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銅頂針在閃爍
她靜靜蹲在街邊,埋著頭,花白的頭發。她戴著一副老花鏡,黑框眼鏡。她蒼老的臉低低的,笑容安靜地綻放。她手上的鞋墊已經繡出一朵花的雛形,桃花綻放的樣子。一位老母親蹲在街邊繡鞋墊。
我在街邊靜靜看著這位母親。繡好的鞋墊就擺在她的腳邊。人聲嘈雜,她視而不見。她繡著那一朵桃花,粉色的花瓣。她的笑容印在花瓣里。一朵花的綻放,就是一個生命燦爛的過程。一個母親的一生融在那幾朵花瓣里,把青春、熱血,寂寞、歡愉全部繡在一副小小的鞋墊上,那些36碼、38碼、40碼,甚至10多碼的鞋墊,像是一個個人生過往的腳步。人生就是那么一碼子事,走過再遠的路途,最后都將停止在一雙腳下。一位蹲在街邊繡鞋墊的母親,她要給自己繡一雙鞋墊嗎?如果要的話,她給自己繡怎樣花紋的鞋墊?那種十字紋,還是那種一朵一朵素凈的小花。
母親手上的一枚頂針在閃爍,時光已經把那枚頂針磨得異常光亮。一撥又一撥的人群走過去,他們好像沒有看見母親,和母親手上的那枚頂針。頂針看見了那些人群中生硬、拉長的臉龐。頂針被母親磨成了一束光芒,這光芒把母親刺得腰駝了,耳聾了,眼花了,思維遲鈍了。這光芒溫柔,又異常閃亮,那種鈍亮,一不小心就要閃痛眼睛的亮光。母親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彎曲和脫落的,牙脫落了,頭發脫落了,手指彎曲了,身體彎曲了,只有那一枚頂針還是堅硬和舒貼地戴在母親手上。那是母親唯一的飾品了,一枚銅頂針。
母親把一張張破爛的布匹粘在一起,剪成各式鞋樣,然后一針一線地連,一針一線地繡。厚重的布匹在母親手里繡成一張張乖巧的鞋墊。母親已經習慣,不管多么厚重的布匹,她都行云流水一樣把布匹抖動起來、舞動起來,那些厚重的布匹在這位母親手里成了天上的五彩繽紛的云彩。母親已經習慣,不管多么破爛的布匹,她都靜靜地把它們粘連起來,讓那些與生俱來的傷口愈合、撫平。那枚銅頂針始終不離不棄地幫著這位母親,母親有時候用手捋一下花白頭發,就有一絲絲頭發卡在銅頂針里。母親歪著頭,輕輕把手落下來,撿起那一絲絲花白的頭發,端在眼前,細細地看,然后搖搖頭,笑了。從母親頭上牽出的那一絲絲白發,就像母親從鞋墊用頂針頂出針頭,扯出的一段段線頭,母親用力過猛,線頭“嘣”一聲斷了。生活的線頭,就像這猛然斷了的線頭,不曉得何時的用力,斷了。斷了,接上,生活是無數的線頭連起。有耐心的,就像母親一樣繡成了一朵朵花。生活是需要耐心的活兒,沒有耐性,什么也干不成。
蹲在街邊的母親有的是耐性,讓一下午的陽光干著急,打馬翻山了,只有一點余暉還照著這個城市。那枚銅頂針,頂著母親的針頭一下又一下從鞋底拉出來。有時候頂針也要調皮一下,頂出的針頭,趁母親走神,針頭扎破了母親的指頭。母親一咧嘴,趕緊把指頭放在嘴里親吻著。母親像嬰兒一樣吸吮著手指,呆呆地看著一輛豪車從街上飛奔而去。那從鞋底拉出來的線頭,像是從母親身體里牽出來的,苦的,甜的。有時候母親的鞋底堅硬,頂針把針頭都頂歪了,母親只好低下頭,用牙齒把那銀亮的繡花針咬住,輕輕拔出來。母親像咬住生活的線頭,把那些酸楚,還有自己的痛苦都要統統拔出來。
母親眼睛花了,頂針磨得亮堂。我蹲在這位母親的鞋墊旁,仔細看著。看著那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鞋墊,我的淚水在一瞬間流出來。母親問我:買鞋墊,多大的腳?
我低低回答:39的。母親彎腰遞給我一雙。我拿起胸前的相機要給這位母親拍照,她連忙擺手,說:孩子,別照我。我這個邋遢樣,不想傷了我家孩子們的面子。
我一震,看見這位母親滿頭的白發,和她手指上戴著的那枚閃光的銅頂針,我好像被針頭頂了一下,一瞬間渾身麻酥酥地痛。
菜市場好多陽光
菜市場,這個賣菜的地方。一個個水泥臺階上整齊碼著從地里收來的蔬菜、瓜果,小白菜、番茄、辣椒、茄子,像親熱的小兄弟一樣,聚在那里,它們的身體活泛,一個個鼓著勁。我一走進菜市場,就能看見好多的春暖花開,就能聞見那些村莊的莊稼、牛羊、農具,和那些山溝溝的小河,以及破舊的院子。
母親的身體越發瘦小了,但她一走進菜市場,看見她熟悉的那些蔬菜、瓜果,歲月的塵灰掩不住她的欣喜,這個時候,我能強烈地感覺到母親再也不是生活在城市異鄉了。
看見菜市場水泥臺階上擺放的那些番茄,母親明顯笑了一下。在小山村里,母親把番茄種在向陽的那片沙土里。母親說:向陽地,番茄果果天天陽光照著,容易泛紅臉兒。番茄結果果沒幾天,太陽一曬,晚上露水一打,第二天就泛紅臉了。好像就一個晚上的功夫,番茄就紅了,紅透了。我更加愿意相信那是一抹晚霞涂抹了番茄的臉蛋。可那瓷實的紅和青春的溫潤,又像是母親用一雙粗糙的手把鄉村的晚霞,和房頂突突冒出的炊煙一一摁在番茄臉上的。第一個發現番茄泛起的紅暈,不是母親,卻是在田野里嘰嘰喳喳叫的麻雀。它們緊貼著地面,在番茄地里跳躍,叫開了花:紅了,紅透了。它們一會兒啄開番茄果果,濃釅釅的番茄汁流出來,它們又一次叫開了:酸的,酸溜溜的。一會兒叼起一截枯草,叼起,又放下,滴溜溜的小眼睛四處張望,好像在等待誰回家一樣。這時候,母親走進番茄地里,看見被麻雀啄開花的番茄果果,什么也沒有說,把一個稻草人插在番茄地里,走了。今天,母親走到菜市場的番茄攤前,撿了兩個番茄放進菜籃里。我不想問她想沒有想到這些。
緊接著,母親走到一堆土豆邊,撿了一大袋子土豆。土豆,土豆,更像是我的一個兄弟,它們滿身的泥土,鼓著腮幫子,像是有一大肚子的話要往出倒。往往是這樣,一肚子的話要倒,卻總躲在人群中一言不發。這多么像我的母親,所有的辛酸,所有的苦痛,所有的表達,都在那一言不發的動作中。彎腰撿起那隨風吹落的衣物,默默把飯菜端上桌,靜靜望著陽光打過房檐。母親說:土豆,是最貧賤的糧食。那要操那么多的心。土豆,最懂操勞的母親。在泥土里,它先是一個米粒兒,再是一個玻璃蛋,再是一個拳頭;先是一個,再是兩、三個,再是一窩窩。母親在睡房里睡覺,泥土里的土豆悄悄在往大里長。母親曉得,土豆不會騙她。對母親來說,土豆是鑲在泥土里的一枚枚鉆石。一大袋子土豆,就是母親撿回的一袋子鉆石。
圍著菜市場轉了一圈,母親又回到青包谷攤前。她拿起一棒青包谷,用鼻子聞了又聞,搖搖頭,說:咋聞不到青包谷氣氣?攤主向我和母親狠狠瞪了一眼,像有無數的子彈要從他嘴里迸出,可最后還是一個字都沒有射出來。青包谷,青包谷,我相信是母親的愛情。鄉村那種甜甜的包谷,浸潤著母親甜蜜的愛情。一背篼包谷,母親就嫁給了父親。母親說起自己的愛情,一臉的自適、自足,吃包谷的那點日子,母親也過得一樣不被人輕鄙、不被人污損。母親變著法子,把清淡寡味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把包谷磨成細面面,烙成薄餅。把包谷面打成攪團(面糊糊),炒了酸菜,和著吃。還有把青包谷磨出漿,在熱水里攪成面糊糊,甘甜美味。還有把青包谷在塘火里烤了吃,清脆甘甜。青包谷熟了,我們自己偷偷跑到地里,生了火,烤上四五個青包谷,飽飽吃上一頓,然后一泡尿澆了火塘,一股煙消失在村莊盡頭。老實巴交的包谷,成就了母親的愛情。盡管菜市場的青包谷,讓母親聞不到一點點青青的甜甜的氣氣。母親還是買了四五棒青包谷。
母親愛著這些青包谷,母親也一樣深愛著黃金。母親在走進一大堆白菜,兩只手飛快地撕著白菜幫子,攤主瞅見了,大喊:噎,別剔了,再剔只剩下光桿桿了。母親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點都不像才進城兩三個月,賠著笑臉,說:就剔了兩片片。母親買了白菜,還不忘了拿上她剔下的白菜幫子。攤主搖頭,多半都惹不起這些老太太,看見也當沒有看見。母親還說:你也難得收拾,我撿起做酸菜。母親該付錢了,她卻慢騰騰掏出錢包,一點都沒有剛才飛快剔菜幫子的動作,慢得讓人著急。母親一張張數著角票,數好了,遞出去,又收回來,母親再一張張數一遍。母親笑笑拿回一角,說:是說多了一角。攤主抓過母親的角票,狠狠摔在菜筐里。跟在母親身后,我都想笑了。母親一本正經地說:這就是過日子,我和你父親就是這么過來的。
一抹陽光從菜市場的巷道迎來,打在我和母親身上。提著一大袋子菜的母親迎著陽光,走得異常堅定。好多的陽光,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我真的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陽光,我能陪著母親走在這個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