劇不用考慮得失成敗、利益。這些都是專業劇團無法比擬的優勢所在。
試想今天的劇團在大面積改制、面向市場的前提下,哪個院團的領導敢于立項做一個有關蔣公和文化大革命沾邊的題材?《蔣公的面子》成也就成在非專業院團的制作上。
另外一點,因為這個戲已經定位在了校園戲劇上,所以在很多本該從專業角度去衡量的標準便降低了許多。期望值一旦打折,相反會有不一樣的驚喜,這是人類心理學普遍的證實。這里無心貶低編劇導演的才華和能力,只是就一個戲本該擁有的水平進行客觀評價。正如每次演出結束后,導師加導演呂效平都會在現場陳辭一番,為編劇或者這個戲做解釋。真的一出好戲需要這樣去做嗎?答案相信在每個人的心中。或許以一個校園戲劇的專業水平去和專業院團比較是有失公允的,可是又要拿這個出自校園的《蔣公的面子》去質疑專業院團又是公允的嗎?雙重標準總是出現在我們生活的邊邊角角。
不對校園戲劇和專業院團的創作劇目進行分類評判,既不利于專業發展,更不利于校園戲劇的成長,這對兩類戲劇最終都會造成傷害。
功夫以外的作用不容小覷
當網絡逐漸取代電視和報紙作為新一代傳播工具以后,人類的信息量再次爆棚;尤其是微博滲入我們的生活后,信息量更是呈幾何式增長。《蔣公的面子》便是乘微博的力量漸入人心,廣為傳播,幾乎成為盡人皆知的文化現象。
筆者也是從微博上知道這個劇本的。當時上海戲劇學院的趙耀民老師看完劇本后發了一條微博,稱贊溫方伊的《蔣公的面子》這個劇本寫得非常不錯,后生可畏。那時候《蔣公的面子》還僅僅是個劇本的初稿,當時趙耀民老師把“三個教授是否赴蔣公面子”的大概劇情也一并發了出來。很多人回復看好這個題材,我也非常感興趣。
果不其然,短短一年的時間,《蔣公的面子》從排練到演出的過程都在網絡上鋪天蓋地的宣傳開來,微博上一傳十,十傳百,最終這個戲以各種形式被人們所知道乃至在全國商演中爭相觀摩。這里不是說網絡媒介不好,相反在科技高速發達的今天,利用網絡這個傳播迅猛的平臺可以使文化宣傳變得更加便利和廣泛,文藝工作者們更是應該借這個平臺推廣文藝作品。可是正如形式大不過內容,硬件斗不過軟件,一出戲或者一個作品最終的口碑還是得靠本身的價值。《蔣公的面子》后期鋪天蓋地的宣傳和最終作品的呈現會讓很多業內人士開始反思,校園戲劇值得鼓勵和宣傳,但不可無限制的放大。低調是華麗的炫耀,而過分高調則是作死的先兆。看看在武漢湖北劇院演出前坐滿的人群和演出過程中睡去的觀眾,不免有些悲哀……
讓我們回到這個話劇本身來進行簡單的解讀吧。
作為一個大三的學生,能寫出這樣的劇本毋庸置疑是才華橫溢的。蔣公面子的題材雖好,想要真正駕馭也并非容易。編劇溫方伊借傳說的影子杜撰出三個教授在文革時必須回憶交代出當年是否去赴了蔣介石宴請的情節,本就是一出好戲的結構。其間真相難覓,各執一詞,知識分子怯懦、自保卻又死要面子的特點暴露無遺。尤其是劇本臺詞的機趣和凌厲很是令人贊嘆,顯示出了編劇初生牛犢的霸氣和才智。
可是作為一出大戲而言,《蔣公的面子》與跟它結構和內容近似的英國著名編劇邁克·弗雷恩的《哥本哈根》是沒法比的。首先這不是一出大戲的容量。上戲的丁羅男定位這算一個獨幕劇的容量,確實就演出時間來看,1個小時左右充其量只算個獨幕劇。可是就技巧而言,《蔣公的面子》還遠遠達不到獨幕劇的要求。“獨幕劇是戲劇作品的一種形式,全劇情節在一幕內完成。篇幅較短,情節單純,結構緊湊,要求戲劇沖突迅速展開,形成高潮,戛然而止。多數不分場并且不換布景。”《蔣公的面子》劇本中最大的缺陷在于主要人物的性格和行動沒有層層推進,整出戲人物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僅僅只是在交待中度過。
據說編劇曾經解釋,最終究竟去沒去赴宴尚無定論,所以她也給出了個開放式的結局,令人猜測回味。這和《哥本哈根》的結局是相似的——“哥本哈根會見”被已成靈魂的三個人物海森堡、波爾及其妻子演繹了4次,每一次都提出不同的可能性。他們不斷地重回1941年的傍晚,面對當年的困惑,但結果總是陷于迷霧,直到最后都沒能找到確切的答案。《蔣公的面子》也同樣對三人是否去赴宴了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然而,這個戲最震撼的地方恰恰在這里。沒有人會對自己是否曾去參加了一個重量級人物的宴請輕易忘記,何況三人的回憶中都對是否赴宴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斗爭,這就更不可能對去沒去的結果產生懷疑了。三個教授可以拒絕回憶出史實,可以否認自己曾經參加過這樣的宴請,甚至可以懷疑自己是否接受過邀請,這都是具有戲劇性的地方。可是,他們為什么要拒絕、為什么要否認和懷疑正是更深層次挖掘知識分子靈魂里骯臟一面的地方。
或許“文革”那段戲不太合適展開和深挖,那是人性扭曲的特殊時期。可是既然涉及到了某些隱痛,劇中又對當今有所隱射,終歸還可以向前邁上那么小小的一步吧。
有時候我們離經典本來只有一步之遙,卻又變得遙不可及……
(楊,湖北省藝術研究所,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