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個年代、那個山區,衣服曾是窮人的奢侈品。
我們村不產棉花,穿衣得拿山貨去換,而山貨又不值錢。一擔核桃換不來一塊扯褂子的布。故而衣服特珍貴。小孩十二歲以前是沒衣服穿的。天冷就偎被窩、或圍著山墻烤火。天熱就光屁股滿村跑。游戲的時候,孩子王總是喊:“有雞雞的站這邊,沒雞雞的站那邊……”女孩往往要等到奶子鼓脹起來,才會有一套衣服遮羞;男孩則要等到雞雞頭翻了皮。
男人上山打柴,先脫得一絲不掛,怕把衣服掛破了。女人下河撈豬草,也光著身子,怕把衣服漚爛了。所以我們那里有個習俗,叫女人不上山,男人不下河。為的是避嫌。至于睡覺嘛,男女老少都清一色光雞蛋,連大姑娘小媳婦也不例外——怕把衣裳磨薄了。
有天晚上,我早早睡下,因為第二天要早起上山。正睡得迷迷糊糊,后窗板被敲響了。
“誰呀?”我以為是伙伴們叫我去捉蟈蟈,懶懶地問。
“是我,四毛。”窗外傳來她的哭聲。
我嚇了一跳,忙爬起來。
四毛是個假小子,平時只和男孩們在一起玩,扒墻上壁下塘,樣樣都不比男孩差。且蓬著一頭亂發,穿著一身破衣爛衫,顯不出一點性別。久而久之,我們都忘了她是個女孩了。
她素來皮實,能夠讓她哭的事,想必驚天動地。
我打開后院的小柴門。微弱的星光下,站著一個光溜溜的黑影。我大吃一驚,詫異地問:“咦,你的衣服呢?”
“走,進去說。”她把我扭轉180度,推著我進了小睡屋。
屋里漆黑一團。她完全放松下來,又恢復了平日里的活潑,笑嘻嘻地訴說起她的糗事來。原來,下午她只顧埋頭撈豬草,沒留神掛在柳枝上的衣服被風吹到河里,順水沖跑了。當時河灣四下看不到一個人苗,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好捱到天黑,才光著身子跑來找我——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把你的衣服借我穿一下,我怕回家爹罵我。”她懇求說。
“可我就這一套啊,”我為難地說,“借給你,我穿啥?”
“我先穿回家,等把家里的棉衣偷出來,就還給你。”她好像早就謀劃好了。
“行!”我爽快地答應道,“可你天亮前一定得還回來。我還要上山打柴呢。”
“知道啦。”
黑暗中,我把衣服脫給她,她咯咯直笑。
二
這晚天氣悶熱,我像睡在烘籠里,后半夜解了涼,才補了個回籠覺。醒來后天已經亮了。四毛坐在床頭,專心拆著棉絮。我又羞又氣,坐起來埋怨她道:“你咋進來了,不知道我光著啊?”
她低頭吃吃地笑道:“院門、屋門都沒關嘛,我又不想讓你娘看見,一順腿就進來了。”
“你都看見啥了?”我明知故問道。
“我沒看。”她到底還是個女孩,臉羞紅了。
我還想臊她幾句,可娘在上房喊我起床,我只好催四毛把衣服脫給我。
“就這兒脫?”她慌亂地問。
“不這兒脫還在院子里脫啊。”我背過身,譏諷道,“你那假小子的身子,誰稀看啊。”
她又咯咯笑起來。很快脫下衣服遞給我。說,你先走,我還得把棉絮拆好。
我到灶屋喝了碗粥,想起鐮刀還擱在睡屋里,又返身去拿。卻忘了四毛還在里面。她剛拆好棉褲,正要試穿,見我闖進來,叫了一聲,把臉蒙上了。
我盯著她的光身子看傻了眼。那胸、那腰,還有下面……不知啥時候,她已長成大姑娘啦。我呼吸急促起來,拿起鐮刀就往外跑……
過后我想起當時的情景,一直納悶兒:她干嘛不捂著羞處而是蒙臉?
三
再見到四毛時,我窘得手都沒地擱。她卻像沒事人一般,捶了我一拳道:“好啦、好啦。咱倆算扯平啦。還是好朋友對么?”
我略微安了點心。看著她改的夾衣,又不免替她發愁:這是她家唯一的一套棉衣。冬天來了咋辦?
我想多搞點山貨。挑到山外去賣,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做套衣服。她身子都長成那樣了,怎么見得了光?可這時山外來了日本兵,兵荒馬亂的,大家都不敢隨便出山,我只好作罷。
有天下午,山口邊發生了一場槍戰。兩個日本兵被打死。尸體就扔在一個野山洼里。山民們都跑去看稀罕。兩個日本兵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年紀小些。小些的好像還不到二十歲,胡子都沒長出來。我正看著,四毛悄悄把我拉出人群,來到一處沒人的地方,兩眼放光地說:“我摸過了,日本兵的軍服真他媽結實,就這么埋掉太可惜了。”
“你想咋樣?”我莫名其妙地問。
“晚上來扒了。”她牙齒咬得格格響。
“啊?”我驚得目瞪口呆,“死人的衣服你也敢穿啊?”
“總比光著強。”她腳一跺,下定了決心。
人們原本是要把尸體埋掉的,但有人攔著不讓埋,說日本人作惡太多,應該喂野狗。
我和四毛躲在林子里,等天黑后人們都走光了才鉆出來。四毛是有名的憨大膽,這世上好像就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她讓我拿根棍子防野狗,自己親自動手剝尸體的衣服。先剝老兵的,連襯衣襯褲都剝下來,剝得只剩一條包襠布。接著又剝小兵的。哪知剛解開軍服的紐扣,小兵的尸體忽然微微動了一下。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大喊著“詐尸了,詐尸了”,撒腿就跑,四毛的腿卻被小兵一把抱住,她拖著小兵跑了幾步,撲通一聲絆倒在地。
我跑出老遠,見四毛還沒跟上來,又停住腳往回看。黑暗中四毛朝我大叫:“快過來,不是詐尸,這個小鬼子壓根就沒死。”
“啊?”我將信將疑折回去,果見那小兵咿咿呀呀地比劃著。我漸漸明白了,原來他身體多處受傷、血肉模糊,但并沒致命。昏迷了大半天后,才被四毛弄醒了。我撿起塊石頭想把他砸死,四毛死活攔著不讓。
“狗都是一條命,何況人呢?”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是個沒主意的人。干什么事我都是聽她的。
四毛把日本兵背到一個小山林的草棚里。她叫我到附近村子去找水、找吃的。等我回來時,她已在日本兵的指點下,清理、包扎完傷口。她還告訴我,這個日本兵叫荒木,剛來中國還不到一年,是個新兵蛋子。由于語言不通,她只弄清了這些。
天亮后,四毛要我守護著荒木,哪兒也不要去。她自己則拿著荒木給的身份牌,去山外鎮上報信。荒木一直昏睡著,沒和我交流。
晌午過后,四毛引來一隊穿白大褂的日兵兵,把荒木抬走了。
“你看,這是什么?”
日本兵走遠后,四毛興奮地打開包袱皮:哇,里面竟是疊成豆腐塊狀的新布料。共有兩摞:一摞紅的,一摞藍的。
“日本官要賞我錢,我沒要。我只要了布料。”四毛憧憬地說,“咱倆一人做一套,我再也不用穿死人的衣服啦。”
但她高興得太早了。附近山民得知我倆救了日本兵,把我倆當成了漢奸,拿著鋤頭、鐵鍬漫山遍野地追殺過來。我倆沒命地奔逃,好容易跑回村里。可布料都跑丟了,只落得空歡喜一場。
四
半年后,荒木的傷養好了,穿一身西服進山來尋我們。他少了一條胳膊,卻換來退伍回國的幸運。我們三個人聚在我的小睡屋里,喝清酒。吃野兔肉,唱歌跳舞,玩得十分開心。
荒木還給我倆帶來了最珍貴的禮物。一件紅色旗袍和一件西服。我倆穿著新衣和他照相留念。
四毛胸脯凸著,屁股翹著;有點女人味了。荒木老朝她看。
后來,憑這件旗袍,四毛摘掉了假小子的帽子。三年后,又順利地嫁到山外平原鄉去了。
有一年,她抱著孩子回娘家,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穿件碎花大襟褂子,整個一成熟、豐潤的少婦。雖然還和我推推搡搡地打鬧著、親密無間;但我心里隱隱有些刺痛:早知今日她這般光鮮,當初真該在我的小棚屋里把她辦了。
八十年代初期,那個荒木還來過一回。他是專程來賠罪和謝恩的。賠罪是因為他射殺過一名女游擊隊員;謝恩則因為普通村姑救了他的命。
聽荒木說,他開了一家電子公司,好像很有錢。但奇怪的是,他來謝救命之恩居然沒帶一分錢的謝儀。這不大符合中國的禮節。
盡管如此,我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陪著他到那個野洼地、小山林轉了一圈。但四毛則始終躲著不見面。
后來她對我說,當初她沒想著救他的命,只是想扒他的衣服,而且還得過日本官的獎賞,傳出去臉上不大好看。