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一開門,一陣寒氣便撲了他滿懷,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還連打了兩個噴嚏,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像沒有脖子的烏龜站起了身。那半開的門隨著縮回的手,“吱呀”一聲又微合著了,門上起的漆皮又震落了幾塊。一只黑貓的影子從樓上一躥而下,老楊看到了它綠色的眼睛,攪動了滿是煤煙味的空氣。
“他媽的,還是這么冷……”老楊罵了一句,用門后一條絲絲縷縷的破毛巾擤了一把鼻涕,又一腳踢開門,朝門邊吐了口痰,卻并沒有用鞋底擦去,只是吸了吸鼻子,把脖子往領子里又縮了縮。w城的冬天總是那么冷,濕氣重,寒風里像裹著刀子,早就戳破了老楊的破棉襖,刮得他生疼。前幾天又刮了一次大風,氣溫突然降了十度,一個人在夜里總是睡不暖和,讓老楊想了冷天可以暖腳的女人。老楊對面就住著一個女人,每天早上會打開收音機,咿咿呀呀地跟著里面的戲子唱戲。她的聲音松弛而寂寞,也隨意地毫無章法。這聲音像瘟疫一樣侵入老楊孤獨的夜里。
他扶著墻慢慢下樓,破棉襖在墻上摩擦,沾了一右臂的灰。樓道很窄,飄著雞蛋羹香味,老楊不知道是誰家做的。走了幾層后停下來,忍不住仰著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咽了一口唾沫,又一步一步挪下去。前幾天的大風現在已經漸漸消退了,老楊站在樓下抬頭望了望天,依舊蒼白暗沉,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剛吐的那口濃痰,覺得一陣反胃。天上一只鳥都沒有,老楊瞇著眼苦笑了一下,心想,烏鴉今天估計也冷得出不了門了。
對面女人的收音機里播了天氣預報,說是今天氣溫要降到零度以下。
剛沒走幾步,當老楊把凍得紫紅的手往口袋里一插,他便渾身一怔。停在空蕩蕩的巷子中間,上下摸自己的上衣口袋褲子口袋,眉頭皺成了“川”,整個人緊張得在微微發抖。立馬轉身顫顫巍巍地往回走,掏鑰匙開門,鑰匙間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哐當——”,鎖片彈開了。正準備推門,卻又停了下來。緩過神,肩膀松耷下來,長長嘆了一口氣,重新鎖了門,低落地轉身繼續慢慢挪下樓去。“唉,真是老了,怎么記性這么不好,昨天不是放在內衣口袋里了么……”自言自語地說著,又把手從棉襖里伸進去觸摸了一下那張薄薄的紙。一只瘦弱的狗在樓下的一棵樹下抬起一條后腿撒尿,老楊靜靜地看著,突然又一瘸一拐走到狗后面,使勁踹了它的屁股一腳。狗夾著尾巴嚷叫著趔趄地逃走了,老楊站在那望著那狗,很舒心地笑了起來。
最近白天總是精神恍惚,因為總是睡不暖和,等到被窩里稍微有了點熱氣,窗外卻已經有了亮光。屎黃色的窗簾布讓光線更加晃眼,老楊極不情愿地轉了個身,一些寒氣又沖進了被窩里。今天天亮了后,老楊又多睡了一會兒,瞇著做了一段夢,醒來自個笑了一回,沒想到自己夢到的是自己和一個女人在跳舞。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車,老楊又目光呆滯地回味了一下那個夢,繼而又死死地盯著自己的瘸腿。
一個乞丐抖動著一只破碗里幾毛硬幣,在每一個等車的人的面前乞求,碗里清脆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他木然地看了一眼乞丐哀傷憂郁的眼神。但還是慢慢轉過了頭,并朝旁邊移了移腳步,假裝看著廣告牌,手悄悄伸到破棉襖口袋里捏了捏準備搭車的兩塊硬幣,有些溫熱。432還沒來,老楊的臉凍得黑紅,口中的一團團熱氣在鼻子前晃動,隱約中老楊覺得這熱氣里有一點酒味。昨夜確實喝了半瓶酒,睡到半夜,老楊又起床把剩下的半瓶喝了,等到天明才漸漸閉了眼去。估計也是昨夜凍了,一大早就開始流鼻涕。
好久,車才來,老楊擠在人群前面,上了車坐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一整鐵盒子的人肉罐頭,緩緩向城南開去。不知道是誰還在吃包子,整個車廂里漂浮著肉包子餡的味道,夾雜著汽油和人體的味道,以及很濃的香水味,老楊突然一陣惡心連忙用手捂住嘴。坐在旁邊的是一個中年女子,見老楊這樣,一張臉立馬糾結出了一千條皺紋。老楊自覺地轉過頭,臉快要貼著玻璃。“包子,包子……”老楊想到了昨天上午那個賣包子的老太婆雞爪子似的手,背上的土斑清晰可見,就是那只手多找了老楊五十塊錢。土斑在鄉下叫死人斑,現在想來,那五十塊錢猶如從一個死人手里接過的冥錢。其實她一把錢遞給老楊,老楊就發現她多找了五十塊,但他什么都沒說,面不改色,錢往上衣口袋一揣拎著幾個包子就走了,心里一陣竊喜。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家成衣店的櫥窗里掛著一頂毛邊帽子,老楊啃著包子癡癡地看了很久,一只手又摸了摸那五十塊錢。
老楊在城南的永安路下了車,等車駛過自己身旁,一抬頭就看到了對面的幾棟嶄新的居民樓,還有那碩大無比的賣房廣告。幾個月前還是腳手架包裹著的水泥樓,現在已經可以住人了,老楊一直對這個城市的變化感到不可思議,他總是想到很能生養的母豬。回過神,老楊把手伸進棉襖里,那張紙還在,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眼前一大團呼出的白色霧氣。又把脖子向領子里縮了縮,瞟了一眼從身邊走過去的一個年輕女人,乖乖,這么冷的天居然光著肉色的大腿。老楊不自覺又打了個冷顫,低著頭朝前面的一個小區里走去。
老楊來過這里很多次了,小區里一棟居民樓的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間很暗,今天天色不好,比以前來時更暗。也許是錯過了上班時間,樓里現在一個人都沒有,老楊一步步往下挪,聽得到自己清晰的腳步聲,沉重地落在每一級的水泥梯上。每下去一級,溫度也似乎降了一度,老楊覺得自己走進的是太平間。轉角后,心跳聲漸漸從破襖子里跳出來,撐著墻的手不自覺地彎曲抓緊,摳了一滿指甲的水泥灰。站在地下室的門前,貼著聽了聽門里的聲音,沒有半點響動。沒有人。老楊轉身準備走了,突然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啪”,上面的人按亮了這地下室樓梯間里唯一一盞昏黃的燈,就在轉角處的墻上。老楊瞇著眼看著那燈,沒有燈罩,光禿禿一個燈泡,燈泡上落一層薄薄的灰,燈絲也許是接觸不良,燈光一會明一會暗。想起鄉下老家里的煤油燈,有風吹過,豆點般的火苗抱著風的腰,竟跳起了舞。火光里晃動著一個人的臉,是誰呢,老楊沒看清。老楊正仰頭看著,一個臃腫的身影出現燈泡下。背對著光,看不清臉,只是一個人的輪廓,手里拎著一包東西。
“來啦?”是個中年女人的聲音,說著,漸漸走下來。沒有正面去看老楊,直接走到門口,伸手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鑰匙,開了門,轉身把鑰匙掛在門旁的墻上,拉亮了天花板上吊著的一盞燈,也是光禿禿一個燈泡,燈光卻是異常慘白。老楊站在門外,沒有進去。中年女人把東西放在一個桌子上,轉過身要老楊進來,語氣平緩。哦,老楊應了一聲便蹩進來,又呆呆地站著了。她遞給老楊一杯熱水,又順手關了門,打開一臺破舊的空調,整個地下室回響著空調嗚嗚的聲音,空氣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脫吧。”女人指了指地下室中間的床,語氣平和卻聽來像是一種命令。
老楊仰頭喝了那杯溫熱的水,喉結在領子里蠕動,慢慢走到床前,轉過身去,熟練地解開破棉襖上的五顆扣子,脫掉搭在床沿上。老楊里面沒有穿毛衣,只剩下一件青灰色的內衣了,領口已經磨毛了,袖子短了很多,還粘著些棉襖里的棉花絲絨。單薄的衣衫顯出了老楊佝僂的背,肩胛骨突出。老楊雙手交叉捏出內衣的下擺準備脫掉,一低頭看到了口袋里的那張紙,僵在了那里,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但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也許是室內的氣溫還沒有上升得那么高,老楊穿著單薄的衣衫此時有些發抖。中年女人并沒有注意老楊,只是自顧自地脫掉了那件十分臃腫的羽絨服,并挽起了她的頭發,戴上了金屬的黑框眼鏡,擼了擼襯衣袖子。
老楊一邊解著皮帶,一邊開玩笑地說,以后我要是不來了,你還找得到人么?中年女人似乎并沒有理會他的意思。老楊聳了聳肩,踢掉那雙穿了一整個冬天的靴子,繼續調笑地說,要不你跟我好了,這樣你就不用每次都付我錢啦。老楊又擤了一把鼻涕,裸著個身子到處找女人的紙巾,沒找到,見女人并沒有看他,便偷偷把手往床單上擦了擦。
“今天畫完了,你就不用來了,我又沒錢了。”
女人把“又”字說得很重,聽了她的話,老楊愣了愣,看著對面的中年女人,她并不看他,忙著支起畫架,調著顏料。她打開了旁邊的一盞臺燈,光線也是慘白,照著現在也是慘白的畫布。燈光下的她,臉上除了很深的皺紋,沒有一點表情,眼睛卻是堅毅的神情,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臂,在燈光下也是一種異常的月光白。老楊想,這個女人的身體,或許也是這樣的月光白吧。又看了看這個女人所謂的畫室,確實很是破舊,一間只能堆放貨物的地下室硬是被她拿來當做自己的創作室。老楊并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出錢請人在這里脫掉衣服,然后畫光著身子的人。他從來不問,她也從來不說。兩個人,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總是沉默。
只是過了一會兒,女人準備好了,抬頭看著前方床上的老楊,他正坐在床沿上俯身脫掉他的破棉襪,雙手如同雞爪,指骨異常明顯,手臂上的肌肉萎縮了,粗糙地裹著一層焦黃色的粗皮,魚背似的銅色脊背在燈光下泛著些油光,腰際上留著褲腰帶勒的殷紅印子,臀部很白。女人又低下頭去喝了一口水,聽到老楊問,我該擺著怎樣的姿勢?她輕聲說,側身吧,今天畫側身。放下杯子,抬起頭,老楊已經乖乖地側身站在了那張潔白的床上,對于今天這樣簡單的動作,老楊似乎感到很輕松。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咽下最后一口水,開始作畫。
站在燈光前,老楊看著自己的影子落在自己的腳下,黑乎乎的一個瘦小的人影。雙肩已經塌下去了,再也挑不起扎扎實實的一大捆稻子,當年,夏季的下午突然烏云壓頂,看著雷陣雨就要來了,老楊挑起一擔稻子就往家里跑,來來回回幾十趟,趕在雨前搶回了田里剛收割的水稻。手臂上的肌肉確實已經萎縮了,床上只是兩根細細的棒子。腰上有一圈松弛的皮,年輕時曾經胖過,現在肉沒有了,皮還堆積在腰上。老楊沒有向下轉動眼珠繼續看下去,他其實早就明白自己確實已經老去了。閉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個老女人,一個老男人,彼此不說話。
地下室的潮濕霉氣混合著顏料的味道,隨著空調里干燥的熱空氣慢慢攪拌。破空調里偶爾會哐當一聲,遠遠地似乎可以感受到樓上有人經過的腳步聲。地下室上方有一個小小的通氣孔,如果陽光很好,會有一束光穿透進來。可是今天是這樣寒冷的陰天。對于這樣的靜默,老楊已經習慣了,但是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老楊卻有些躁動,不時用余光去看那個畫架背后的女人。老楊覺得,這個女人雖然老了些,但是還是很好看的。
燈泡在老楊的后上方吊著,沒有燈罩,光線肆意向四周擴散。照見了前方堆積著的一排大大小小的石膏像,墻上掛著女人的畫。老楊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老楊整個人開始有些僵硬和麻木,終于聽到女人把畫筆扔到水桶里的聲音。
“好了。”
老楊回過神來,轉頭看了看那個女人,瞇著眼微微一笑。然后慢慢坐下來,笨拙地穿完衣服,然后走到畫前。女人在顏色上用的是瀝青灰,底色近乎單色,畫中老楊頭頂光禿,腦門后有一圈短短的灰白頭發,眼窩深陷,眼神飄忽不定,下巴瘦尖,臉上畫了一些老人斑。看著這幾點老人斑,老楊心里一驚,死死地盯著這幾點,心里突然一陣恐慌。
女人遞給老楊一個信封,是最近的酬勞。老楊并沒有數,輕輕放到口袋里,然后推門出去了,替她關上了門。但是老楊并沒走,站在門口看著樓梯轉角處的那個光禿禿的燈泡,燈光中混合了從上面遺漏下來的日光,昏黃被沖淡,“W”形的燈絲清晰可見了,依然忽明忽暗。老楊聽見那個女人在門內哭,先是輕輕地抽搐,低低地啜泣,在空調聲下慢慢擴散,然后聲音漸漸大了,大了,變成了一種干嚎。老楊并沒有打算進去安慰她的意思,只是覺得喉嚨里很不舒服,咯了一口痰,輕輕吐在門邊,又用靴子底擦去,地上肯定留了一塊難看的印跡,和萬億的細菌。
從地下室走出來的時候,老楊驚奇地發現,地上落了薄薄一層白色的雪。老楊雙手插在袖子里,斜著身子仰頭看著,無數黑色的小點從天而降,落到眼前是絲絨般的小雪花。一兩朵落到了他的脖子里,立刻化成了冰涼的水滴,老楊又把脖子往領子里縮了縮,接著連打了三個噴嚏,用袖子掃了一下自己的頭。現在也許是中午了吧,老楊一個人慢慢朝小區外面走去,看著那些小餐館夸張的招牌,覺得肚子里有一千條蟲,吃掉了自己的胃,現在在啃噬自己的心。
身邊行人少許,大家都埋頭走路,都朝著自己該去的方向急匆匆地趕去。老楊走到了永安路的站牌下,又木然地站著了。旁邊賣報的中年女人撐起了一把大傘,自己拿著一本雜志在看,一會兒后,食指在嘴里沾了一點涎水,翻了一頁。對面穿著黃色條紋環衛衣的工人,提著撮箕和掃帚,看了看前方與后方,迅速跑了過來,也站在站牌下,放下東西拍了拍身上的雪。
等車的人,只有他一個人。
突然,老楊從棉襖里拿出那張紙,紫紅的手顫顫巍巍地展開,是一張工傷證明,老楊是在建筑工地上摔傷了腿的。只是可惜,工地的包工頭并不承認這張證明,老楊瘸了腿,還丟了工作。雪花隨風飄著,一片,兩片,落到了薄薄的紙上,化開,紙上的字跡漸漸洇開了。老楊盯著證明看了許久,又是一個噴嚏,薄紙掙脫了拇指和食指的夾持,在空中僅僅打了一個跟頭,就落在了馬路中間。
老楊看著車一輛輛碾過,面無表情,只是眼睛還會眨一眨。許久,他轉過頭,突然朝著環衛工人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