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尹二來把自己給炸死了
估計很多年后陵下村人說起那天傍晚發(fā)生的事,還會記憶猶新。
事情發(fā)生之前,什么異兆也沒有。那個傍晚和所有的夏日傍晚一樣,蟬在樹影里嘶叫,和風掠過墻根艷開的紫茉莉,婦女們在自家菜園子里拔了菜,在門樓底下或剝毛豆,或掰茄子把兒;老爺們兒腆著圓圓的肚子在村道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互相打招呼:“麻將才散場?”或是:“今兒天不錯,有風有太陽。”多么祥和的氣象,沒人相信慘案會在這樣的傍晚發(fā)生。
爆炸聲就是在這時響起的,震耳欲聾,幾乎就在同時,巨大的沖擊波像海嘯一樣,迅速地襲擊了整個村莊。樹葉簌簌作響,林鳥盡飛,地面痛苦地震動了一下子——事后,夸張的五大麻子說,整個村莊的人和草樹在那瞬間一齊倒了下去,像一腳踩在韭菜地里,所有動物和植物的軀體都向著村外伸展,老天爺會看到,一朵紅艷艷的大花,在斜陽下妖異地盛開了。
人們驚慌失措。打麻將的,提水的,剝毛豆的,在巷子里吆雞的,所有的頭都亂轉著,啞著嗓子互相探問:“什么聲音?”然后大家亂猜:誰家煤氣罐爆炸了?地震了?美國投了洲際導彈?小臺灣打過來了?他們像雞窩里進了黃鼠狼的雞,在原地亂躥。沒多久,村東有人鬼哭狼嚎地奔來了,多是女人和孩子:“了不得啦,死人啦——”
誰死了?不明真相的“雞”們有了方向,圍上去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誰死了?”
“尹二來把自己炸死了呀!”
噢,尹二來把自己給炸死了!男女老幼一窩蜂向村東涌去,那幾個村東奔來的女人在原地哆哆嗦嗦地講述著什么,人們已沒耐心聽了。他們需要親眼看到真相!
空氣中一股濃重的火藥味。尹小寶家東邊的小斜路上,尹小寶的女人葛翠俯臥在地,身上幾乎是一絲不掛。乳白的、瓷似的身體撒滿了紅艷艷的血花;白胖的、美麗的葛翠,陵下村所有男人的夢中情人,此刻已成一具艷尸——有大膽的人上去探了探鼻息,搖著頭對大家發(fā)布了葛翠的訃告:“她死了。”
尹二來呢?不是說尹二來死了嗎?人們狐疑著,互相驗證這消息的真假。村東居民一臉恐怖地示意:“真的死了!”人們順著那目光環(huán)視周圍,眼目所見,是落著蜻蜓的籬笆、翠萋萋的青草、腌臜的豬圈和糞坑、爛了半邊的麥草垛——“尹二來,尹二來在哪里?”有人沖他腳下呶了呶嘴:“那,那就是尹二來。”那人狐疑著抬起腳,看到赤著的腳板下踩著一塊新鮮的紅肉。“對,那就是尹二來。”
嗷!一聲獸似的哀號,那人一縱丈把高,待到落下地來,就跟安了火箭助推器似的,眨眼就從眾人眼前消失了。
是的,尹二來已化身肉末,正和他們親密地呆在一起。人們用恐怖的目光環(huán)視,看到黃土路上、青草叢里、豬圈的平頂上,到處都是霧似的血痕。人們四散開來,搜索著,他們在籬笆上找到破布絲兒,那是尹二來素常披著的灰色布衫;母豬槽里一坨血淋淋的碎肉,不知是尹二來的什么部位;一個小孩在樹梢上發(fā)現(xiàn)一截腸子,他驚得大張了嘴巴,像是要吞掉那截腸子。
通過擴大搜索范圍,人們發(fā)現(xiàn),尹二來的頭在五大麻子家的茅坑旁邊,嘴啃著一段枯木上的干木耳。臉容模糊,眉頭緊皺,似乎對這個棲息地很不滿意;他的一只手落在安順家的房頂上,焦黑,像是烤糊了的特大號鴨掌;他的半拉屁股帶著一條完整的腿,落在村邊的水溝上沿,褲子已經(jīng)被炸藥剝去了,鞋子也無影無蹤,一只純棉運動襪卻是完好無損。那只碩大的屁股,肌肉緊實而豐厚,人們揣度,他和葛翠辦事的時候,這強壯的屁股是很得力的。
夕陽血紅地掛在村西的老槐樹上。一天赤紅的火燒云,好像天堂著了火,村莊成了一個紅海,所有人都有一張關羽似的重棗臉。事后,人們議論,那是異兆,真正是異兆。
2、現(xiàn)場
警車很快來了,興奮地銳叫著泊在尹小寶家門口。警察提著箱子牽著警犬跳下車來,分工明確,有拉警戒線的,有拍照的,有驗尸的,有戴上白手套提取痕跡的,有向圍觀群眾了解情況的。一個法醫(yī)證實了剛才訃告的準確性:葛翠的確死了。
警戒線里邊,警察們有頭有緒地忙著。另兩名警員拿著本子,在尹小寶家門口問村民:爆炸案發(fā)生時,誰在現(xiàn)場?開始是什么情況?尹小寶的鄰居劉丙銀媳婦說:“我摘了一籃眉豆角子,正在門口擇,忽然看見葛翠發(fā)瘋似的從家里跑出來,尹二來在后面追,衣服里咝咝冒火星。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站起來看,看到尹二來追上葛翠了,他想抱住葛翠,葛翠一扭身,又掙開了。葛翠又往東跑,尹二來跟著追,又給追上一次,葛翠穿著小吊帶裙,那種很滑的布料,沒領沒袖,很不好抓住,我估計是因為這個——唉,反正又給葛翠逃啦,沒逃幾步,轟一聲,尹二來就炸了!”五十多歲的劉丙銀媳婦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那么,尹二來是什么時候到葛翠家的?當時家里還有什么人?”
“我沒看見尹二來去。我在菜園地澆菜呢。也不知他家里當時有誰。尹小寶打工去了,他媽住得遠,平常就葛翠和孩子在家,孩子才四歲,平常就在門口玩,也不知——龍龍?龍龍!”劉丙銀媳婦吆喝起來,把頭像葵花盤似的扭著,用目光在人叢中搜尋。又有幾個人跟著喊:“龍龍,龍龍!”
尹小寶的另一個鄰居王寶通媳婦向警察反映:“我在門口掃豬圈,我親眼看到尹二來到葛翠家的。他穿得很整齊,沒跟我打招呼。他進去可能就十幾分鐘,葛翠就跑出來了,他在后面追,葛翠在前面喊救命——”王寶通媳婦補充了一個細節(jié):救命。
“他抓住葛翠幾回,又給葛翠逃了,唉,哪知到最后沒逃出命!哎,警察小伙,葛翠是不是給震死的?”
警察小伙不說話,只往本子上記著。
葛翠的婆婆來了,顯然剛從地里回來,手上還有泥。她倒是很鎮(zhèn)靜,到兒子家里轉了一圈,就在王寶通家的草垛后面找著了孫子。這四歲的孩子呆呆地蜷在麥草下面,像一只秋雞。尹小寶的媽抱著孫子,檢查了一遍,孩子什么事兒也沒有,顯然只是給嚇壞了。他死緊地抱著奶奶的脖子,勒得老太婆喘不過氣來,眼珠都有些突出了。一個警察小伙問:“案發(fā)時孩子在不在家?”孩子鉆在奶奶耳朵下面,一言不發(fā)。
尹二來的媳婦也來了。她很驚異的樣子,似乎不相信尹二來已經(jīng)死了,所以,她的神情僅止于“驚異”。警察小伙問:“尹二來的炸藥是哪里來的?”
尹二來媳婦說:“還是好幾年前,我們家不是有部車嗎?在陵上石場拉石子,石場要炸石,火藥很多的,我家那口子就弄了一包炸藥來,還有雷管和導火索,說等閑下來炸魚吃。后來,好像都沒怎么閑下來,再后來河里也沒有魚了,那包炸藥就一直放家里。放在哪里我不知道。”
“那么,尹二來今天有什么行動?你沒發(fā)現(xiàn)異常嗎?”
“他?最近幾天都有點犯擰,我也不想撞槍口上。今天我一直在鄭小五家打麻將,一直打到爆炸聲響起來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好像是在家。”
警察小伙沒往本子上記。他很在意地看了看尹二來媳婦。是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穿得普通,趿著一雙紅色泡沫塑料拖鞋;腿很短,上身長。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長得很像那個有名的男電影演員于榮光。
尹二來的哥尹大來,是陵下村的村委主任。他提著一只用空的豬飼料袋子,來收集弟弟的殘骸,嘴上的香煙頭一閃一閃的,手上拎著一盞礦燈——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然后,很多村民想到:晚飯還沒吃呢,不,是還沒做呢。于是,尹小寶家門口的人就慢慢地散了。
3、翡翠鳥
警察們在陵下村搗鼓到半夜,第二天上午又來了,人數(shù)比昨天要少。兩輛警車,大隊人馬去追查火藥,昨天拿本子的兩個警察還是拿著本子,肩上背著黑包,往村子東部走來。
東半邊村子像日本鬼子掃蕩過,一個人影也不見。兩個警察就往村子西部走,在村子中央一棵大泡桐樹下面,他們看見一堆村民,男女老幼都有,正在亢奮地談論昨天的爆炸案。他們臉上的表情很奇異,像是在過一個不太歡樂的春節(jié)。男女的臉孔都有點類似,就是兩眼分得開開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所以,一堆人都有點白癡的樣子。
警察問村民:尹二來和葛翠是什么關系?一個男性村民首先會意地笑了:“什么關系?他們兩個好,地球人都知道!”警察示意說詳細一些。村民七嘴八舌地說,葛翠是陵下村最漂亮的少婦,陵下好多男人都想和她睡;尹二來是早就睡上了,睡了兩三年;尹小寶一般不在家,在家也不一定能管得了葛翠。這在陵下不是什么秘密。
一個女人愉快地給葛翠來了個蓋棺論定:“葛翠那個女人,一看就不是好貨。仗著自己長得比別人漂亮,一天到晚打扮得妖精一樣勾引男人。幸虧是死了,不然吶,你這兩個小同志,也要給她勾上了!”
兩個“小同志”也不小了,一個是二十多歲的狐貍臉,一個都三十多了,有一個刮得烏青的下巴。兩個人臉上都有點不自然,轉過頭問那些男人:“尹二來平常人緣怎樣?有沒有暴力傾向?我是說,他脾氣是不是很暴,比如打個架什么的。”
男人們的臉冷淡了一些。“就那么回事,一般吧。”他們似乎不愿多談尹二來。年輕的狐貍臉警察嗅了嗅,一絲微妙的妒忌和解氣在空氣中醞釀著,酸酸甜甜的鮮美味兒,都有點像醬油坊了。
兩個警察就往村西去,迎面過來一個男人,戴著白色棒球帽,斜挎一個黑包,樣子好像剛下飛機的華僑。他給警察遞煙,自報家門:“我是尹小寶,昨天死的是我女人。”兩個警察哦了一聲,同情地看了看他,很奇怪地,那頂白色棒球帽馬上變成碧綠色,鮮艷奪目,能羞死翡翠鳥。
警察同情地點著頭,沒有接煙。尹小寶說:“警察同志,你得給我個說法呀,我女人不能白死了。才二十七歲的人,能生能養(yǎng)又能做,不能白死了,至少他家得賠點錢是不是?”警察愣了一下,沒有作聲。尹小寶絮絮不停口:“你不知道現(xiàn)在彩禮有多重,沒有幾萬想續(xù)個媳婦?我這輩子給尹二來坑了……他有錢!就是死了也得賠我?guī)兹f!”他斯斯文文地顧自說著,往前走,兩個警察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好像他就有這個魔力,練過什么神功似的。什么神功?兩個警察不約而同想到“葵花寶典”。
尹小寶說,昨晚接了電話,連夜請假趕的火車;他是做保安的,一個蘿卜一個坑,要是耽誤十天半月,工作就毀了。“你說這是什么事兒!現(xiàn)在我女人躺在殯儀館的冷柜里,就等你們給個說法……”絮叨不停,一會兒到了他家。屋里有幾個女人,一言不發(fā)地坐著,像開一個沉悶的例會。看見警察來,有三個女人站起來走了,在院子里和尹小寶低聲交談了幾句,尹小寶神色很冷淡。然后,尹小寶也出去了。
屋子里一個少婦接待了警察。她說她叫張小青,娘家和葛翠的娘家是一個村的。她捧出一本影集給警察看,影集里幾乎都是葛翠的照片。從做姑娘起,到上個月孩子過生日拍的,警察欣賞到葛翠各個時期的風采。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豐滿,白嫩,大胸大屁股,警察們幾乎能想象到那種涼粉似的、顫抖的肉感;而且雙眼皮有韭菜葉那么寬,一雙眼珠烏沉沉,小嘴紅得像櫻桃。兩個警察凝視照片上的葛翠,再結合昨天看到裸體橫陳的葛翠,不約而同地想,摟著這樣的媳婦,一般男人用鞭子抽都懶得從床上爬起來,那個尹小寶,居然一年到頭在外打工。
警察翻著影集問張小青:“葛翠和尹二來有不正當男女關系,你知道么?”張小青說:“我怎么不知道?沒有比我更知道的。”
4、張小青的說法
張小青比葛翠早嫁過來,對村子里的情況比葛翠了解得多一些。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哪個村子都一樣:男人大部分出去打工了,女人和孩子在家里,一年寡淡到頭,不是個事兒,誰家的女人松松褲帶,也正常。
男人嘛,有數(shù)的幾個。能在家呆得起的,不是村委干部,就是手眼通天有點實業(yè)的。比如開膠合板廠的鄭小五,養(yǎng)豬專業(yè)戶安順,醫(yī)生連小喜,開農機賣肥料的西山。這尹二來嘛,是二隊的村民小組長,家里有一掛改裝車,拉石料、沙子、水泥,掙錢不少。他人很精明,大哥尹大來又是陵下的一把手,有什么好事,輪到他頭上的機會自然比旁人多,家里就很夠過的。
葛翠和尹二來好了有三年了吧。葛翠不是那種輕浮的女人,只因為長得漂亮,男人都想招惹,也把全村的女人都給得罪了。尹二來呢,一開始幫她買點緊俏農資,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也會背著人,送仨瓜倆棗的給葛翠吃。那一年夏天,尹二來替葛翠拉肥料,一車化肥,白貼油錢替她拉,還替她碼得好好的在東廂房里,葛翠很感動,切了個瓜叫尹二來吃,結果尹二來沒吃瓜,把葛翠給“吃”了。
“葛翠也不是情愿的,男人力氣大,又不要臉,沒法子。”張小青替好友澄清。又說,尹小寶對葛翠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像別的夫妻,熱鍋熱油的,吵是吵,好是好,他們一直都很淡;葛翠心里很悶,在尹小寶那得不到什么,就跟尹二來好下去了。誰知尹二來不是個東西,人家跟你好了,雖不是正頭夫妻,也想一個熱鍋烙一個熱餅吧?尹二來后來又跟村上幾個女人好!問他,真不要臉,居然說:她們男人都不在家,身子癢癢也得人搔吧,不能你舒服了,就不管人家不舒服。把葛翠氣得要命!后來葛翠就不想跟他好了,尹二來不答應,說你要是和我斷,我就把你殺了。沒想到他真的把她殺了,還搭上自己一條命!
警察在本子上記著,記好請張小青確認簽字。張小青說:“我說的沒有一句假,不信你到村上訪訪,尹二來這兩年至少睡了十個女人。”
5、葛翠嫂子的說法
兩個警察從葛翠家出來,還沒走幾步,不知打哪兒站出兩個女人,攔住他們的去路。警察定睛一看,剛才坐在葛翠家屋里的,不就有這兩個女人嘛。
一個女人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是葛翠娘家的嫂子。警察兄弟,我們有情況要跟你們匯報一下。”兩個警察互望了一眼,說:“有情況到屋里說吧。”那女人說:“不用了,就在這兒說了吧。老天睜著眼!”
于是就站在大白日頭底下。反正跟鬼子掃蕩過似的,到處也看不著個人,警察在胳膊上攤開了本子。
葛翠的大嫂說:“葛翠死得冤啊,警察同志!尹小寶那個東西,早就巴望著她死了,這回葛翠死得那么慘,真正償他的心遂他的愿了……”
什么?兩個警察精神一振:這倒是個新鮮說法。
葛翠的二嫂提示地:“警察同志,你們不覺得尹小寶這人有點怪嗎?”
兩個警察笑笑:何止是尹小寶有點怪,他們在陵下村看到的所有人都有點怪。
兩個嫂子揭開了尹小寶的底:他不喜歡女人,喜歡男人!
警察同志,按說我家小姑葛翠長得夠漂亮的了,當年在娘家做姑娘,哪個小伙子看了不直眼?她為要對得起自己的長相,找對象也挑漂亮的,那年相看到尹小寶,我和她二嫂都有點犯嘀咕:這男人長得太秀氣了,怎么看怎么不踏實。奈何葛翠鐵了心要愿意,后來就結婚了。
結婚了嘛,都是過來人了,有時候我們娘們在一起說笑,也會問葛翠:你們兩口子好不好啊?瞧你長得花朵似的,他姑爺對你一定好死了。葛翠就意意思思的,不說什么。我們還一直當她是臉皮薄,臊!
后來呢,后來也有孩子了,有一天,兩口子吵了架,葛翠回娘家來,說尹小寶喜歡男人,一看見村上壯實男人,眼都直了。對她也冷淡,夫妻間那回事,尹小寶一年到頭也不給她幾回,后來干脆長年在外打工了。昨天夜里一聽葛翠出事,我婆婆就哭了,說一定是尹小寶找人暗害的。警察同志,你們可得好好查查,葛翠不能就這么冤死了!
兩個警察含笑看著本子。
6、尹二來媳婦的說法
尹二來家。尹二來媳婦正在門樓底下坐著吃桃,看見警察來,她讓著:“自家桃樹上結的,挺甜,你們嘗嘗。”警察擺手,問尹二來媳婦:“尹二來和葛翠以前有什么瓜葛,你知道嗎?”尹二來媳婦說:“怎么不知道?葛翠就是個賤貨!你看她長得那個賤樣,全世界男人都不夠她使的,得腳豬爬才行……”警察抬眼看了看她,眼神嫌惡又憐憫:她長得倒是一點都不“賤”呢。
尹二來媳婦說,尹二來和葛翠好,她一開始就知道。
尹二來長得牛一樣結實,葛翠勾引他不是一年兩年了,今天叫捎一瓶農藥,明天喊他拉個電線。那年夏天,尹二來替她家拉化肥,拉完碼完,葛翠那賤貨說可別熱壞了,把尹二來拽到屋里,開了電風扇,硬往自己身上拉,尹二來不上套,她就要喊強奸,尹二來沒法子,就上了——誰也不想坐牢呀。
警察忽然插了一句:“你一開始就知道,沒管過?”尹二來媳婦大方地一揮手:“嗨,屁大的事兒。他跟她好,我還落得清凈呢。我不稀罕腳豬,誰稀罕誰拽!”可是她忽然臉一冷,罵開了。
葛翠是個賤貨,她男人也孬種,一次一次地跟尹二來要錢。零零碎碎的,給買衣服化妝品,花了好幾千塊錢,你都沒見葛翠打扮得跟“雞”一模一樣。農村女人,身上沒糊豬屎就算干凈,她一天到晚搽得噴香!不是勾引男人是什么?尹小寶一年到頭在外打工,也是家里呆不住。
再說,我家里又是容易的?去年過完年,買肥料的錢都沒有了。我跟尹二來說,錢不可能花那么快,咱家的錢哪里去了,是不是給葛翠弄去了?尹二來只是不吭聲,我猜就是那回事兒!
后來呢?后來,要錢還是要得勤,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連借加給,前前后后給她弄了好幾萬,咱家也沒印錢機,我就叫尹二來跟他要,嫖的不算,借給她的錢得要來。尹二來要了好幾次,小賤貨一分也沒給,尹二來氣不過來,就把她給“辦”了——這回是換了個“辦”法……
尹二來媳婦紅口白牙地吃著桃,一只手伸到腿肚子下面使勁搔著。兩個警察搭拉下眼眉,看到一只大花腳蚊子趴在她的腳面上,眼看著吸得肚子鼓出來,圓圓紅紅的像一粒赤豆。
兩個警察皺了皺眉頭,決定不告訴她。
7、尹大來的說法
村主任尹大來兼著陵下村的支部書記,這會兒忙得焦頭爛額。警察找到他家的時候,他正給什么人打電話:“現(xiàn)在我家里出了事:是我兄弟的事兒;你那事兒過兩天再說……哦,好了好了,就這樣。”他急急地掛了電話。
警察說:“尹書記,關于昨天的爆炸案,我們想請你談談。”尹大來忙招呼警察坐,又上煙:“是我工作失誤,平常太麻痹大意了,給你們添了麻煩……”他坐下抽起煙來:“炸藥的事兒,我已經(jīng)和幾位警察同志說過了。以前陵上有個采石場,當時沒管制,我兄弟弄炸藥雷管導火索,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沒事了,采石場早停了,我會讓村委會組織人力,配合干警搜查。”警察點頭,又問:“尹二來做得這么極端,應該不是臨時沖動。你能不能就你平常的觀察,談一下看法?”
尹大來想了下,“看法么,有一點,我那兄弟喜歡女人,呵呵,這其實也沒什么,是男人都喜歡女人。他和葛翠好過,你們聽說了吧?”警察點頭。尹大來說,尹二來和葛翠的事,他去年就隱約聽人家說過,他覺得不好,也告誡過尹二來,叫他不要和女人黏糊,萬一出事兒。尹二來不聽。分家各過的兄弟,他這做哥的也不好過多干涉。
去年年底吧,尹二來和葛翠處得不愉快了。葛翠變了心,和她一個中學同學相好,兩人經(jīng)常偷著去縣城幽會,開房間,下館子。
“好幾個人看見過,一回在大娘水餃,一回在秦淮賓館,都是陵下人親眼看見的。”
尹大來說。
葛翠不理尹二來了,尹二來心里難受,在家里喝過幾回悶酒。本來脾氣挺好的人,變得有點不好琢磨,愛想事兒,也不跟家里人說。唉,他要是說開,大家開導開導可能也沒事,怕就怕一個人悶。這不,悶了一兩個月,出事了。
這是尹大來的說法。
8、鄭小五的說法
在陵下,尹二來和鄭小五的關系比較好,案發(fā)那天中午,兩人還在村頭的小菜館喝酒吃飯來著。警察走訪了鄭小五。
鄭小五三十多歲,八字眉,厚腮幫子,眉心有幾道很深的皺紋,好像和老母豬是近親。看見警察來,他很冷淡,攤在搖椅里動都不動。警察低頭看了看—那么多的肥肉,可能卡住了掙不出來吧。
警察問:“聽說尹二來最后的午餐是和你一起吃的。那頓飯他有什么異常?有沒有和你說起什么?”鄭小五扭了扭脖子,讓自己更舒服些,“他?就那個樣子,也沒看出有什么異常。”
兩個警察狐疑地互相看了看,又把目光對準鄭小五面盆似的肚子。鄭小五一掙,搖椅痛苦地呻吟起來,鄭小五在嘎吱聲里坐直了身體:“那天,是他請我,點了三個菜:一個甜豆炒肉絲,一個蒜蓉燒茄子,一個宮爆雞丁。兩個人喝了四瓶啤酒。是記賬,還沒給錢。當時他說是他請,哼,這賬看來百分之百得我還了。”鄭小五冷笑。
警察默默地看著他。鄭小五嘆了口氣,肚子氣球似的,兇猛地向上一頂,“出事是早晚的,我知道。尹二來是給賬壓死的。”
兩個警察互相望了一眼:又是一個新鮮說法。
鄭小五說,尹二來腦子活,挺會弄錢的。前幾年搞運輸掙了不少,后來,車子多了,油也漲價,不如從前來錢了。尹二來就干了一個新行當:放高利貸。
每年上頭會給陵下村五萬扶貧貸款,月息六厘。按理說,這錢應該貸給想辦事的窮人。有人想搞大棚種蔬菜,或蓋圈養(yǎng)雞,沒錢就啟動不了。可是呢,一般人想貸到這樣的款子,很難——現(xiàn)在的社會就這樣,沒關系辦不成事兒。警察同志,你說是吧?
“尹二來有一套,他哥不是咱們陵下的一把手嗎?這筆貸款都給尹二來弄去了,放給人使,月息三分到五分。說實話,我也使過。和尹二來關系不錯,他給我算二分利,你說說,我是不是該感激呀?”鄭小五怪怪地笑了一下。
“貸給我,保險是保險,利太低,尹二來主要還是貸給外邊那些人。有賭錢的,有做投機生意的,有炒地皮的——他哥尹大來就炒地皮。前兩年魏鎮(zhèn)要開發(fā),尹大來不是在官場混嗎?消息靈通,他在鎮(zhèn)上弄了幾塊宅基地,等到一開發(fā),賺了一大下子。”
尹大來炒地皮還算是守法的生意,他還有些見不得人的買賣。以前種地不是要交提留和農業(yè)稅嗎?有些人家嫌負擔重,就不種了,一家子全出去打工。尹大來就把這些地收回來,賣給別人——當然不是說賣,誰要種誰給他送東西送錢,不是和賣一樣?他本人也留了兩塊地,都是在小河上沿,有水有肥的好地。后來呢,后來政策改了,種地不用給國家交租,國家還給補貼,那些人又想把地要回來。老鼠洞里哪見過倒拔蛇?那幾家,誰也沒要回一分地,都上訪了。反正尹大來也一屁股屎。
再說尹二來,他放貸一開始也賺了些錢,后來就不行了。有一個貸了他八萬,跑了;還有一個貸了他十萬,上個月生了急癥死了。還有些三萬五萬的,都收不回來,反正是瞎啦!銀行里也天天跟他要錢,他拿什么還?我看也只有死路一條。可惜了葛翠,好好一個小女人,陪他死了,唉!
鄭小五長嘆了一聲。
9、龍龍的說法
警車在村東頭,兩個警察往回走。走到尹小寶家門口,尹小寶抱著孩子正站在路上。
尹小寶招手,“警察同志,過來一下,聽孩子怎么說。昨天他在家。”
經(jīng)過了一宿的安撫,孩子已經(jīng)不像驚弓之鳥了。手里拿著一根火腿腸,正津津有味地吃。他奶奶站在旁邊啟發(fā):“龍龍,昨天的事還沒忘吧?跟叔叔說一下。”孩子就一邊吃著火腿腸,一邊匯報:昨天二爺?shù)剿視r,他和媽媽正看電視。二爺叫他出去,媽媽冷著臉說:龍龍不出去!二爺說:你會后悔的。媽媽說:我不后悔!二爺和媽媽說了一會兒話,說什么他不知道,他看電視了;后來二爺出去了一下,再回來,身上就冒火星了,媽媽反身就往外跑,二爺也在后面跑,龍龍跟著跑出來,看到他們在路上“打架”,后來轟一聲,很響很嚇人,龍龍就跑到草垛后面藏起來了。
尹小寶定定地瞅著警察的眼睛:“聽到了吧?尹二來是有預謀的,他在家里就捆好了炸藥。從我家里跑到東邊的小斜路,得一兩分鐘,那么長時間才炸,導火索至少得有二十米長,是吧?這么長,你說說,不是在家里就捆好的么?”
兩個警察沒作聲。他們下意識地瞅著尹小寶的白色棒球帽,心里想的是:
他喜歡男人……
10、警察的說法
7·21陵下村爆炸案系尹二來和葛翠情感糾紛,尹二來故意殺人,引爆身上火藥,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同時死亡。結案!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