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德萊塞《嘉莉妹妹》中的哲學沉思

一、從作者與背景看小說人物形象

從一部小說看哲學觀，首先應該從小說的作者說起。一個人有什么樣的社會閱歷，他就會有什么樣的文化底蘊和文化素養，其文字的特色也多半與其經歷和性格相匹配。

德萊塞出生于美國下層社會，家境貧寒，長期在社會底層掙扎。德萊塞的父親是一位虔誠、古板、平庸無能的天主教徒，經常失業，胸襟狹隘、執迷不悟，對待子女猶如暴君，以致大多數子女淪入不正經的生活，甚至墮落。其哥哥保羅·德列塞是個闖江湖的滑稽藝人，后來成了流行歌曲作家，紅極一時。德萊塞的母親目不識丁，但是秉性溫柔、克勤克儉，為生活所迫，帶著他和其他3個幼小的孩子離開了家，從一個市鎮流浪到另一個市鎮。因此，子女們經常被迫輟學。他們一家人始終過著極其窘困而又遭人非議的生活。德萊塞童年時飽嘗貧困無知之苦。德萊塞青年時期曾任報刊記者和編輯，并開始從事文學創作。由于對美國下層社會的生活有著十分貼切的了解，德萊塞根據自己的經歷和所見所聞所想，忠于生活，大膽創新，突破美國文壇傳統思想的禁錮，寫出了揭露美國社會貧富懸殊、道德淪喪以及社會生活陰暗面的長篇小說《嘉莉妹妹》。

韋伯說：“尋求上帝的天國的狂熱開始逐漸轉變為冷靜的經濟德性，宗教的根開始慢慢枯死，讓位于世俗的功利，物質產品對人類的生存開始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物質力量，變成一只鐵的牢籠。”隨著壟斷資本主義的興起，拜金主義越來越膨脹，最終籠罩了整個社會，人把自己生產的商品當做異己的對象盲目崇拜。在《嘉莉妹妹》中，金錢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沒有錢——即我們所知道的現實社會中的錢——故事就失去了任何意義，悲劇也就未免牽強，嘉莉這個人物的典型性就在于那個特殊時期城市與農村的關系，人們追逐大城市的美好，像嘉莉一樣心高才低的人不在少數，她有表現和追求的權利，但要獲得金錢和享受，只有通過罪惡的道路才能達到。

在商品化的社會中，人被完全指代為“消費者”。消費成了生活的唯一目的、最大的快樂。嘉莉在前往芝加哥的火車上，腦子里就充滿了對物質的渴望，而沒有想過要通過什么樣的勞動才能獲得享受。用現代的眼光看嘉莉，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美麗笨女人，但卻一直沿著自己向往的生活軌跡走著，她追求物質的享受，也希望得到美好的愛情，她小心翼翼，也大膽試探，卻在這個過程中漸漸迷失自己，被紙醉金迷的社會漸漸褪去原有的純真。從一開始與推銷員杜洛埃在一起滿足其對于財富、時髦、安逸的物質虛榮，這只是嘉莉的初步墮落。到后來與赫斯渥的并非偶然的結識，赫斯渥更加高貴優雅的穿著舉止則順理成章地吸引著對一切事物都具有新鮮感的嘉莉，而嘉莉的純真和能讓他支配的表現則讓小有所成的赫斯渥仿佛找到了心靈的歸屬感，這是她的中期墮落。到最后在幾乎被強迫性地與赫斯渥私奔以后，由于環境的改變，嘉莉拜金的本性、對物質的更高追求就不自覺地凸顯，最終迫于生計，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走上了演員的道路，從此越來越紅，于是她拋棄了赫斯渥，并間接導致了他的死亡，至此完成了嘉莉人生最終的墮落。

二、三種道德觀的交融與分別體現

在《嘉莉妹妹》中，德萊塞構造了三種道德觀：傳統道德觀、適者生存道德觀以及美學道德觀。這三種道德模式交替出現在《嘉莉妹妹》的各個部分。

傳統的道德觀在每個人物角色上都有所體現，這是傳統文化和習俗根深蒂固的影響所造成的。但是這樣的道德觀可能在某些時刻會讓人產生愧疚感，但是未必會影響人們的行為。正如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嘉莉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小姑娘，去大城市想依附自己的姐姐和姐夫生存下去，然而現實的窘境卻不得不讓她出賣自己的肉體。當她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選擇跟隨小推銷員杜洛埃，他可以保證她基本的物質需求，滿足她從農村人的身份往城里人身份轉變的虛榮心。然而，當她遇到更為紳士更為有錢的赫斯渥的時候，她還是選擇了放棄杜洛埃，與赫斯渥私奔，遠走他鄉。從這個大概的情景描述我們可以知道，嘉莉本身是有傳統的道德觀和價值觀的，她雖然變得越來越富裕，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她感覺到寂寞，覺得自己在墮落，只是現實的金錢名利讓她不得不這么做，正如小說里面的原話：“財產像人一般，是一種有機體，除了創業人自己以外，它還要吸收別人的思想和精力。”通過嘉莉的生活境遇，揭露了資產階級道德的虛偽。有人對德萊塞的這種道德觀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這實際上是對傳統道德的蔑視。也正是有了這樣一種蔑視，才構成了19世紀后半葉對傳統道德反抗的核心。

適者生存道德觀和達爾文的進化論有些相似。德萊塞曾經大量閱讀達爾文、赫胥黎以及斯賓塞等科學家及社會學家的著作，深受生物宿命論及社會宿命論的影響。他認為在你死我活、弱肉強食的叢林一般的世界里，人的生活是沒有目的、沒有標準的，唯有生存本身才是最終的目的，所以一切道德標準都是不必要的。眾所周知，長頸鹿為了更好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夠著脖子去吃高樹上的葉子，才有了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長頸鹿。適者生存道德觀與人的傳統道德無關，生存和發展才是硬道理。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和手段，只要能夠更好的存活，這又未嘗不可？如今社會競爭越發激烈，從一般的職員到上層的領導，有幾個人不是生存在爾虞我詐的空間里面。為了名利，為了金錢，人們不惜毀壞自己的人格，不要自己的尊嚴，今天尚算如此，更何況是19世紀美國資本主義盛行的年代呢？嘉莉妹妹生存的背景是一個經濟發展極為迅速的年代，人們對于物質的占有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如小說中說的那樣：“整個市中心具有一種威風凜凜的氣概，足以使普通的求業者望而生畏，使貧富之間的鴻溝顯得又寬又深。這是一個貧富差距極大的年代，富人與窮人完全生存在兩個世界和空間，但是每一個世界都是一個圍城，窮人進不去富人的世界，富人不屑于窮人的生活。窮人想過上好的生活，必定意味著自己有能被富人需要的地方。”嘉莉妹妹所擁有的東西就是她的美貌，她的美貌滿足了富人的情欲，她美麗的歌喉和高超的演技滿足了富人的精神享樂。于是她后來在歌劇院的工資逐漸地上漲，以至于最后她拋棄了當初為了自己離開家人的赫斯渥。根據小說的細節描寫我們可以知道，嘉莉妹妹本身也不想這么做，但是人生活在這種環境中，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自由選擇。控制人的命運是人的本能欲望和社會環境，因為人對自己的道德行為是不負責的，只有人在自己的自由意志的支配下才對其道德行為負責任。在生存和發展的前提下，德萊塞信奉的進化道德觀取消了傳統道德觀的譴責作用。

美學道德觀，即從美學的角度去分析事情本身的對錯。它與適者生存道德觀相類似，但是又有不同之處。德萊塞認為美學道德觀才是評判道德的最高準則，是美對情感進行反映的行為。反觀嘉莉妹妹的人生境遇，從一開始的追求溫飽，到后來追求更好的物質享受，再到最終的自我精神世界的歸宿追求和自我的反思，這是一個美學道德觀的指引，也是小說最具有現代意義的地方。這樣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與今日人們所言的“揚名立品”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即在沒有成功之前，不要在乎所謂的道德底線，成功了以后再去尋找自己的價值。人們往往會在已成定局的失敗中產生拼命的沖動，從受到挫折的、滅絕希望的意念中最后萌發出一股力量。就像嘉莉妹妹本身，如果她的姐姐、姐夫沒有趕她走，她就不會感覺到現實的窘迫，也就不會選擇和自己的第一個情人杜洛埃在一起。由于成功而產生的自立之感如今隱約地露出了苗頭，情況改變了，她正在俯視而不是仰望著她的情人。是的，當她在歌劇院里成名了以后，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第二個情人——那時候已經是她的丈夫的赫斯渥，她感覺到一些微妙的變化，這些變化使她從求賜者的階層轉入到賜恩者的隊伍，她很享受自己成功的這種感覺。現實生活中，有太多這樣的人和事，這也是我們這個社會需要好好反思的道德觀之一。

三、物質財富與精神世界矛盾

當時，資本主義已經向壟斷階段過渡，消費主義逐漸占了上風，導致了精神的貧乏空虛、享樂型的利己主義。正如美國評論家法瑞爾說：“嘉莉走的是一條典型的道路。那個時期，城市對農村正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在這樣的時期，她離開了農村，眼看著自己被拋進了芝加哥的混亂世界。她可以高升，可以得到豪華的服飾與奢侈的享受。但這些只能通過一條罪惡的道路才能到達。”德萊塞用他的思考，他的哲理解讀著人生、夢想，他并不是無情的批判者，而是用另一種角度呼吁著溫情美好，“導致錯誤步驟的不是邪惡，而是渴望改善的愿望；迷惑那些不善思維、多愁善感的人的不是邪惡，而是善德”。如同馬克斯在《啟蒙辯證法》中指出：“社會下層在提高物質生活水平的時候，付出的代價是社會地位的下降。這一點明顯表現為精神不斷媚俗化。精神的真正功勞在于對物化的否定。一旦精神變成了文化財富，被用于消費，精神必然會走向消亡。”這也是對嘉莉這個人物形象的最佳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