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八雖然有張嘴,可是一句話也要說得豁豁牙牙,不囫圇。光油油的腦袋,從頭頂到腦門傾斜成一條坡坡;小眼睛,大嘴巴,薄嘴片子。夏天總是穿一條短褲、白布衫,扯起兩個衣角往腰里一系,趿拉著一雙黃拖鞋;冬季里穿一身古銅色秋衣,外邊披一件破舊的綠大衣,光著兩只腳穿著一雙破皮鞋,活像一個討飯的傻子。
別看李八一句話也說不棱正,還偏愛在村上結結巴巴抖能。咱——咱這和尚嶺窮得一毛沒有,都是讓村長啃窮嘍。要——要叫我當村長,非——非弄出個騾子馬來。
李八常說得人哄堂大笑。
人走旺運,討杯清水變蜂蜜。老村長患絕癥走了,會耍槍弄刀的能人出遠門掙大錢了,留在家里的是一些被纏著手腳的女人,和一些爬不動的老烏龜,誰敢去攔和尚?李八吹過牛,村上人一咕噥,好吧,就讓李八試試,看他有多粗多長,會弄出個騾子馬。就這樣把李八推到了臺上,戴上一頂九品官帽。
這天,任憑村民們拍疼了手,讓李八發表個就職演說,他卻一股勁地搖手甩腦不吭聲。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有事兒尋他,老媽說,他承受不住官帽帽,在床上轱輪了一夜,天不明就沒影兒了。
村上嚷嚷起來,李八吹破了牛皮,撅起尾巴躥了;有的說,李八心眼好,他弄不出個騾子馬,也要生法弄出個雞貓狗兔……
村民們眼睜睜地等著瞧,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那股火苗會燃出個啥景致。
第四天晚上,李八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家里。剛到家里,聽到身后一聲喊叫“叔”,回頭一瞧,“撲通”一聲,一個年青姑娘跪在眼前。李八小眼睛眨巴眨巴,哎喲喲,是——是小艷?快——快起來!你——你這是咋的?伸手把小艷拉起來。
小艷抹著眼淚,哭泣著說,她爹死了。
李八咂咂嘴,嘆了一聲,說,你花了那么多錢也救不了他的命。也好,他——他再不受罪了,也——也不再扯拽你和你啞巴娘了。你沒尋居民組長,料理料理啥時候埋你爹?
小艷委屈地說,她白天就買了燒雞、豬頭肉,備了八個菜一瓶酒,跪在組長跟前硬是沒把組長請到。李八把眉頭一皺,那是咋啦?
小艷垂下了頭,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我干的那樁事,他說丟了姓李家的人,嫌棄我,不愿沾惹我。
李八嗨一聲,說,他——他胡扯?;钊瞬荒茏屇虮锼溃〔粊G人哩!放心,明天俺招呼一幫人,把你爹送進土里。
小艷聽了非常感激,立刻又跪在地上給李八磕了個頭。
小艷剛走,李八拿出手機給婦女主任打了個電話,讓她通知五個居民組長,明早八點鐘,帶領群眾到李家溝大槐樹底下開會。
大槐樹就在小艷家門前,李八來了之后,讓小艷把她準備的那桌酒菜,重新擺放在大槐樹下。李八坐在小方桌旁邊,蹺起二郎腿直晃得那只黃色拖鞋,吧嗒吧嗒作響。
來參加會議的人們,瞧見新村長身旁擺放著一桌酒菜,一個個眨巴著眼睛犯傻了。李村長弄這幾個菜夠誰吃呀?
一會兒,李八把周圍打量了一番,嘿嘿一笑說,大——大家選我當村長,頭一個會就到這么齊,給我面子了,我謝謝老少爺們兒。說著,起身朝大伙鞠了個躬,逗得人們嘻嘻哈哈笑起來。
李八眨巴下眼睛接著說,我——我沒逃跑,我出去給大伙采寶啦!采——采了個發財的大寶貝。這事先不說,先說說這喪事。小艷她爹死了,您瞅瞅,一桌酒菜是小艷要請組長料理事,硬是沒把組長請到場,這……
這時候,那個叫疤痕的組長,慢慢騰騰站起來,用手摸著腦門上的疤痕說,李村長,前些年俺在城里弄水泥活,啥沒吃過?啥沒穿過?啥沒見過?要不是那年倒霉,磚頭砸在腦門上,我早就當了大老板嘍。
李八瞪了疤痕一眼,咧起嘴巴說,你——你別賣能!你啥都吃過,吃過槍子沒?你啥都穿過,穿過壽衣沒?你啥都見過,見過閻王爺沒?別——別說話過分了。
句句話敲在疤痕的牙上,疤痕無理可辯了,深深抽了口氣,說,反正小艷那桌酒我不想喝。
李八發急了,朝小艷大聲地說,小——小艷!把這桌酒菜端回去,擺在你爹棺木前頭,敬你爹吧!接著,李八左手一揮,右手一揚結巴起來。誰——誰會長生不老?誰家掛著沒事牌?我宣布,打今天起,咱村上的婚喪嫁娶,一律不準請干部吃喝。動不動就擺酒宴,還有沒有人情、親情、鄉情呢?小艷請不動當家的,我心里明白,是嫌——嫌棄她喲!我——我說她沒錯,她爹得了腦瘤,動動手術花了十幾萬,她——她娘是啞巴,她不去想點法子,能看著她爹死嗎?小艷的錢來得不容易,是心酸錢、是血淚錢,該可憐她、心疼她哩!咋能低瞧她呢?小艷是大孝子,今個要埋她爹,我——我來扛棺材大頭!
李八的一句話,感動得會場群眾噼噼啪啪鼓起了掌。
李八話音剛落,疤痕起身就往回走。
李八喝了一聲,你——你朝哪兒去?
疤痕一臉羞愧地說,我去借把小镢頭打墓去。
李八嘿嘿笑了,先——先別急,讓俺給您再報報喜事。
疤痕急忙又蹲下身子。
李八放聲地說,我——我去了縣衙門里四天,好事多磨嘛,我跟著縣長屁股磨蹭了三天,求他給咱窮村想想辦法。末了,縣長把農行行長、畜牧局的局長,都弄到了辦公室里,說了大半天,決定給咱村一大筆無息貸款,要到東北去買奶牛犢哩。縣——縣長還請我吃了酒席,對我說,好好弄!還要把咱村當成養奶?;亓?!
霎時,會場上像炸了鍋,老百姓一個個高興得蹦了起來,把李八團團圍住,紛紛說,他們要養兩頭、養三頭……
第二天,村頭的銀杏樹上,不知誰貼上了一首打油詩:
李八長,李八粗,
李八進了縣政府,
李八脫貧去求佛,
佛賜李八百牛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