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腿,生來便沒有。
當我知道什么叫屁股之后,我問我奶奶:“奶,你們屁股下還有東西,怎么我屁股下是空的?”
我奶奶一邊淘米一邊挑出沒脫殼的米粒往嘴里放,一通兒嚼碎了再吐回鍋里,她漫不經心地說:“你個哈崽,有命活著就拜天謝地了,還敢要腿么?”
聽奶的意思,命似乎比腿金貴,可我還是有些難過。
后來有人問我:“哈崽,你說吃飯和拉屎哪個重要?”我吮了半天手指也沒把答案吮出來,吃了不拉肚皮會被屎撐破,可不吃哪兒來的屎呢?
想問題真是個體力活,我累得彎下了腰,臉快夠著地了。
“別琢磨了,你那張麻臉再扭就裂成樹皮了。”
“回去再吃幾年奶吧,哈崽!”
“太丑了,鬼要是有臉準跟你一個模樣。”
2
我領著狗們成天游蕩在村巷里,它們每次見我都會先咳咳地歡快好一陣子。然后不辭辛勞地將我的臉細致地打掃一番。也許你們會認為這個過程是多么多么地享受,但我不得不說對此我是厭惡的。有些狗的嘴是臭的,口水自然也是臭的,它們放肆地把這樣的口水抹在我臉上,我實在無法表示感謝。與此同時,我也無法阻攔它們的善舉。我高高地抬起自己的臉。讓狗們舔舐,像高高抬起一張別人的臉那樣。
在狗群里呆得久了。難免會染上一些狗的習性。比如,地上有塊什么動物骨頭我總會控制不住湊上前去聞一聞。當有人叫喚狗回家的時候,我也會不自覺地豎起耳朵等待并試圖確認第二聲叫喚。
有些人喚狗只是喚狗,有些人喚狗是為了順便喚上我。
“哈崽,你要常來啊,我屋門前的石板路老松。落雨天一踩就飆出泥水來,你去,領著狗們幫奶把石板墩緊實了。”
我得了令便帶著狗們趕場一樣鬧熱地奔來跑去。果真有水從石板下被擠出來濺我一身。我懶得去抹。除了顏色不好看,這水比狗的口水干凈。這個小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對任何人透露過。
“喲喲,從煤窯子里逃出來的也沒你這么臟,快,把褂子脫了奶給你洗洗。”
除了常乙太婆。常叫喚我的還有得勝爺。
“哈崽,爺去地里扯幾把煙葉,你往灶膛里續(xù)著柴哈。”
這類吩咐大多數(shù)時候我是情愿的,得勝爺是好人,他偶爾會在灶膛里留個把紅薯給我吃。但他是個大煙槍。喜歡把煙灰磕在我腦殼上,磕在腦門上倒沒什么關系,他有時磕在我額頭上,煙灰就會撲撲落進我眼睛里。看不見東西,我會異常恐慌,我會叫出聲來。但我每次都不知該叫嚷什么才好。這一點讓我十分惱火。
怪我沒志氣。總是那么快原諒,也許我應該裝病在床上好好躺幾天。
3
有一天奶奶用籮筐把我擔到田埂上玩,我被別人當成狗叫來喚去這件事讓她很不高興。她幾次踮了腳支了腰在村里破口大罵:“你們哪個屋里沒有崽女、子孫后代啊?管不好自己那張老×,看到最后造孽的是哪個?”
奶奶罵人的時候我輕輕地扯著她的衣襟叫她別罵了。她俯視著我,目光像一柄刀子,我以為她會狠狠地賞我一巴掌。但她沒有,她的眼睛瞪得渾圓,忽然就淌下淚來……
奶奶跟村里人撕破臉皮后,我也沒臉再在外邊轉悠。奶怕我一個人在家會悶死。就常把我擔到她干活的田埂上。她心情好的時候會把我抱出來。心情不好時就讓我在筐里呆著。
即使這樣我還是容易遭到別人的偷襲。有時我在筐里坐著坐著就會有青蛙來頂我的背。我知道它是以王壯為首的幾個壞蛋放進來。他們不僅放青蛙進來,還放小老鼠和田雞。他們每次都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我只是不愿揭穿他們而已。
有次他們提了螞蝗悄悄來到我身后,我冷不丁地回過了頭。“我老遠就看到你們啦。”
“嘿嘿,我們捉螞蝗來陪你玩。”王壯一笑露出了兩顆八字門牙。
“螞蝗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屑地說。
“螞蝗怎么不好玩啊,一條剁斷變成兩條,兩條剁斷變成四條,你要是螞蝗就好了。你要是螞蝗就會長出腿來。”王壯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大腿。
“真的?”我感覺我的心臟好像突然停頓了幾秒。
4
一場由王壯發(fā)起的針對螞蝗的大屠殺緊鑼密鼓地安排起來。水田里那些螞蝗源源不斷地被送進我的院子,它們煨了、烤了、蒸了、煮了之后通通落入了我的肚子里。我想,等我的腿長好那一天。我就喊王壯一聲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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