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人稱張老三。父親是馱背。記憶中,我總是看見父親背上馱著大捆的牛草,從村外的那條小路上走來,只看見一堆柴草在吃力地移動,只聽見他犁田的號子聲……
我上有一個大哥,三個姐姐。我是母親三十九歲時生的老巴子。我們兄弟姐妹都被父親打過,人人恨他,說他心狠手辣。我上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音樂老師教我們唱《河邊對口曲》:“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里?”我把這句吊嘴上唱,我在父親面前唱,他朝我翻眼,我母親說我沒大沒小的,但我心里卻有一種快感,就是借唱歌的名義,一遍一遍喊父親張老三,以此來報復被打的怨恨。
父親和母親也常常吵架,母親有點嘮叨。他們一輩子也沒好生說過話,父親說不過母親,一急操起家什物件就砸過來,兩人就大打出手。然后,母親就要走,父親就打我,叫我快跟著,我若不哭得大聲,他就打得更兇。好歹被人勸著不作聲了,母親睡在床上,父親就端個板凳坐在門口,像是看著母親,生怕她真的走了,這一吵一鬧的,母親的眩暈癥就犯了。我記得,這時,父親就會喊我們那里一位剃頭的老師傅,幫母親針灸。師傅會罵父親,打女人的男人沒本事的,他只是不著聲,聽罵。也許父親在母親面前是自卑的,因為自己體形的丑陋,他更怕母親會離開他,但他卻不會用語言來表達他對母親的愛,但這愛再溶入苦難的日子里,就顯得太渺小了。
父親在外面卻是另一個樣子。
他替隊里看瓜,看玉米看棉花看花生,凡事防賊防盜的事全是他。他真是個傻瓜,家里就差揭不開鍋了,幾個孩子眼巴巴地想著,自己的父親能暗里扳幾個玉米棒子回來煮著吃,或者帶個西瓜讓他們解解口渴。但是,他把大哥和大姐他們當賊防,他在家就放了話,你們要是敢去偷,把你們腿打折了。隊長把一口袋花生,放我家保存,他把花生吊在屋梁上,哥哥姐姐看著,盼著老鼠上去能把口袋鑿個洞,這樣,漏下幾個也能解解饞啊。可是,每天他都檢查,生怕自己生的這幾個老鼠。大哥慫恿二姐偷花生,他十七八歲了,抱著二姐讓她抓了幾個花生下來。他發現了,打大哥。但是他的兒子反抗了,血氣方剛的兒子把他推了個跟頭,他懵了,坐到草堆旁哭了。他哭了,哭什么呢?難道真的是傷心自己被兒子推搡了嗎?或者,他是喜極而泣,他的兒子長大了,他的兒子將替代他撐門立戶?他從此再沒有罵過打過大哥,他不敢了。
屋后的河塘要放魚苗了。隊長每家籌了10塊錢,讓父親去白馬湖魚場買魚苗,他天不亮就騎著三輪車出發了,早飯也趕不上吃似的,帶上幾塊頭天做的玉米餅就出發了。早晨五點多出發要到天中晌才到白馬湖,他按照隊長的指示買了各種魚苗,把大塑料紙鋪在三輪車里,放上水放上魚苗,就急忙忙往家趕,賣魚人家留他吃了飯再走不遲,他哪肯。他怕魚苗擠在車上這點地方悶死了,一邊騎著還一邊用勁晃著。聽說他一早去買魚苗了,我早就準備了玻璃瓶,等他回來時,我可以捉幾條養在瓶里了。我興奮著,跑到村口路上望了幾回,終于看到他滿頭是汗,三輪車騎得要翻的樣子。我飛快跑回拿瓶子到河邊等著,結果,他卻一條小魚也不肯給我。我到淺水邊去捉那些還沒來得及游走的小魚,他狠狠地訓了我,說魚不是我家一家子的。然后還把魚往里面趕,生怕他走后,我再捉,我真恨死了他。
他到家,來不及吃飯。就匆忙往隊長家去,說,把剩下的二十塊錢遞給隊長。母親說,就你跑這一天,算路費也不為過。他哪肯聽,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這是大伙的錢。
三姐出嫁之后,他依然靠給村上人家耕田耙地掙點錢。他農忙時耕田趕牛的號子聲,能從前村田里傳到后村,仿佛村莊上都飄著他的吆喝,讓人覺得這號子里生長著收獲。那時,我上初中了,有時,也會腦生一丁點的思想,在他的號子里,體會著他的辛勞。母親說,他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田里插秧勞作的人都回來吃午飯了,他還在田里一家一家地耙整著田。有時我放學回來,母親就讓我去田里喊他回來吃飯,我循著聲音找去,看到他彎曲瘦小的身影正站在耙上,牛飛快地跑著,秧田里的泥水濺得老高,他滿頭滿臉的泥。有時,我真怕他會被牛給甩出去,但是老牛很忠實,如他一樣,來來回回終于把田耙到起暄,像蛋糕一樣,他才能上埂。他說,地不耙熟耙透,會把插秧的人手指揣疼了。
他耙的田好,隊上人家的田全等著他。也有別的隊上人在田埂上等著,他就急了。他心疼牛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息呢。他要趁吃飯的功夫,拉回家弄點草料給牛吃。隊上有個叫小鍋子的讓父親先回家吃飯,讓他趁這功夫自己套牛下田把一塊地耙了。他起先不同意,后來勉強讓小鍋子拉牛下田了,他也不回,只在田邊看著。牛見生人自然不肯賣力走,他就死命用牛鞭抽打,氣得父親跑上前去把小鍋子一把推田里,罵小鍋太狠了,對他的牛下毒手。小鍋也是個火暴脾氣,三言兩語他倆在就在田里吵了起來。這時,父親更氣了,拉了牛就走,說什么也不肯再給小鍋耙田。小鍋子熄了火,請他去耙,他也不肯。母親說他,臭脾氣得罪人。他更來氣,朝母親吼,田里有的是外隊的牛,他有錢叫人家耙去。任小鍋子不停敬煙也不接,沒辦法,小鍋子也氣得走了。
他就是一個死板教條很犟的一個人,但是,他又見不得別人對他的好。要是他在田里趕著犁,主人從家里攤來一鍋小麥面餅,再打上兩個雞蛋端到田邊,喊他填個饑,他感動得不知怎么辦了,唯一能表達他謝意的,就是在田里來回趕著牛,把主家的田整得平平整整為止。這一點,我倒有些隨了他,對我不好的人,我會嫉惡如仇,對我好的人,我可以把心給人家。但我也不恨對我不好的人,人活著,就是圖個心安理得,做個本真的自己。
他沒福氣享兒女福。三姐給他做了幾件新衣,他基本沒上過身。有時上街買個東西,從二姐家門前經過,他生怕被看到留他吃飯,狠命地蹬著三輪車,疾駛而過。他都六十多歲了,還在養牛。主要原因還有一個我在吃著閑飯。學習上是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捱完初中畢業。他會罵我,沒大竅。我就回他,你要是有竅我就有竅了。他只能翻翻眼,相對于六十多歲的他,十八歲的我更是不用怕他的。我那會常有外面信件,其實更多的是退稿信。他對鄰居說:“我家老閨女每天畫雞畫鵝,說寫文章,學沒上多少,能有什么大出息。要是寫信就叫她幫你寫。”他不懂我寫的是什么,他只知道時郵遞員總找我,聽郵遞員夸我,他就笑。
而讓一個父親悲傷的,莫過于看著自己的兒子被癌病折磨著,卻無能為力。大哥四十歲患食道癌,在我們蘇北農村,養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到最后卻白發人送黑發人。他一下子就被滅了火性,黃昏的時候,牽著老牛坐在河坡上,無從理解他在想什么。我看他不再是一個火暴脾氣的父親,而是一個讓我感到慈祥的爺爺。
我盡快地嫁為人婦,也放棄了少女的文學夢想。我們也沒怎么了解就結婚,打打罵罵是常有的事,我二十三四歲了,也不令他們省心,吵了架就回家里來,父親知道了,就在家門口罵,若是那個雜種再來了,把他腿打折了。但是他要是真來帶我回去,父親又不做聲了。其實,父親知道的,貧賤夫妻百事哀,錯的不一定僅是女婿,他自己的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和母親吵罵一輩子,也磨合了一輩子,誰也沒有改變誰的個性,到最后還是慢慢習慣,還加上遷就容忍。父親不再指責我,因為,他說的話從來沒有說服力,而我更是不會聽他的。
他已是70歲的人了,還和母親種著三四畝田地,農忙的時候,我們姐妹四個都回去。牛還養著,雖然不帶別人家的田了,但他非要養,說自己家用著也方便。他這輩子就靠養牛為生,所以,牛也養到他去世之前。忽然發病的那天早晨,他正在門前場上碾麥子。他排尿困難,一排又全是血。母家喊回我們,他痛苦地按著肚子還堅持著要把麥子弄完。后來到醫院,CT檢查說是腎癌。聽說要開刀,他又倔強了,說,70歲了,開什么刀啊。我們在悲傷過后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只是有空就回來看看他。我們無法想像,父親是怎樣熬過最后的日子的,就母親一人在他身邊,直到結束他渺小的一生。我說他渺小,是對于這個大世界來說,他實在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可是,在我心里,他唯一偉大的是,他創造我們,讓我們秉承了他的正直善良和淳樸。
我的父親,他無從教我深邃的生活道理。他有時只是按著自己的脾氣待人接物,可是,做兒女的能要求他什么呢?他真的只是一個平庸的小人物,當我開始虛榮的時候,我真的不愿向別人說起他。但是當別人向父親問起我們的時候,我分明感覺到他在驕傲地說,我一個兒子,四個閨女。人家說,福氣啊!他笑。那時,大哥已逝,他流著清鼻涕,正坐在下午的草垛旁,看著牛慢慢嚼著草,他養的一群鴿子也在旁邊咕咕地叫得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