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的亞生活

幾個月前在浙江舟山喝酒。很多話語帶著溫度、色彩和激情才從肚子里走到喉嚨處我就醉了。歌沒有唱成，舟山的夜景也沒有看成。酒用比一把卷刃的刀更接近呻吟曖昧的本質，把歌聲和舟山的夜景阻擋在了我的眼睛外面。使勁回憶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客房的。只有昏頭昏腦在睡夢中看見舞臺上出現桃樹那段情景，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夢中的舞臺屬于我的時間記憶，具有伸縮的彈性和韌性，是用我讀小學開始一直蔓延到現在的這段四十多年的時間材料搭建的。我沒有注意舞臺的燈光、色調和不斷打開、關閉的帷幕。它們不是舞臺的主角而僅僅只是舞臺的映襯和點綴。我在意的是舞臺兩側上下的側梯。左邊的側梯鋪著猩紅色的地毯。地毯的猩紅色裹挾了我小學前的孩提時代，我的孩提時代一下子就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起來，像風拂過桃樹。記憶也跟著從懵懂混沌向著清晰攀登上了側梯。舞臺右邊的側梯沒有鋪地毯，全是灰色的水泥。我未來老去后的時代，無疑就是這種中性偏涼的色調。我老后的記憶將會從清晰的高度向著模糊的低洼處下降，仿佛枯萎的桃葉從樹上掉落下來。記憶力降得越低，灰蒙蒙的色調就會越濃郁，它的盡頭是燈光和水泥灰蒙蒙的色調投影消逝的地獄。醉酒也是一次記憶從清晰到模糊的下降。當然，還有給我身體帶來的麻煩。這些麻煩平時已經存在了。只是，它們風平浪靜地潛伏在身體里，沒有讓我發現它們給我身體帶來的種種危機，更不可能知道我是什么時候處在了體虛、神經衰弱、食欲不振和憂慮這些亞健康的狀態里。按照從左邊側梯到右邊側梯的方向箭頭，最先登上舞臺的是桑樹。它是我童年接觸最多的樹木。接著是榆樹。然后是槐樹和柳樹。這三種樹木是我讀小學時經常在我眼簾里晃來晃去的樹木。最后登臺的第五棵樹是桃樹。從童年開始到今天為止，桃樹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

正是沿循了登臺的方向和秩序，我才看見前面四種樹都是過著吃飽了就等著結果實，果實熟透落地后就睡覺，然后又開始迎接下一輪吃飽了等著結果實的日子到來的舒適生活。四種樹用它們的生活狀態，奠定了舞臺背景的基調。當第五棵樹木登上舞臺的時候，舞臺背景亮錚錚的色澤到了桃樹的身上就成了倒鉤刺，鉤住了樹皮都不說了，還在桃樹的身上撥弄出了我都聽得到的凄切的呼喚音符。桃樹與前面四種樹木刺人眼球的反差，讓我看見了第五棵樹的不同生活情形。雖然桃樹枝葉繁茂樹干佇立，它的生活表面上看起來也與另外四種樹木一樣風平浪靜，但是，它的樹皮不是完整的，到處都是被倒鉤刺撕扯而皸裂出來的大口子，露出了樹皮里面的木質結構，也露出了生活的沉重與艱辛。出場的方向和順序不同，印象也就不同。如果把方向和順序顛倒過來，讓桃樹最先登場，其他四種樹木在其后登場，桃樹生活沉重與艱辛的印象，就會被其他樹木自由自在的舒適生活掩蓋起來。有些方向和順序，比如人的生與死，是唯一的和無法顛倒的。我們只能望著它哭泣、悔恨。桃樹的木質結構，無論紋路，顏色還是韌性，都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柔軟元素，成了實現我睜開眼睛它是一棵樹，閉上眼睛它就是一幅觀之有喧嘩之聲的畫面的轉化者。早上醒來后我就詛咒發誓以后喝酒不能再醉了。這倒不是因為醉一次酒我會徹底后悔一次，亞健康就會露出它的青面獠牙來恐嚇我一次，而是為了將夢中的情景好好保存下來。

很多時候，夢境就是一面鏡子。它模仿壁虎的姿勢逾越了時間和理性的墻壁或者鴻溝這些障礙，用折射、反射和透射的方式，把一個人的經歷和日常生活的積淀，從它們隱遁的地方再度搬運到人的面前。夢境中那棵桃樹，就是逾越障礙的一只壁虎。它把它的經歷和生活狀態搬運到我的生活場景中，用二十五年孤獨悲愴的生長時間，在我的夢里，在如同夕輝的舞臺光影中，展示出它失聲的傍晚和放棄摹寫死亡的全部疼痛過程。一棵長在城市里的桃樹和一棵長在城市外的桃樹，它們之間的差別是一目了然的。城里的桃樹有天災天禍留在木質紋路上的斑點和塊狀痕跡，但更多的還是人帶來的災害。人給桃樹帶來的災害不是木質上的斑點和塊狀痕跡，而是直指整株桃樹的一次生命浩劫。浩劫的輪廓是陰暗的，像被時間掏走了光線的黑窟窿。而勾勒輪廓的每一根線條，都呈現出了危機如同蛇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扭動姿勢。我得出的這個印象，不是正看倒看仰看俯看的視覺結果，而是由醉酒后提供的新視點、新角度形成的。

之前我并不明白，一棵桃樹到了熟諳的季節里，就是抵達了自己的命運面臨危險的彷徨戰栗的季節。

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一些蝴蝶在桃樹和我之間來來回回飛舞，像是挑揀又像是比對。最終，經過蝴蝶彼此間的秘密磋商，它們還是全部降落在了桃花上。蝴蝶不相信人而相信一棵桃樹。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人的身上長不出花瓣花蕊和花粉都是其次的問題，關鍵是桃樹不會像人一樣能說會道，不會用矯情和虛假的東西來掩蓋自己，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破壞環境和其他生物的利益，不會制造一個傳說來讓自己的形象增輝添彩的同時，也增加了人給蝴蝶帶來的危險性。我聽說過的很多傳說，包括神話故事和寓言，無論是外表還是內部的核質，都被人的形體、語言、動作和雖然摸不著但能看得見的影子填充得滿滿當當密不透風。即便這些傳說里面偶爾穿插了桃樹，桃樹也僅僅是一道過場，類似落在舞臺上的燈光，可以點綴舞臺的色彩但改變不了舞臺和燈光本身的性質。桃樹在人的傳說中永遠都是淪落者和跑堂子的道具。扮演的角色不同，命運自然也就有了天壤之別。比如中國古代神話中的桃樹。神話中的那棵桃樹縱然可以巨大無比，一棵樹的樹冠就可以覆蓋三千里，可以把夜晚出去游蕩的鬼魂所干的傷天害理事情看得纖毫畢現，然后讓神荼、郁壘這兩個神人將其捉住，用芒葦做的繩子把它捆起來送去喂虎。但最后，在這個傳說中神通廣大的桃樹，也僅僅就是一個載體——用它們的木材制成一塊木牌，刻上神荼和郁壘的名字，當成桃符掛在家門口而已。

我讀書的時候就知道，民間最早的春聯都是以桃符的形式存在的。它的主要作用不在桃木上面寫的字具有祝福的那種磷火一樣的誘惑力，而是因為桃木本身因了傳說成了仙木，有了驅鬼辟邪的功能。身邊有人死了，或者覺得自己霉得灰頭土臉，人就會警惕起來，就會在疑神疑鬼自己嚇唬自己的時候，自然而然想到桃符。他們把桃符小心翼翼地掛在自己的門上和窗戶上，或者把桃木做成的寶劍鄭重地放在枕頭旁邊，不給妖魔鬼怪留下上身的任何一點可乘之機。然而，當人面對就業、求學、擇偶、升官發財和祈求長命百歲的時候，他們又會用眼睛對那些往來于桃符上的神靈們投去充滿了凝重、莊嚴和虔誠的羨慕目光，希望桃符能夠把自己超度成神靈。即便很多時候這樣端詳桃符人沒有變成神，他們依然會以為自己身上沾滿了神的光澤，從此心滿意足沾沾自喜。桃符和桃木寶劍讓人有了精神依憑的時候，卻過早結束了桃樹的生命旅途。是傳說讓桃樹變成了桃符和桃木寶劍。一棵桃樹用這種形式向我發出了最終的祈告：你的幽靈出現是我用生命殉葬的結果，你站在充滿了芬芳的幻想的最高處時，卻讓我在秋天的遺體上，鏤刻下自己的遺言。請你不要再用生銹的鑰匙，在我的鎖孔里絕望地轉動了。阿門。

希望桃符或者桃木寶劍把妖魔鬼怪阻擋在外面，又虔誠地盼望有神靈從桃符或者桃木寶劍中走出來，人的這種矛盾和多變的復雜心思，跟亂風降臨在桃樹上的情形是一模一樣的。雛鳥從鳥蛋里面破殼而出叫成長。聲音從人的喉嚨里跑出來，要轉上好幾個彎兒才舒展開來叫藝術。只有到了桃樹身上，這種從內向外的方向性就轉變成了劫難。人剝開樹皮鋸下桃樹的木頭做成桃符和寶劍實現自己從人變成神的愿望時，桃木就犧牲在了人的愿望中。一塊桃符，一柄桃木寶劍，就是桃樹身上被掏出來的一塊骨頭。桃符和寶劍身上的木紋有多長多細密，被支離后的桃樹就有多蒼涼。桃符和寶劍存在了多久，一棵桃樹離開它曾經安然而又斑斕的舊日時光的距離就有多遠。這才是發生在桃樹外面的一場劫難的開始。真正的劫難，是發生在桃樹的內部。桃樹的木質部分構建出了桃樹的骨骼。淡黃色的骨骼支撐了頭頂上濃綠婆娑的樹冠，為暗紅褐色的鱗片狀粗糙樹皮提供了棲息的依附場所。如果穿過夏天的高溫和陽光，帶著千絲萬縷清新氣息的桃木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它的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也就顯得過于逼仄和局促了。事實上，桃木的內部世界比它的外部世界更加幽深更加廣闊。每一條游走在桃木上面的木紋，就是一條小路。它一頭連著春天，另外一頭連著桃木內部隱秘的世界。如果我能夠像那些在木頭上鉆洞的螞蟻從木紋走進木頭的內部，我就可以看見那個幽深廣闊的隱秘世界。桃木內部的世界，是一條涌動著陽光、雨露、地氣、山巒倒影和兩岸參差不齊的民居，以及民居里帶著歌聲和憧憬進進出出的我的童年的河流。桃樹的木頭，成為了一棵桃樹收藏世界的容器。只要想起來了，就可以隨時閱讀。于是，那些優美、幽深和廣闊的世界畫面，就會從容器里面一次又一次地盛開。

人從桃樹上鋸一截木頭做桃符或者寶劍，簡直就跟不相信情感不相信青春不相信歷史者的絕食行為沒有區別。這是一個匆忙的時代，一切都在急匆匆變化，懷舊只能讓人平添傷感，只能讓人的體溫越來越低。我就時常覺得自己的臉是冷冰冰的，像一杯寡淡的清水沒有任何滋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麻木的。不曉得人從桃樹身上不斷掏出木頭做桃符和寶劍的時候，桃木的內部世界就出現了一個窟窿，讓桃符和寶劍身上的內部世界畫面，徹底與桃樹的內部世界分割開了后，桃樹和桃符會不會哭泣，會不會在彼此思念的漫長歲月里，帶著它們的惆悵與凄婉，慢慢枯萎、腐爛直至消散？如果桃樹能夠賜予我的肉欲風一般的幸福，足以使我從容逃離臆想編撰的懷疑世界，桃樹會不會為此而在所不惜地承受我施加在它身上的殘酷行刑？

是桃符和桃木寶劍終止了桃樹對自己收藏的世界畫面的閱讀。不斷地重溫和回顧自己的歷史，是桃樹正常的生活狀態。沒有了歷史的回顧和閱讀，桃樹的正常生活，就慢慢變成了亞生活的狀態。桃符和桃木寶劍是人用桃樹一生塑起的偶像。在清晨質詢死亡彌漫的夢境，欲把錯過的道路重新摒埋，是桃樹為自己的亞生活用桃符和寶劍準備的最后一頓晚餐。現在，臨近滅亡的火光，映照在一座民宅的陽臺上。關于桃樹的傳說連同桃樹本身，已經被城市建設這輛白色的囚車運到了城市的邊緣地帶。途中它們遇見了我正在把燃燒的煙蒂彈向迷亂的天空。還遇見了我出竅的靈魂，在老式風琴伴奏下，游蕩在白晝而不是夜晚，為失去了木頭的桃樹孤獨歌唱。我的歌唱只有一句歌詞，我替我的同類杜撰出來的那個關于桃符的傳說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