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普玄是在省文聯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那天在座的還有青年評論家喻向午。普玄留著板寸頭,斜靠在沙發上就像一截小山丘,敦實而壯健,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敏捷和力量。以前曾聽說,他當過教師、秘書、記者和老板,果然十分的健談,張口即是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他說話中氣十足,鏡片偶爾一閃,那雙不大的眼睛里立刻射出一股逼人的銳利。我們討論他的幾篇近作,他一邊認真傾聽,一邊飛快地在那個碩大的黑皮筆記本上記錄著。中途他離座去衛生間,我突然發現他走路的姿勢有些特別,身體前傾,胳膊端起,那不像在行走,更像是欲奔跑。只是咖啡廳的空間太過狹小,他無法奔跑起來,因而動作顯出幾分怪異。
這讓我在一瞬間聯想起他的作品中的幾位主人公:《蝙蝠》中委曲求全、深藏不露的殺人犯兼毒販子李貴書,《普通話陷阱》中為愛情忍受萬般委屈依然矢志不渝的碟販子袁嘯勇、《資源》中不擇手段、渴望出人頭地的小公務員史昌慶,《虛弱的樹葉》中“一天比一天虛弱的”特級教師張高舉 、《安扣兒安扣》中頭頂棉被在烈日下的都市中穿行的副教授馬午,還有《月光罩燈》中四處逃亡的行賄商人田測量,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奔跑,要么因為內心焦慮,要么因為被外界逼迫,要么因為某個目標,而不得不在迷茫的人世間奔跑著。因為“奔跑”這個動作,在咖啡廳迷離的燈光下,普玄與他筆下的這些人物不可思議地疊印在了一起,觸發了我漫無邊際的想象……
我突然意識到,這也是一個“奔跑”的男人!他一直奮力奔跑在文學的荊棘道上。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初發表第一篇小說伊始,他一路奔逐而來,已在《收獲》《當代》《清明》《小說月報€Y屧窗妗貳凍そ囊鍘貳斗疾蕁返瓤鋟⒈砹巳床恐卸唐∷擔渲脅簧僮髕繁弧緞∷笛】貳緞∷翟鹵ā貳噸釁∷笛】紛兀械幕夠竦每锝薄N蘼鄞幼髕肥炕故且帳踔柿靠矗招諍敝星嗄曜骷抑卸伎俺瀑摺K摹氨寂堋幣丫鵒撕芏噯說墓刈⒂牒炔省T?005年,樊星以《普玄的意義》為題,剖析他早期小說中“混混兒”身上混雜著欲望與貪婪、憤怒與喧囂、怨毒與變態、仇恨與暴力的瘋狂,并指出“展示瘋狂、解剖瘋狂已經成為世紀之交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這主題既具有警世的意義,也具有相當的心理深度”。劉繼明則以《盛開在社會邊緣的“惡之花”》為題,指出他對社會邊緣人群的刻畫極具特色,對人性之惡有著深入的體察和表現,充分肯定了其小說的價值。這些評論對于普玄一部分作品的概括和闡發當然是比較貼切的,也是極有見地的。
但是,在我集中閱讀了普玄的較多作品之后,試圖按照常規的思維方式對他進行分析、歸納,希望從整體上對其創作特點進行概括總結并予以理論上的闡釋時,我有些沮喪地發現,從任何一個角度切入,似乎都會遮蔽普玄小說中許多富有意味的東西,簡單的邏輯方法并不能充分地解讀其寫作的意義。比起2005年之前的普玄,如今的這個“奔跑者”的觀照視域更為闊大,心靈空間更加駁雜,情感世界更為豐厚,批判鋒芒更加鮮明……這么多年來,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并沒有對自己進行“歸類”“歸位”。他一直在路上,敞開胸懷,奮力奔跑著!
那么,這個一直“奔跑”著的寫作者,到底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在當下究竟又具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奔跑”者的經歷肯定比普通人要豐富得多,他的視界一定是變動不居的。他有更多機會遭遇五彩斑斕的生存風景,也有更多機遇邂逅形形色色的人物。因此,普玄寫作的“戲路”非常廣,選材的角度特別刁,用筆的力度比較狠,作品風格粗糲、簡潔而銳利。無論是書寫鄉村、都市,還是商場、官場,他都信手拈來;無論是刻劃地痞、逃犯、妓女、小商販、失業者,還是官員、老板、警察、知識分子,他都駕輕就熟。在他的許多作品中,主要人物關系都是曾經的同學。經歷了生活的風風雨雨,有人堅守著理想,有人迷失了方向,最后因為某個人物或事件,他們的生活出現交集,人性的丑陋或美好于此處畢露。普玄常常將愿景(或曰理想)作為故事的聚焦點,在過去與現在、正與反的雙重對比中,向內挖掘人物斑駁復雜的心靈世界,探究人性的畸變,從而抵達幽暗靈魂的深處,像《培養》《普通話陷阱》《虛弱的樹葉》《月光罩燈》皆是如此。他的高明之處在于,并非一味地展示陰郁冷暗的生存圖景,還試圖用“愛”來稀釋那冷硬與殘酷。如《普通話陷阱》中的男女之情、《資源》中的父女之情、《虛弱的樹葉》的手足之情,都讓人讀來心有戚戚焉,至于《安扣兒安扣》中彌漫的大愛,則更多了幾分深切的憐憫之情。普玄的筆鋒當然也會指向社會痼疾,但是相較而言,他還是缺乏探究人物生成的外部社會與文化因素的興趣與耐心,因而有人說他的小說是“心理現實主義”。作為一個奔跑者,普玄的內心風起云涌,外表不露聲色,這也成就了他目前的寫作風格。
一個“奔跑”者必然垂青速度。毋庸諱言,普玄的敘述充滿了速度感。他顯然是一位極具敘事才能的作家,即便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也能講得跌宕起伏、搖曳多姿。他繼承了先鋒小說的敘事技巧,喜歡多重視角交錯推進情節,不斷運用斷裂、拼貼、并置以及人稱變換等方法,使得故事充滿張力,如《蝙蝠》《安扣兒安扣》。短句及短段落的大量運用,也增強了敘述的速度感和節奏感。普玄醉心于敘事的快感之中,有時不由自主地被它驅動著往前跑,甚至跑偏。這種遺憾在《資源》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奔跑”者不會停歇,是否還預示著某種焦慮呢?
如果將普玄不算太長的寫作生涯劃分為兩個階段的話,《蝙蝠》《普通話陷阱》可以視為他前期的代表作;而2008年之后發表的《虛弱的樹葉》《資源》《安扣兒安扣》等可視為近期的代表,顯示出他在試圖尋找突破。從這三部作品中隱約可以窺見,普玄露出了由“內”向“外”轉變的端倪。但是,轉變的方向仍顯猶疑,軌跡也較為模糊。中文系科班出生的他,與當代絕大多數作家一樣,都是在“純文學”觀念滋養下成長的。近三十年來,主流文學都以“向內”為方向,強調人的主體性,強調文學的審美性,簡而言之,奉西方的哲學觀念為價值標準,以世界文學(西方文學)為審美標準。這種觀念曾“解放”了一度被政治化的文學,具有歷史進步性;但是,它同時也將文學引向了另一個歧途——在回歸審美的同時,幾乎完全向“西”轉了。而隨著中國社會現實的劇變,“純文學”與熱氣騰騰的現實生活越來越疏離,與讀者的審美需求越來越遙遠,沉浸在“后現代”語境中自我狂歡,而逐漸蛻變為只供文學專家或練習寫作者閱讀的文本。這不是普玄一個人需要面對的問題,而是身處這個時代的作家需要共同求解的難題。在向“內”的“純文學”道路上,中國文學能走多遠?
顯然,普玄比許多作家更具思想能力,對流行觀念與社會現實都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質疑。但是,他對于歷史和社會的發展趨勢,是否有整體的觀照?能否超越主流定見,獨立地去研究時代發展的關鍵性問題?并由此出發去探究個體的生存困境或人性秘密。譬如,《虛弱的樹葉》聚焦于“第一”之爭,展開了對中國教育觀念的批判,可謂尖銳。但是,是否還應該追問這種畸形競爭觀念背后的歷史邏輯呢?《資源》警示著自然資源的枯竭、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枯竭,那么“枯竭”背后的社會進步觀、發展觀是否該更深入地去拷問呢?《安扣兒安扣》是我目前讀到的普玄最好的作品,生動地書寫了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但是,個人的境遇總是與時代環境息息相關,今天的資本是如何演變成權力,進而侵蝕、擠壓精神的呢?荒誕不經的生活背后,那只“看不見的手”到底是什么?
普玄告訴我,他已經有了二十多部作品的構思,只是需要時間寫出來。面對這個有著龐大寫作“野心”的“奔跑”著的男人,我強烈地感受到了他心底的自信,也似乎窺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據他對喻向午說,總感覺身后仿佛有一只老虎在追,驅使他拼命地奔跑。這只老虎是什么呢?是生活的誘惑,還是敘述的沖動?抑或是理想的召喚?假如是后者,這個“理想”到底是什么?是否需要超越流行觀念,將其置于本土經驗的背景下去仔細辨析呢?
對于一個作家而言,的確不宜過早將自己進行“歸類”“歸位”,以免限制了自由生長,但是,其價值立場、精神向度必須盡早進行“定位”,這將決定一位作家的高度和深度。“奔跑著”的普玄,是否該偶爾駐足小歇,作一番反思?
(蔡家園,湖北省文聯,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